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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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蓝色的梦(5)

“怎可以这样说呢!我们有国家支持。”他了解她那变幻无常的脾气,好些日子她说话老是冲着自己,好象欠了她的债似的晦气。在家里娇生惯养,呼风唤雨,以为世界就是这样子的了。稍微碰到不如意的事那小姐脾气便易流露出来。他曾经以一种世人的冷眼思索过,世界上各个阶级的小姐很多东西是相似的,只要她成为“小姐”,那娇生惯养,刁蛮矜持的习气几乎是贯通了的。她当然也不例外。谁敢肯定高干家里就不能出小姐来呢!只要进入“权力”的小圈子,就有以权谋私的机会,也就有变成老板、少爷、小姐的可能性了。至于他自己那就更简单不过的了,只要他愿意到香港、美国去,明天就可以当个老板。眼下实行的招工、合同、聘请、投标、股票……就象涨起了的潮水慢慢地把那严格苛刻的界限给冲淡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便当上了新闻文化中心的总经理。由此他象捂着了什么东西,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严格的等级界限,正如他自己今天是干部明天就可以成为经理一样,重要是他可以立刻去继承他叔父的遗产。他想等级越多,等级界限越严格就表明这个社会生产文明的落后。他虽然年轻,但对世事浮沉却漠然处之。叔父在美国,舅舅在台湾的这块黑牌,昨天臭不堪闻,今天清香不止,这又怎能令他感叹不止呢!他当上了总经理固然是改革的需要,但同这“香气”不能没有一点关系。他知道她看不起自己,但从来没有去计较过。

“你说怎么办好?”她侧着头问道。

“我们新闻文化中心已开始对外洽谈。可以给你公司接洽个殷实可靠的客商。”

她摇了摇头,“没这个必要了!”他脑瓜好灵,连”须眉”也想统了过去。

“我只是担心你不熟悉情况。”他已察觉出她那不信任的神态。

“我在这里认识的所有朋友中,能沟通思想的只有T君一个!”她笑道。

他听了有点伤心。自从她来报社之后,不论工作上、生活上他都是全心全意支持她的,大小事情都不厌其烦地给她跑腿。可是在她眼里,这一切好象都是应该替她做的。要说他喜欢她有点儿象,说他不喜欢她又不完全是,这种微妙的、模糊的感情现在似乎逐渐清晰了起来。他想了想说,“他同琳琳的事你多劝几句!”

“感情上的东西还是顾乎自然好!”她说,“我看开放点比过于严肃会好。”

他揶揄道:

“是时代的喜剧?”

“喜剧也是悲剧,哪由你自己去选择!我当然喜欢这样的喜剧。”

近年来,这样的“新潮”调子他听得多了,也感觉不到什么新鲜。他相信随着青春的流逝,脸上皱纹一道道深了,喜剧的味道会越来越淡,面沉积下来的只是空虚惶恐的悲剧!

“你去香港访问?”他问。

她点了点头,“有何赐教?”

他苦笑了笑。

“能帮个忙吗?在香港那边要用些港币。”

他写了个电话号码给她,“你找我表弟好了。要多少你给他说个数。”他显得落落大方。

“谢谢你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慷慨。

临走时,他提醒她说:“电影本子审定省里也拍不了板!”

“我知道。”她感谢地朝他笑了笑。

她回到竹边宾馆,踏浪影视公司经理刘一凡已在等候多时。他是过来看电影剧本的。

讨厌极了,墨晶茶几上又放着一张催缴房租通知单,上面压着只透明的烟灰盅儿。她很晦气,银行不准许在贷款里支她房租费用,宾馆讲经济核算,本月不交清租金将会影响二楼承包组的奖金。因此,她不能拖欠下去了。她这才明白即使是书记出面也是不好说话。经济承包是不讲人情的呢!

刘一凡早就清楚这张通知单,起初他并不相信她这样一个女性是中心的实职经理,现在他相信了。一个连房租也付不起的堂皇艺术中心的经理。因此,他越发显得落落大方地微笑道:

“这房租未付帐吗?”

“哦,银行帐号还没办妥。”她敷衍地说。

“由我先付好了。”他随即开了一张支票。

“那不好!”

“我们既然合作,这房租往后一起结算好了。”他说。

她很感激对方的通情达理,似办大事业的样子,便说:“谢谢你的合作。”

他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看着《孙大圣的脑袋》,边看边斟酌着。他认为乔乔有才气,剧本写得不错,这人吃猴的脑袋不正是反映了人吃人的脑袋了吗?真绝,太绝了。然而,他很清楚上头是不会批准拍这个片子的。至于拿到外面去拍却又花不来了。这到底还不是娱乐性的影片,卖座率没把握。

“这剧本很好,我拍板!”他说得干脆。

“可以签定合同?”

“当然可以。但剧本得获上面批准呀!”

“这个好办。”一说起上头事她满有把握。

他点了点头,“请问乔小姐访问敝公司的日期?”

“明天好吗?”反正往港通行证都办好了。

“一言为定。早班车,我在红磡火车站恭候尊驾。”他起立礼貌地握握手便告辞了。

乔乔去了香港的第二天T君终于跟琳琳办了离婚手续。琳琳搬回娘家住,他依旧留在福今巷,那座花园屋已空空,大门上了一把意大利铜锁。她把钥匙托李奇交还给他,宛如黄鹤飞去不复返了。

李奇虽然工作很忙,他还是押空骑着摩托车到福今巷去探望老朋友,哪知扑了两次空。T君哪有一天空闲在家里,在邻里看来他整天挂着个相机东游西荡,说不上他在忙些什么。有时天快亮了才见楼阁上着了灯火,这小子算是归巢了。

那天清早,李奇便上门来了。从床上把他拖了起来。屋里杂乱得很,可乐、加士伯、罐头空盒子扔满厨房地上,那白泡沫胶饭盒子塞满了灶底下。简直是流浪汉子的生活!

“T君,到我那儿合伙,有说有笑。”他深有感触地说。

T君微睁开眼睛说:“你知道我昨夜干了什么?忍心把我拖了起来。”他指了指搪瓷托盘里浸着的一张彩照,随又俯头在枕子上。

这是一张构图奇异的艺术照片,巍峨祖犷的高楼柱子象树林般矗立在天空里,前面是大片低矮的、弯弯曲曲的福今巷、桂花街……巷尾那眼澡盆口大有水井……

“变迁。”T君俯在花边枕头上说。

“佳作。”他赞赏极了,“题目也很有深意。”

T君忽地坐了起来,“你是第一个观众,很感谢你的评价。”

“走吧,T君!”他说。

T君睡眼惺忪地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了。”

“你有心事!”他怕他伤心便没提起琳琳的名。

“我想起那只比我还高的打碎了的彩瓷花瓶,很怀念慈祥的爷爷!”T君说。他那漂亮的眼睛充满着感情,明亮的眼帘底下仿佛沉积着彩色的泉水。这些日子他把全部感情都凝聚在这小巷小街的“变迁”上去了,凝聚在这个城市的诞生上去了。他的感情是这样深沉,这样凝重!然而却又带着惶惑的悲伤。

李奇的目光停在白糖瓷盘里的彩照上面,他看出T君那凝重的感情已把照片压沉在水底下,他爱这小巷,爱巷尾的那眼小水井,爱这高耸云天的大厦,爱这新诞生的城市,然而他也需要别人的同情,需要她的爱啊!

“我明白。”李奇没再说下去。

乔乔从香港回来脸上光采焕然,满载而归,该带的东西都带回来了。她感到了一种当经理的实感,只有在那边才赋予她这样的实感地位,踏浪影视公司刘一凡经理给她留下极佳的印象。他陪着她看了踏浪公司,看了黄河实业财团属下的几个大企业,开了眼界。她下榻在尖沙咀的五星级的半岛大酒店,豪华极了。香港最有名、最好玩的地方都去过了。他们经过洽商签订了合同细则。她对电影脚本的审批表示颇有把握,但刘一凡却异常通达理地提出,倘使不批准也可另外物色剧本,对方不用赔偿因延误而造成的损失,并表示愿意尽快提供摄影器材以及所需的一切音响电器设备。对此,她求之不得。她急着要立即张开旗鼓,使须眉艺术中心在社会上造成了影响,而这个“须眉”的经理竟是一位巾帼。只有刘一凡才理解她的苦心,理解她这份强烈的感情。使她激动不已的是到港翌日,报纸上刊登了须眉艺术中心经理乔乔访港的消息。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竟赫然登在香港报纸上。总之,刘一凡的一切妥贴体面安排是令人满意的,她在酒店里给李奇表弟打电话。说她来了香港并转达了李奇对他的问候,顺便说她要用点钱。他表弟很热情大方,说等一下给她送去。她才放下话筒,刘一凡进来了。

“我给你准备好了。”他说,顺手递给她一张清单还夹着发货票:“乐声”平背无霜冰箱,“日立”二十吋彩电……

“刘经理太费心了。”她说,“等一下华达电脑公司有人来,我叫他同你结数。”

他微微一笑:“这是我们公司的进货,在来往帐目里结算好了,也方便。”他话说的很随和得体。

“谢谢你。”她说。她感到一阵称心如意,脑海里闪现了一下T君说过的话,你要是当上老板太太便什么都有了!

门铃响了一声。

李奇的表弟果然亲自上门送款来了。

刘一凡看见来客便礼貌地告退出去。

表弟望着他的像影,想了想,“哦,是刘文。”

“是刘一凡经理。”她纠正他说。

“我们公司的小职员。”

她暗自吃了一惊,“现在呢?”

“他早辞职了。”

她悄悄舒了口气,脸上不动声息地问,“你认识他吗?”

“他就是踏浪公司的经理?”他问。

“嗯,人还殷实。”

他知道她并没有听李奇的劝告,也不便在她面前说别人的不是,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做买卖嘛!谨慎点有好处。”

她笑了笑。心想这是废话,办什么事情不要谨慎?

他给带来一万元票子,“现款方便些,够用吗?”

“这么多!”她有点诧异。

“我表哥交代下的,这是他的钱,你放心用好了。”他以为她有顾虑便忙着解释道。

她问:“他有钱放在这里?”

“哦,是他叔叔,也是我舅舅给他的。”他说,“我舅舅在美国是华通财团的董事长,他说李奇表哥因祖父是地主成份受了牵连,吃过苦,也可说是家族给他的不幸,便汇给他一百万美元。我给他存入银行。”

她呆怔住了,没想到李奇这榆木脑瓜竟是个富豪。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不用了。”她说。

“你留着用好,保证你安全。”他有意提醒这位女经理。

“有事你就给我个电话。”这位年轻的电脑工程师放下信封袋着的票子便告辞了。

后来她问起刘一凡这事,他淡然地告诉她,两年前在华达公司做过,因为他父亲按照美国习惯要儿子从底层工作做起,才准许他上来任经理。事情不就很清楚了吗!

不过,乔乔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临离开香港前还是拿李奇的钱同刘一凡结了帐,心里正如他表弟说的觉着有了安全感。回来才几天,她的一些谨慎的想法一下子就又消失了。刘一凡履行诺言运来了一大批器材,按规定办好了免税放行手续,接着又进来了一批。胶片、镜头,激光……都是价钱昂贵的东西,一个变焦镜头就要上万元,使她心烦的倒是那个脚本还未审批下来,开拍不得。但人家却没计较这些还是先运来了器材设备,这不就信得过了吗?她暗自得意,认为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人。

那天刘一凡劝她是否另找个剧本,看样子很焦急。他的第三批器材又运进来了,其实他比乔乔还清楚我们的体制,同外面台拍电影哪有这样容易,全都由上面统死了。醉翁之意不在酒。难得这位女经理对国际商业贸易知识竞如此贫乏,更不用说掌握瞬息万变的市场信息了。

乔乔装在鼓里,就在他关心催促她早点弄回脚本的同时,人家已把免税进来的东西悄悄倒卖了出去,而且是用“须眉艺术中心”的名目抛出去的……

她要到北京活动一下电影剧本的事。

事情千头万绪。

她很想去探望T君,这个时候更应该去看望人家,就是抽不出身来。她给李奇两次电话都说他外出了。这地方生活节奏急促,工作频率也紧迫。

她知道T君是天马行空、踪迹不定。在忙完了之后已是午夜。她喝了杯柠檬茶才赶到福今巷去。

T君才进门,满身汗水。

“我来得正是时候!”她得意地瞧着他。

他抬眼望了望她,“你去了香港回来充满了青春魅力!”不知他是揶擒还是真诚。

“是吗?”她兴致地说,“你可消瘦了许多!”

“简直变成了个小老头!”他拿毛巾揩着脸上的汗水。鬼知道他深更半夜跑到哪里去,弄得浑身汗湿淋淋。

她坐在木椅上伸直双脚儿,”你同琳琳分手了?”

他点了点头。

“你不是很爱她吗?”

“因为爱她才同意分手。”他漠然道。

她瞪他一眼,“迁就也是一种爱!”

“她还年轻。过了两年她会珍惜这痛苦的爱的。”

“你在等待吗?”

他坦然地说:“我只爱着她一个人!”

“你这话说得过早了点,对吗?”

“在我看来迟早都是一样。”他笑了笑。

她眨巴着双小眼睛,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笑道:“要是有人能改变你这句话呢?”

“那也只能是个男的。”

她微眯着眼睛靠在他的床上,“你很自信。”深情地望着他笑了笑,“我也很自信!”

他说;“自信同自信碰在一块那还不是各自的自信!”他淡漠地避开了她那温柔而又有点热辣的目光。

她默默地一笑。

“我记得你很讨厌我这张硬木板床,”他说,“你靠着躺习惯吗?”

“我太疲倦了。”她躺了下来。

他收拾衣裳冲凉去了。待他出来时,她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轻轻地拉上房门使出门去了。

他深更夜静来到李奇家里,把主人吓了一惊。

“你疯了,快大亮了还来敲门。”李奇说。

“我不敲你的门敲谁的门。”他说,“她在我床上睡着了。”

“乔乔?”

“还能是别人吗?”他从冰箱里捡了罐可乐,脖子一仰往肚里罐。

“她那摊子不大顺当。”李奇知道她那脚本不行。

他说:“我们的女经理电话找你两次都不在,才往我这小巷子跑!”

“见鬼!你不喜欢她?”

“一点也不喜欢。”

“她对你有意思?”

“我没想过。”

“……”

T君叹了一口气,“她只想着自己啊!”

“她不了解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其他人。”

“不了解可以慢慢了解,她是只关心着自己。”T君有意强调的说。他不想再提乔乔了,抬腕看看手表,说:“还可以睡一觉。”说着便倒在李奇床上。

“老头子有信给她。”

“什么事?”

“九成是说住房的事。”李奇把信扔在桌上。

他捂着耳朵下决心睡一觉。

天微微亮,稀疏的晨星在天空上眨动,清凉的南风拂动着窗外的竹树叶子。

T君前脚走,乔乔后脚进来。

李奇才洗脸刷牙,还没吃早餐。

“这么早!”他说。

“T君呢?”她醒来屋里空无一人,猜他准是来了这里。

“他捕捉朝霞去了!”他说。

李奇睁开眼时他已背着照相机出门去了。这家伙鬼得很,他料到女经理会尾随着来的,她不是要找李奇吗?

他给她冲了杯咖啡,自己倒了杯红茶,一袋奶油面包扔在茶几上。

她笑了笑,“李奇,你很会保密,原来是个富翁!”

“天上掉下来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说。

她听出他话里的苦衷,便说:“苦尽甘来。”

他对钱看得很淡,不想多谈,“香港此行收获不小?”

“最大的收益是了解了你!”她眯着眼睛望着他。

“我怕你更不了解。”他喝了口红茶,吃着奶油面包。他觉得人是复杂的实体。包括自己也是不好了解的。比如乔乔她嘴上时刻谈着追求理想和探索,但却把港元、物质的东西看得比别人都重。而琳琳呢?她的爱情观如此狭窄,可对离婚竟又如此开放。用T君的话说是外面的开放同家里的嫉妒相结合的产物。他自己也是奠名其妙,明知道她瞧不起自己却又心甘情愿为她跑腿。眼前在她那双小眼睛里他的地位一下子拔高了,他竟又感到说不出的沮丧。人呀,人!

“你这样认为吗?”她的眼睛忽地暗淡下来。她满以为他是很喜欢听她的话。

他说:“你心中的世界并不广阔,因为你只是从自己的窗口看望天空。”

“是吗?”他撇了撇嘴。她觉得好笑,因为她曾不止一次说过他胸中的世界狭窄。

看见她这不以为然的神态他不想再说了,“我提醒你,踏浪公司进来器材的货单远远超出了拍摄的需要。小心他们倒卖。”

“这有什么呢?”

“当心到时海关会找你补税!”

她笑了笑,“到时再说罢!”

他穿好衣才递给她老头子寄给她的信。

她看完了信,“说我当了经理应该守约搬出去住,这颃固的老不死!”

“听说他要回来。”他隐隐约约知道老头子的“工作”很神秘。

她说:“我搬来你这里?”

“那我搬到哪里去呢!”他笑问道。

“你不妨去买一幢怡景花园的别墅。”

他愣住了,没想到她竟会说这样的话,便管道:“住惯了,哪也不想去啊!”说着,他提起公文包便赶着上班去了。新闻文化中心这几天要举行开幕式,事情也确实很多。

她回到竹边宾馆。

墨晶茶几上压着两张通知单,一张是宾馆催缴这个月的房租,还有一张是海关的补税通知书。

她怔怔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