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姐一时间也说不清楚道理,也不容易给她说得明白,况且自己有的地方也还是糊糊涂涂的,脑瓜也不是十分的清晰。她迟疑地想了想,忽地跟前一亮,有如一阵清新的南风从脑门上吹过,顿感通畅。她不是看见他俩都长大成人了吗?都一块儿的长大了。可是直至今天她才察觉自己是欠了孩子们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一种内疚的悔恨隐隐地象阴影般地蒙上了她的心。你说她不关心他吗?她象对儿子一样的爱护着他,然而这种爱护竟然使她内心感到痛苦。她不明白,似乎又十分的明白。使她惊讶不止的是薇芷这丫头象山野里的一棵松树,蓬勃地长了起来,长得这样粗壮,长得这样结实。对了,值得她深思的是,这两颗种子都发芽在同块土壤上,同样照耀着的阳光底下。生命显示了不同寻常的变异……
嘟,自动洗衣机通知她一切工序都已做完了。靠墙角的地方放着一块洗衫板,上面的齿儿都磨得圆滑了,霉得发黑了的板面上露出租粗的裂缝。长长的夹缝里缠着密密的蛛网丝儿。方大姐好象没听见这嘟嘟的通知声,仍然浸沉在思索里,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这块被废弃了的洗衫板,对了,它是不知不觉地被自己废置了的,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地被靠在墙角上。
她的目光又转回来停落在拿在手上的土地证上,纸张已薰黄了,折着的地方磨擦得裂开了,益发显得它的珍贵。当然,这无疑是一份很重要的证明,它一直主宰了人们生命的近半辈子了,一切的价值、尊严、幸福、希望以及无边的苦痛都依附在上面,也完完整整、清清晰晰、一块一块地记录在上面了。她觉察到它已形成了她生活中的命根子,失去了它,生命只不过是一个泡影罢了;它已经成了她活着的精神支柱,没有了它,生命的颜色退尽得只剩下一片灰白;它已变成了她的生活中一切是非、善恶、得失、美丑以及生死的微量天平,没有了它,生活瞬然间就会变成了一片混沌……她感觉到这上面还留着她微微的体温,留着微微的汗气,也留着微微的心灵的细丝,她决不能容忍任何东西压盖在它的上面,正如覆盖她自己的生命上面一样。
突然,她看见李华挑着行李担儿往汽车门走去……
“要是当年我……”方大姐象在责各自己。
“当年怎么样?”她急着问。
“……”
方大姐沮然地靠倒在藤沙发的通花的靠背上。
八
这几天,他察觉妈有点变了,变得象小孩子那样。一丁点儿小事情她可以不高兴,也可以满脸愁容。
今天舅舅从乡下出来,带了一筐桂味荔枝,和一只乌棕鹅。桂味荔枝爽甜可口,小刚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去了一半,说是到石岩湖度假去了。妈却忙着杀鹅。她老人家焖鹅是拿手的。有好长时间没活鹅侍弄,恨得手掌心也发痒了。这回弟弟来探望,越发撩起了兴致。她嘱咐李华晚饭一定要在家里吃。近来他赴的宴会确是频繁,不要说是洽谈来往,光是应付剪彩开幕式的就够他排期满得溢了出来。
荔枝粒粒艳红鲜甜,家乡村旁的荔枝园给舅舅三人承包了。他栽荔枝有一手,果多,无虫,早出芽叶,且小年不少挂果,农学院的教授不见得有他这一手工夫。近年荔枝大小问题不还在伤透了农学家的脑筋吗?今年,舅舅试验荔枝早熟,有好几棵树在芒种前后便可摘果子了,价钱当然高了。他的目标是桂味四季有果,这四季桂味荔枝确是世界水平。这事情一点不假,果树研究所信息灵通,派了两个副研究员下来当他的助手,才下来两个月,还未有研究出个结果。待到有了个可靠数据,一旦见报,舅舅会一个晚上跃上了社会名流之列。可他的心思还没放在这上面,只想一心一意承包得多赚些钱,集体大头,个人小头嘛!为这副研究员也下来后舅舅求学的事,妈可高兴了,觉得自己的弟弟是个人才,有学问的人。薇芷有本事盖起几十层的高楼,弟弟不也使荔枝四季结果吗?研究所也下来了人,这就非同小可了:越想越觉得自己人正影直,根深叶茂。她兴高采烈地拿起一揪荔枝放在儿子面前,要他吃完了才去上班,又斩钉截铁般要他记住回来吃晚饭。
他脸色有点为难,今晚的约会是很难推掉的。便婉言对妈说:“舅舅还住两三天,明晚宰鹅不好吗?”
妈摇了摇头。
“明天中午我有空。”
妈瞪了他一眼。
“今晚约了人家。”他为难地说。
“你怎么啦!舅舅难得来一回。”妈不高兴地回房间里呆呆地坐着淌泪。
舅舅通情达理安慰地说:“你事情多,该忙的你忙去,见面谈谈不就高兴了!”
可妈竟呜咽了起来,犹如受了欺侮似地悲伤。
他觉得很为难,薇芷爸爸刚从美国回来,此行是专程探望女儿。他住在花园大酒店,去过清水小岛看了女儿,称赞这住宅漂亮舒适,但还是要住在酒店里。薇芷谁也没有告知,只悄悄地约他今晚一起到酒店陪爸爸吃饭,把他看成自己的亲人。他当然一口答应了。没想到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左右为难。
“你知道我妈……”他在电话里说。
“爸爸有些事同你商量。”薇芷迟疑了好一会儿说。
“哦!”他一点也没想到。
“这样吧!你吃了饭来,我等你。”
晚饭他吃得不大舒服,心里总是记挂着那件事。连最喜欢吃的焖鹅也觉得淡然无味。妈看见儿子心神不安早就不满意了,她觉得儿子变了,变得不听话,不孝顺而且骄傲了。这世道也怪,说变就变,有的变好,也有的变得不那么好。只是她自己总是感到失落了东西,也担心失去了东西。但失去了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使她最不理解的是方大姐一点儿权力也没有了,要是过去在区里县里,这丁点儿的事上门求她,一下子便给你办理妥当。可现在说句话也是模模糊糊,半天也摸不准她的意思。她觉得住在城里没什么意思,还是回到乡下老家安乐。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舅舅。
舅舅近五十岁,瘦个子,看去斯斯文文,说话和和气气。他在村里够不上万元户,但也算得上富裕。值得堪慰的是他靠自己的手艺吃饭,而且全部收下来的荔枝都卖给了供销社,很受村人尊敬。
“我明日去省城农学院座谈荔枝品种的事。”
“要多久?”
“十多日是要的。”
“那你不用去赚钱了。”
“不单单赚钱,还要赚外汇。台湾,泰国荔枝在香港上市比我们早,抢了市场。要是我们的荔枝树早些结果的话,一下便又拿了回来。”研究所同他合作试验四季荔枝的栽培。
“家里呢?”
“就剩下阿彩了,大良小良都出外承包修理汽车、拖拉机。目下村里也没剩下几个人,农忙时大伙儿才又回来。”他说。
“哦。耕田是用不着这么多人手的。”她说,眼睛流露出一种茫然的目光,好象自己已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舅舅看见他默不做声,知道他有心事。正值调整干部班子的时候,谁个上,谁个下,谁个不上,脸上和气,心里却是剑拔驽张,能没有点儿心事么?
“阿华,你吃亏在没去念大学。”舅舅宽慰他说,“时势不同了,好多事情人算不如天算。这几十年,我就没算得准过!但有一条,凭手艺本事那是一点也不假的。”
他苦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大学我是修完了的。”
“你就等有个土质,风向台适的地力栽荔枝是了!”舅舅跟着也笑了。
他骑上自行车赶到花园大酒店已是满头大汗。薇芷安闲地坐在靠大门口的蓝绒沙发上等候,她不陪着爸爸却在这里坐。
“累你等久了!”
她看看手表。
“走吧!”
在咖啡厅里,他俩坐在靠湖边的席位上,很清静。
“我送爸爸走了。”和说:“公司董事会有事要他即返香港。”
“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商量吗?
“哦,爸爸想同你面晤,交谈些情况,拟聘请你任他在中国的公司总经理。”
他漠然地点点头,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我以为在外资公司工作绳索会少了许多。”她象看出他的心思说道。
“我没兴趣研究绳索学!”
“有意思,我倒是引起了兴趣。”
“这是个进步!”
“嘻嘻,研究的结果是不想做了。”
“有比绳索学更复杂得的学科。”他笑道:“你呀,别老是一厢情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有几天是顺水顺风的。”
“你说的也不全对,逆水行舟是很平常的呢!”她说。那天市里研究普及中学教育的事,领导认为这儿是开放地区力争三年时间普及初中教育。到会的人心里都有了一本帐,可谁也没把帐项说出来。她忍不住说了。这事实难办到。普及初中要校舍、师资、桌椅,至少也得四千六百万元,市里只拨下一千万元。光是靠募捐、赞助是不可靠的,也不能算是计划,便说:“这件事还是实事求是好!”话才出口当场就得罪了人。这关系学也确实复杂。
她做副市长才几天,但已深深感到烦恼,也觉察到做官的不容易,要认认真真地做件事的确不容易啊!
“你爸爸有办工厂的意向吗?”他问。
“他想设个电脑厂,也生产电脑软件。我看你大可发挥自己的企业管理天才。”
“谈不上。”他听了很感兴趣,尤其是软件生产,奇妙无穷。这方面他是下过工夫的。
“谢谢你了。”他说。
“我仅仅是为你不平。”她好象早就洞察了他的心。
他坦然地笑道:“你还是为普及中学教育的落后,人的素质的低落而不平好了。”他心里高兴,从她的话里看到了还没有被磨平了棱角,感触到有一股动力,她已进入了自己生活的座标里,渐渐清楚地显示着自己的位置。
“干杯!”她一下子高兴得破例地举起咖啡杯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