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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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紫荆花(4)

待到转身朝客厅走去,老人家忽闪一下差点儿滑倒在地上,这才注意到脚下踩着的是一溜光滑照人的大理石地板,宛如镜子般明亮。她这才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走着小步。也许是神经末梢紧束了,她对室内的陈设不见得有兴趣,只淡淡地瞥了一眼。看到落地壁柜时才又点头赞赏,这小间放棉胎是满阔落的。使老太婆念念不忘的还是这儿的厨房阳台比白马湖的还宽敞明亮。这真是触动着老人家的心弦了!

“没想到当个副市长福禄这样优厚。”徐大妈坐在白藤椅上东张西望地说。

她端来杯花荼,空气里飘散着茉莉花香,使得冷气变得格外幽凉。她知道徐大妈不爱喝可乐“药水”。

“我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哩!”薇芷老老实实地说。老人家还没了解,上头还配备有秘书、司机给她使唤。

“华儿辛苦命,他就没拾到这样一条好签!”

“他会拣着一根上上签的。”

“你知道?”

“当然。”

“你相信?”徐大妈问。

“当然相信。”

徐大妈没有做声。她了解薇芷从来说话实在,从她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对华儿的真情,说不定是上头透出来的消息。不该问的不问,可这回老人家却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了解到的事实。”她微笑道。李华最近成交了两宗大贸易,干得漂亮。还有一宗同美商合作的项目,他亲手做了一份可行性分析,对国际市场需要,供求趋势以及技术发展合作前景等洞察秋毫,数据精确。美方董事长洛克博士看了表示惊讶,赞道:“中国人才济济。”当即示意聘请李华当总公司的总经理。此事传到中央去了。事有凑巧,他的论文在日本的金融贸易月刊登载了,引起了国际贸易界人士的兴趣。

“我不信。”老人家显得固执了。

她请徐大妈进房间里,从书架上拿出那本日文月刊,上面载着李华的文章,还附着一幅照片。

“这是谁?日本东京出版的报刊。”她笑着递到老人家面前。

“哦,华儿!”她几乎惊叫了起来。

这儿是书房。她看见四周墙上安着书架子,摆满了一叠叠的书本,有的本子足足有一斤重哩!墙边的方板桌上堆满了高高的一卷卷图纸。摊在桌面上的图全涂满了密密麻麻,细丝丝的黑线,累得她眼睛也昏了。还有钉在木架子上的更是令人眼花脑胀。徐大妈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

“当这副市长也不容易!这碗饭还是你们有文化的人吃合适。”

临走时,老人家特意到厨房阳台看了一圈,才又急匆匆地走出大门口。

“薇芷丫头……”老人家停住口,笑了笑,“我该怎样喊你才好,是陈市长……”

“要是那年他上了北京,我现在该怎样称呼你呢?”她豁然开朗地答道。

走出了大围墙的门,徐大妈自言自语:

“这丫头变野了!”

徐大妈心烦意乱。

自从她去过了白马湖和清水岛之后,也许会一直心烦意乱下去。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进入了生活的座标,当她循着纵的历史沿袭凝望的时候,自然嗟叹人心不古。一旦发现了横的拓展的巨幅宽阔画面,才又触摸着通往天堂的心灵阶梯、一级又一级的朝高处尖端攀登上去。她感到惊讶,徨惑、愤愤不平,为自己的不满足感到悲哀。她仿佛不认识自己,却又相信自己永远还是自己!

她打开墨绿色的冰箱门,里面冒出一股刺鼻的异味,嘿,儿子忙乎得连冰箱也不去清洁一下。她对电器从不沾手,便又无可奈何地掩上了门。

小刚满头大汗,提着只黑白格子的足球踏进屋里。

“你爸爸呢?”她问。

小刚含着根软管坐在藤沙发上吸可乐,摇了摇头。

“他近日这样忙吗?”

“越来越忙。”

“你就这样的懂!”

“嗯。”他大模大样地点点头。现在是国际贸易旺季,出口公司的工作能清闲么?

“你爸工作怎样?”

“市劳动模范,一流人才。”

“我看不实在……”

“哦!”他瞪大眼睛望着奶奶,从懂事以来没听过老人家背后说过儿子的不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触动了她的心,对这老者的心态倒又撩起了他的研究兴趣,便说:

“领了奖,见了报还不实在么?”

“我不是说这些。”奶奶瞪了一眼,“依我看薇芷的进步实在得多,俸禄也优厚哩!”

“爸爸当不上副市长。”他淡然道。好象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我就不相信!”

“他没有学历嘛!”

“什么鬼学历就这样值钱?”

他吸吮完罐子里的可乐,伸了伸腰,“时兴的东西值钱,难得的东西也值钱!”

“你说天上的月亮值多少?”她就是对这证书文凭有气。

“无价之宝!”

她笑了起来说:“水池里放着,任由你高兴拣多少?”

他看见奶奶一时变得牙尖嘴利且固执,便说;“奶奶,那年你为啥不让爸爸去上大学呢?”

“为了生下你这只顽皮猴子!”她竟呵呵地笑了。

“这就奇了!”

“哼,等你养了儿子的时候就明白了。”她神秘地呶了呶嘴唇。

他笑道:“我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

奶奶瞪了孙儿一眼,“我也不相信,不信你爸爸少读几年书便这样倒霉!”

说完,她穿上双黑布鞋便瞪瞪地出了门。

哦!小刚惊愕地望着奶奶有点佝偻的背影,老人家除了有什么喜庆大事很少穿上布鞋出门,尤其是这一双新布鞋。

“奇,真!”孙子摇了摇头。

门铃响了一阵音乐声。

方大姐开门一眼认出是徐大妈便忙着招呼进屋里坐。

“我还以为你搬了家呢!”徐大妈说。

“最后一班车了,哪儿也不移动。”方大姐给她斟了杯茶,便又坐在张竹沙发上。她脸色红润,染了发,黑乌乌的不见老,精神奕奕,眼睛闪亮着一种罕见的成熟而又青春的目光。使人一眼看出她在武装队伍里呆过,也经过了出生入死的烽烟。

“看你这体魄,驶得死条公水牛,人家比你年纪大的不也在位吗?”她最近才听说方大姐离休了,但没当面问过,心里半信半疑。

方大姐坦然地笑了笑,“上面有规定,我得照着办呀!”

她点了点头,可心里嘀咕,干了几十年革命,住这号房子还比不上她家隔壁的小王,更不用说是薇芷了。唉,受党教育这么多年,难道这点儿组织纪律性也没有么?姜还是老的辣!

“你今晚怎么啦,有心事!”方大姐瞧着她说。

“有点儿伤风感冒也瞒不过你哩。”

“小刚报考大学了?他功课好,人也挺精灵,上录取线有希望。”

“我怕他精灵得过了头。”她竟又担忧地说。

“害怕孩子跑到北京去?”方大姐咯咯地笑了。

“他跑不了。”

“你还要把孩子锁住么?”方大姐惊讶了。

她依然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只准生一个孩子,保险吗?”

方大姐舒了一口气,望着窗外榕树枝儿上闪动着的树叶子说:“小鸟儿长了翅膀不也在天空里飞来飞去,人家还让孩子出国过洋留学。”

“道理我明白,可心里就放不下。”她叹了一口气。

方大姐给她削了个镇冻的天津梨子,关切地问道:“有心事!”

“没什么,”她想了想才说“薇芷坐了个副市长的位,她当得,我华儿当不得?”

方大姐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这干部调整接班的事可复杂得很,年龄、学历、性别、党派、海外关系以及后台等等都得考虑,一时间也无法说得清楚。还有民意测验,投票选举,到头来测验归测验,任命还得看朱红的图章,够烦人的了。不过,她知道上面议论过李华,也许是欠了点学历给刷了下来。

“是不是在袂花圩读书的那个丫头?”方大姐依稀地记起那个漂亮文静静姑娘,“对了,她是老牌大学毕业生,六四届的,正合上年龄,该是她接的班。”

“方大姐,依你看什么样的证明最顶用?什么样的证明最实在什么样的证明最牢靠?我就是相信你说的话。”她那双有点浑浊了的眼睛流露出愤懑而又悲哀的神情,宛如已失落了什么最值得珍贵的东西。

她摸不准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只是依稀地意识到老太婆为儿子的事不平,而触动她心弦的无疑是薇芷的升迁了。可是她还弄不明白老太婆为啥把事情看得这样大,太阳落了还赶着找上门来,便问道:

“你见过薇芷了?”

“见过,还上清水小岛去过。那儿是天堂呢!”

她想了想,凑近老太婆身旁问道?“你有个什么证明么?”

“有。我不信这证明比不上人家的证书文凭什么的!”徐大妈振振有词地答。

说着,她解开内衫口袋上的大别针,从里面掏出个小包儿,解开外面包住的红纸,又剥开一层一层的磨得起了毛的玉扣纸,才露出一小块薰黄了的东西。她把它展了开来,递给了方大姐。

“这才是根正苗红的东西!”

方大姐接过来看了看,皱纹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

“哦,土地证。”

“这不顶用了吗?”她忿懑了。

“没谁这样说过。”

“这是烂冬瓜,不值钱?”

“也没谁说过吧!”

徐大妈越说越上火,脸也红了,“我不信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

“眼下起高楼,造电脑还得要有技术文化,还得用工程师,博士和专家……”

“人走路也要用两条腿呀,不信只他们顶用,我还不清楚薇芷这些丫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