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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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彩色的边镇(4)

他惊讶地点了点头。他被对方的精辟的见解所折服,脸上顿时光彩焕然道:“你那篇博士论文是个什么课题?”

看他饶有兴趣,筱莹也就高兴道:“碗形基础结构。”这显然是高层建筑学里的一个新的课题。

“哦,你研究这个……”他惊喜道。

“有兴趣吗?”她眯缝着眼睛盯着他笑。

“你怎样列出那个承受力的计算公式?”接着,他详细地询问了几个数据。显然,他没有取得精确数据的条件。

她完全惊讶住了。她一点也没想到对方在碗形结构研究上具有相当高的水平,而且还提出了几点颇有份量的质疑。她认识到自己熟悉他,但没有了解他。他们走着的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俩之间是悬殊的,但又不是完全的悬殊啊!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他对应试落选这样的淡然处之。

“熟悉的东西并不是了解了的,只有了解了的才真正是熟悉的。”她竟是感慨了起来。

他仍然在思索着,饶有兴趣地琢摩她对质疑的回答。突然,他似孩子样睁大眼睛望着她说:“答辩士论文很难吧!”

“也不见得很难。”她感到有点奇怪,“重要的是有自己独到见解,还要善于明确、简练地表达这种见解。”

“你真不简单!”他叹了口气。

她笑了,笑得很美:“这有什么简单不简单的。你我不是同样的人么?”

“我比你差远了,你是年青的女博士,我算什么呢?连个正式职工也不是。”这十年,世界历史的前进步子这么大,这么快。她啊!走得这么远。自己呢?远远落在后头。他感到苦痛,这是那一段荒唐的历史给他这一代青年造成的痛苦呢!

她看出他的心事,冷静地说:“我认为这是时代的缺陷,不应有的而又偏偏发生的缺陷。我们那时的分手也许是偶然的,可我们今日的会面能说是偶然吗?我宁愿说是命运。命运不似画座高楼那样的简单啊!是对际遇的感慨,是对顺境的自得,抑或是对世事的无可奈何?有时竟然是一种幼稚愚昧的虔诚。这些,你明白,我也清楚。你能埋怨自己吗?”

他理解她的心意,话也说得深刻。但他觉着她并没有了解自己。她是得意的,也许是值得满足的,年纪轻轻已经享有这样大的声誉,拥有这样巨大的财富,有着这样高的学位。这无疑是好命运啊!然而,正是这种满足促使他感到不愉快,觉得这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不知怎的,这种得意满足没有引起他的羡慕,反而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厌恶。他觉得这毕竟是一种浅薄。是的,生活是充满了色彩。但这是我们追求的一种色彩吗?我们满足这样一种色彩吗?这种满足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也难免,他们分别已经这么久了啊!于是他也很平静地瞧着她说:

“筱莹,在祖国土地上出现这个缺陷,我点有责任的。”他的声音竟然是这么深沉,仿如一下重锤沉沉地震颤着她那平静的心弦,只觉得全身一阵猛烈地震动。

“是这样……”她猛然地陷入沉思中去了。

夜里,她还在深思,一直合不着眼,知道天亮。

祖国啊!我是有责任的……

她早晨起来,独自坐在窗前默默地望着大海,象是满怀心事。

“筱莹。你哪儿不舒服?”婆婆瞧着孙女关切地问。

她忽地睁大眼静:“婆婆,你说这海有多深?”

“这海么?很深、很深。记得打日本仔那年驶过来一艘大火船。”

“这海湾有多大?”

“少说方圆有十几里地。”婆婆有点奇怪地望着孙女。

“有十三点六平方公里。”孙女说:“这地方好,水陆同香港九龙相通!”

婆婆心里狐疑。孙女一会儿静若寒蝉,一会儿又动如脱兔。现时的年青人心里就藏有一团火。孙女儿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你知她在想什么呢?婆婆问过:“看你疯疯癫癫的,敢情这沙鱼湾埋藏有金银珠宝不成?”

“啊呀,婆婆你说得多好,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宝地方。”她高兴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回味着小宇说的那句话,也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说的翠玉仙女的故事。自己该为这个祖国土地上的“缺陷”尽点什么责任呢?

“是个宝地方又怎样?众人门楼?!”

“我叫爷爷下点本钱呀!”

“真的?”婆婆高兴了:“好好丑丑也是自己家乡嘛!好,我说好。”她以为孙女儿要给自己盖幢新房子。

“那我就回来,同婆婆一起住。”她接着婆婆,亲了亲她满是皱纹的脸。

婆婆听了才恍悟过来:“昨夜闹了一宵你就是看这个么?”昨天她同小宇坐汽车走遍了沙鱼湾。回来之后,她就伏在桌前翻看着一大叠材料,有图有字。还听说镇上领导请她去谈谈,说是什么洽谈。想起这些衙门官道,婆婆心里又冷了半截,说:“好是好,我只担怕事情办不好,黄瓜打狗,去了一截。”这些年,做起事情多是雷声大,雨点小,一阵风的过去了,可没看个结果。虽说近来有了改正,上头也再三申明不准车大炮,拍马屁的。可那个人浮于事,官多于兵的情况不翻转过来,你能办得好件事情么?

她又记起那件吃鲜花生的事来了。煮熟了的新鲜的花生又香甜又软,牙齿不全的也能尝出味道。街这边的人好些年没尝过。小镇那边的社员花生种得满岭满地的,只要挑过来卖就能得个好价钱。可是偏要等上头批准后才得挑过境来。等着等着,待批下公文,花生早晒干得卜卜响了。只值个零头价,白花花的银纸给跑了,你道冤枉不冤枉?倘若是办大事,你说该误了多少哩!唉,当官的人多口多,嘴轻手重,说变就变,都吃的公家粮,亏不了自己。可亲家爷爷掏的是自家荷包的钱,口口到肉,当然得审慎了。不过,自己的家乡自己不去建设,那还靠谁去?婆婆竟又为难起来。

“看看再说好了。”

婆婆想了想:

“先试试水的深浅妥当点。”

她笑了笑,瞪大眼珠儿说:“众人都有振兴中华的心愿,事情会好起来的。”

婆婆狡黠地瞪她一眼:“你跟睛不只看着小宇。”

“他不好吗?”她故作惊讶问道。

“我没说他不好。”老人家窥测着孙女儿的心事:“可他好象怕上我们家来!”

“他怕高攀不上!”

“你真的喜欢他?”老人家心里一惊。

她脸上晕红,垂下眼睑道:

“我也是在小镇上出生的,只多念了几年书。”

“唉,”婆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过去都是人家嫌弃我们。可今天,兴许是报应了哩!”稍停,又自言自语道:“话说回来,这孩子可是个好后生!”

老人家想了想,伤感地望着孙女:“你妈知道了会伤心的。”

“妈妈很疼小宇。”

“你还没明白。”婆婆一声长叹,慢慢地给孙女说了两家人的事。她这才清楚妈妈早年的伤心事。难怪小宇住院时,妈妈见小宇爸爸进来,头也不抬就走了。

筱莹听婆婆说完,难过得哭了。这些事过去她略有所闻,可从没有今天这么详尽。她悲愤,恨透这个陈业伟。他原来是个伪善、卑鄙无耻的家伙。他口口声声骂资产阶级,仿若世界上只数他最神圣了。可他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样的阶级呢?这时候,她才明白妈妈为什么生活的这么冷静,专心致志地著书立说,以自己的刻苦和辛劳,使生命放出了一种特异的光彩。然而,也只有今天,她才看见这光彩里带着一股深暗冷寒的灰黑颜色。她想不到经历了这么多人生坎坷的妈妈会表现得如此安静。这二十年是不容易度过的啊!怎么办啊?她不能再让妈妈伤心了,哪怕是终生独身也在所不借。可小宇呢……她心情非常矛盾,从未有过这样的复杂苦涩,这样的茫然若失啊!她该怎么办才好?!

婆婆见她难受,便劝慰道:“孩子,你妈妈是心清如镜的人,你该给她说明白。”她给孙女抹去脸上的泪痕:“你是个很重感情的孩子,就似你妈小时候一样。出洋过海了这许多年,你还是念旧哩!你表哥很疼你,人家也是个博士,人也挺和气的。可你不喜欢。婆婆明白,你同小宇是青梅竹马……”

“唉,你回来了,我不想多说。这些恩恩怨怨何时才得了结呢!世界这么大,过洋跨海的偏生又要在这小镇相遇,前生注定了的!现在你全知晓了,该蒸该晒的,你自家也好定夺,我只是怕伤了你妈的心。”

她睁着泪眼紧紧地接着婆婆。她知道老人家把心掏了出来,这是一个多么慈祥善良的心啊!丈夫的去世,女儿的不幸,象一根根沉重的铁柱戳穿了她的心。她日夜担心孙女会不会陷入这个可悲的漩涡里?眼前果真出现了,她心里挺苦痛。可是,她不忍心伤了孙女的心,只好把自己的苦痛掩盖住。难怪这几天老人家既满心欢喜,又份外忧愁地凝思着,在聆听着他俩漫步街头的脚步声哩!

“孩子,你自己好好地想想。”婆婆亲切地嘱咐道。

这时候,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默默地伫立在窗前。

“小宇!”她猛一抬头,惊讶地喊了—声。婆孙俩诧异地瞧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显得出乎意外的镇静,似乎早已考虑过了似的,只是脸上微微流露出—种惭愧内疚的神色:“婆婆,我都听见了!”他刚才在窗前沉思了好久。他很敬重老人家善良的心意,也非常尊敬筱莹妈妈。然而,只有今天他才了解她,一个如许坚强而又卓有见识的女人。从她走过的脚印里,他领悟到些什么呢?他在沉思着……

迎着婆孙俩亲切而又带着疑惑神色的目光,他心情平静地说:“我是应该嫌弃自己的。历史的报应已经足够了,确实是足够了。我想,我自己该把这历史,连同它的报应一起丢掉!”说完,他难过地走出门外去了。

“小宇!”她望着他魁梧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深深爱惜的神情……

夏夜是喧闹的。小镇的夏夜却很宁静。

她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目,久久不能入睡。她在想着日间的事。

她有点羞涩地笑了。夜里,她爱悄悄凝思着自己心爱的那件小东西,在美国多年,她默默地度过了不知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她手掌上放着一颗晶亮剔透的紫红色海贝,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这是十三年前他在海边采集回来送给她的。她很喜欢这个海贝,喜欢它的晶亮和那紫红的色彩,十几个冬春过去了,她一直珍贵地放在身边。长大了,她才明白自己喜欢这紫红的色彩,是因为觉得这色彩热烈得深沉。一看到这个彩贝,她脑海里便浮现出他那圆圆的笑脸……

她回故乡来了。从踏上旅途的第一步,直到漫步在小镇的街头,她都认为自己是熟悉他,了解他的。可是现在,她明白这只是自己的想象。他比她所想象的要深沉得多啊!他有自己的理想抱负,默默无闻地从事着自己的事业,那张英俊的,还带着点稚气的脸焕发着朝气和活力,充满着奋发向上的精神。她承认自己没有理解他这份深沉的感情。她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另一个世界上的角度上看自己的故土的。想着想着,她竟惊惶起来。她发觉自己是以一个富裕的满足者的眼光看待故土的伤痕,看待自己的朋友。这种满足意味着什么呢……

她感到羞愧,心怦怦地跳。

他给珍妮去了信,告诉她筱莹回来了。

他坦率地给她说,他喜欢筱莹,可惜他们之间太悬殊了。情绪是低沉的。她是他最可信赖的人,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对她说呢!然而,他哪里知道,她是含着泪读完了他的信,忍住泪给他写了回信。

她在信上充满感情地写道,悬殊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微小的砝码,对于爱情是毫不重要的。何况悬殊从来就是相对的,悬殊又不悬殊。你何须安自菲薄,你的学问足够当个研究生了。只要把那部手稿拿去发表,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这个“悬殊”也可以得到你要选择的东西。然而,我知道你不愿意这样做,你还要不断修改手稿,因为你是以科学的态度去对待科学的。这种对事业的忠诚使我深深地羡慕你和尊敬你。你应该鼓起勇气,这点“悬殊”完全可以很快地抹去的……

他心上一热,眼睛顿时湿润了,有谁象她这样了解自己呢!他看过她留给筱莹的信,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是她那善良透明的心给印下的啊!

他们曾经共同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天地是广阔的。他们身上持有香港身份证。两人都是在街那边医院出生的,有香港出生证。他们是道地的“香港”人。凭这个身份证,他们可以自由地到世界各地去的。然而,他们没有这样做。这些年,他们当过下乡知青,在街上做过短工,也在家里待业过。在乡下挑大粪,汗流浃背,吃不饱饭,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同农民共甘苦,改天换地。到了晚上,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心上又燃着另一个信念:社会主义要靠科学技术建设起来。每天的目见耳闻,从街那边所看到的都在告诉着:两个世界的差距在拉开来了。他们怀疑、惶恐,眼见着社会主义给资本主义比下去了!这是什么社会主义,连小街那边也比不上?有人过街去了,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他们却不这样。他们想:小街两边都是轩辕皇帝的子孙,又没有闭住双手,为什么比不上呢?我们就是不相信?!

这样,在罗老师的悉心辅导下,他俩在勤奋地学习,努力掌握建设社会主义需要的科学技术。小街那边变成了一面镜子,他们从镜子里照见自己。

小街毕竟只是一条小街。这面镜子也只能是一面小镜。当他见着筱莹之后,他才看到他们间的差距这么悬殊。世界竟是这样的宽广。他惶恐、悲痛!感到愚昧虔诚的可笑,也感到受辱者的悲哀。慢慢地他心情又平静下来,他感到欣慰,自己选择的是一条自强不息的探索者的路。这条道路使他从不满足,而生活也没有给过他满足的东西。倘使要寻找出这个满足,那只有珍妮的关照才使他感到生活的愉快。他感激她,是一种由衷的感激!

此刻,他什么也没有想。他仿佛看见筱莹妈伤心的面影,在眼前隐隐约约地晃动……

他说陪她到外面玩玩,没想到她竟拒绝了。他说到香密湖度假村,笔山银湖,小梅沙海滨假日屋,或者上梧桐山看吊钟花,她都摇头,好象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清晨,她房间向东的窗门紧闭着。她早早就外出去了。

她到哪儿去了呢?

朝霞辉映下,一个穿着紫红裙子的姑娘伫立在海边,宛如一朵彩云轻盈地落在金色的沙滩上,她凝望着遥远的天边,脚下是一个个圆顶的沙滩,朝海那面开着几个精致的小门,仿如一顶顶金绒毡的帐篷。

她在期望着什么呢……

“筱莹。”他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已经来了。”

“这海湾真美,美极了。”她踏着碎碎的浪花笑道。这儿是她们童稚时的海啊!

“哦,”他看见脚下的沙堆儿,笑道:

“海的建筑师!”

“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忘记自己的童年的。”她有点感慨地说。

他望着远处的山峦,心潮荡漾。

她蹲下来,用手抚摸着沙堆圆圆的顶盖,充满感情的说:

“那时候,我在这里造房子,也是这样挖了个门口。记得吗?你在门上镶上一只海贝,说是颗红星。你指着大海说:‘长大了,我要造一条大船,很大很大的船,到海那边给你捎回来最美丽的贝壳。’我说:‘我起一间大屋等你回来。”嘻嘻,一霎眼我们都长大了。”

“说对了。你盖了高楼,可我却不会造船啊!”他怅然道。

她没想到这些回忆会惹起他的伤感,便说:“你已经给了我一颗最美丽的海贝了。”

“在哪儿?”

“在心上呀。”她深情地凝望着他。

说着,她掏出那颗紫红色的诲贝,放在手掌上:“我一直把它放在心上。”

“那毕竟是过去了的。”

“我今天才明白这才是最可珍贵的。”

他出奇地冷淡:“贝壳是贝壳,不是金刚钻石!”

“名贵并不就是美啊!”她平静地说。

他望了望她,微微一笑:“你闭上眼睛。”

她闭上眼,默默地等待着,乌黑眼睫毛在颤动着。他不动声色,把一颗闪亮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给你,连同我最美好的心愿!”

“哦,美极了!”她惊叫道,凝望着手上那一颗天蓝色的镶着雪白边儿的海贝。这是一颗罕见的美丽的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