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年,我在这儿拾到了两颗美丽的海贝。那颗紫红的给了你,这一颗我留下来……”
“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收下吧,结束这十三的思念。”
“小宇。”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他俩默默地走着,海浪迭涌上来,轻轻地淹着他们的双脚。那背后留下的脚印忽的一下给浪花抹平了。她感到一阵茫然,他们间的感情,真的象沙滩上的脚印一下子给冲掉了!
“你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我!”她说。
“我是为你好。”
“你很好心!”她生气了:“你是要我同表哥好吗?他是个好人,但只能是别人的丈夫,明白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难道钱财、博士学位都是我的过错吗?倘若你不喜欢,我可以丢掉!”
“你牺牲这一切么?”他心情非常复杂。
“既然是爱情就说不上是牺牲。我只是想把我们间的障碍都废除掉。”
“筱莹,原谅我,”他受感动了:“这是你应得的荣誉,我只会替你高兴。我们追求的都不是这些东西。”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只是不想给你家里人带来难堪。我敬爱的敏姨,我不想给她心里落下一点儿的沙尘!”
“小宇,妈妈会体谅的。”
“我相信。”他说:“要知道这种体谅是要忍受着痛苦的啊!”
“这是历史的不幸,我们不该弃掉吗?”
“妈妈心灵的创伤太深了。我们有责任使她感到宽慰,没有权利添加她的不幸。”
她沉思了。她看见了一颗纯洁得透明了的心。她明白,他是爱着自己,也很疼爱妈妈。他愿意自己去忍受不幸而使人家得到宽慰。可是他想过没有,这种宽慰对她来说是一种最大的不幸!她相信,妈妈是喜欢他的,这才是她的宽慰啊!他为什么不这样想呢?
她冷静下来,拢了拢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我们不谈这些。”她挽着他的手:“你看,这金色的山、金色的海湾、一个金色的世界,多美啊!”
野菊花在山边迎风挺立,黄灿灿的,把整个山壁染成了金色。
八
今早,她哪儿也没去,躲在房里演算。她将小宇对“碗形结构”的几个质疑,反复思考,整理成一个基本公式,把这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很简便地计算出来。
当她反复地验算之后,才弄清楚这质疑的重要。这是要具有相当高的水平才能提出的问题。她叹服了。能自学到这样的水平是不可思议的。她很想认识罗老师,好当面向他请教。
她感到这很不公平,拟写个信,推荐小宇到设计部门。正要动笔,她又改变主意。心想可以从另一个途径使这些昏庸的老爷们清醒过来。其实,她不知道这内里的事,比她想的复杂得多。不学无术的人领导搞科学,不使用权术能活下去吗?不持“集体”的名堂来剽窃别人的成果能爬上去吗?不压制有用之才能大摇大摆出洋考察吗?这也许是中国缺乏人才的一个原因吧!
她给婆婆说了,今天请小宇来讨论她的论文,老人家疑惑地点了点头,又忙去了。难得孙女儿同来一趟,只要孙女说出来她老人家准应承。她一个人住在老家怪孤寂的。唉,什么高楼深院,什么美国欧洲,都比不上她的小镇。龙床不如狗窝嘛!世界这么大,就是家乡好。至于小宇,老人家挺开通,事情讲明白了,既然是孙女自己定的,你就不要去管。女大女世界呀!而且小宇是个好孩子。
他来了。白运动衣,白长裤,一身洁净,朝气勃勃。婆婆给他开门,请他到楼上坐,还斟了杯奶红茶。他受宠若惊,连声说谢谢婆婆。
老人家慈祥宽容的笑,使他心中的疑虑消除了许多。他不愿奢想,认为老人家对自己的宽容只不过是对孙女的疼爱。
他坐在靠窗的绒沙发上,背后是淡绿的纱窗帘。外面是蔚蓝的天空。空调机的微响仿若使清凉的空气跟随着他的心房一起波动。他是头一回到她书房来的。
她瞧着他微笑,一味的笑。他英姿勃勃,很朴实,很美。
他惊讶地看完了她列出的公式和演算结果,喊道:“了不起,简直是天才。”高兴得一下子抱起她来,她倚偎着他,轻轻地吻他的脸颊,他心里一慌,急忙放开了手,脸上绯红。
“你看还可以简单化点吗?”她落落大方地说。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看得出来,她的理论基础是深厚的。毫无疑问,她的博士论文一定写得很精彩。看见她那优闲自在的样儿,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不是要答辩博士论文吗?不准备准备!”
她瞪着他笑,眼睛里充满深情:“你不是替我准备了吗?”她扬着那张质疑问题的稿纸说。
“你还是从前那样!”
“是吗?”
小时候,学校每逢考试她也是这样悠哉游哉,到发榜时总是名列前茅。
“你返美国答辩么?”他仍然有点担心。
“不返,怎么样?”她笑了,幸福地笑着。
“爷爷把你宠坏了!”
他依然在笑着:“爷爷对我可严哩!”
“他是个财团!”
“一个超级财团。”她说:“财团更讲实效。”
“超级?”他弄不准确这个词的涵义。
“大概有好些个亿元的财产。”
“亿元?”
“现在的大财团都是国际性的。我爷爷在欧洲、美洲、东南亚、非洲等地都设有公司。”
“听说老人家把遗产留给你!”
“有可能。”她满不在乎说:“我爸爸没出息,他同一个比自己长五岁的女人同居。听说女的漂亮,也很有钱,就是这么回事。爷爷对他已经完全失望了。”
“这么大的家业,你管得了吗?”他很天真,替她担心起来。
她诧异地眨闪着眼睛:“为什么管不了呢?我可以聘请有才能的经理。没本事的,把他辞掉。我还有一个能干的经理。”说着,她眼睛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叹道:“一个人要这么多的钱财干什么呢?我有这样一个好妈妈已经很足够了。”
“你的幸运还因为你有一个好爷爷。”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理解他夙愿未偿的惋惜心情,便说:“倘若在美国,你的才能会得到充分发挥。”
这时候,婆婆捧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有两个瓷盅儿,北芪炖水鸭,香喷喷的。她边走边笑道。“有话吃了再讲!”
她嘻嘻地笑,睨视婆婆一眼,便忙着招呼他动筷匙了。她很感激婆婆,老人家很体谅孙女儿哩!
婆婆望着她俩着,自言自语道:“家里多个人就热闹啦!”等她们吃完了才收拾走了出去。
他们继续谈论还未谈完的事情。
“我只希望家乡人的生活过得好些。”他说。可是,眼前的遭遇使他很是感慨。
“权位能给科学让路吗?这已经成为一个尖锐的问题。”
问题尖锐得使人心惊胆战。每途在电视、电影里看到出现在会议桌上的是一片白发,白皑皑的一片浮云,他感到痛楚:我们的国家太老了。人们为什么竟如此看重权位?如此器重这个权位的终身意义呢?他不理解。
“权位……”她默然地望着他。
“这是个灾难!”他说:“你是体会不到的。你年青,但已经从事着自己所喜欢,所需要的事业。你有个好爷爷,在你懂得生活的时候,他让你去选择生活,在你开始从事自己的事业的时候,他把你推上了十七层大厦的顶端。现在,他又让你自己决定自己事业的发展。”他自己呢?下面就没去说了。
“灾难?”她想了好一会儿:“你也许说得重了。”她认为他俩间的差距并不似人们所想象得这么远。她感激他的帮助,那几点质疑对她博士论文的通过答辩太重要了。她同情他的际遇,不录用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太荒谬了。难怪他一想起这些事便气忿。
“我以为运动场上是最公平的。为创新纪录需要青春、力量和技巧,拳王阿里的悲剧在于他自己欺骗了自己,他冀望重震拳坛,得到的是不堪一击。岁月不饶人!”他说,稍停才又感叹道:“要是还让阿里冠居拳坛,这不是个灾难吗?”
“你愿意去美国吗?”她深表同情。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的意思是……”她问。
“一场伟大的改革势在必行!”
她默默地在思索,自己对祖国历史上的那场灾难抱怨过、失望过。然而他没有抱怨,也没有哀伤,却把历史的过失放上自己的肩头,他想得比自己深,比自己远。对比起来,自己反而显得渺小了。她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一旦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历史责任,她会勇往直前,显出自己的力量。
“小宇,我们应该走出一条路来。”她说:“开发沙鱼湾!”
“这要用多少钱啊!”他惊愕道。
“你知道,我向来是喜欢力所能及的事!”
“我明白。”
他这才觉察她是那么美,脸上神采焕然,充满青春和力量的光采。
九
她来到小宇家里。他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爸爸到市里开会还未回来。筱莹回镇上,他没有给父亲捎信。
她出于尊敬,也出于好奇,渴望谒见罗老师。毫无疑问,罗老师是个有学问的人。因为他辅导出两个非常出色的学生。在那个“交白卷”、“喝粥水”的年代里,这须要多么顽强的毅力和坚定的信仰啊!这是一个奇迹。中国太辽阔了,她本来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国家。
他答应陪她去,但得等中午休息时刻。因为罗老师要在中学里上课。学校在朝北的梧桐山脚下,离这儿不远。
小宇家在靠北面的海边上一间公寓里,三楼,窗门朝南,正对着婆婆家的骑楼。这里原先是镇上一流的宿舍,现在当然谈不上了。这两年政策开放,居民入息倍增,尤其是渔民,活鲜在香港那边是很值钱的。北边街上仿佛一夜间全换上了新房,两层的,三层的石米墙的庭院别墅,雅洁整齐,宽敞舒适。新近动工的时兴贴瓷片墙,更见古雅大方。屋里的摆设更不必说了,彩电、冰箱、音响组合,一一俱备。花瓷砖地板,塑胶花纸贴墙,轻纱窗幔薄得似双蝉冀翅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房子的宽绰,陈设的雅洁,已经超过街对面了。要说不足的就是欠个电话。至于空调机子,不是买不起,而是不少人家嫌有噪音,电费也多了些。因此,装空调的人家不多。
小宇的房间窗口正对着她家的阳台,靠窗放着张宽阔的书桌。桌子摆满书本、图纸和好些手稿,很象个学者的书房。夜里,她常常望见这里亮着灯光,他那熟悉的脸影在晃动,在凝思。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注视着什么呢?
她翻看着桌子的书本,专业的、基础理论的、史料的都有。看来他在准备写些什么专著了,才用得着多方面的材料。偶尔问,她看见夹在书堆里的一篇论文《建筑的美态》,就是他应试的那一篇。她饶有兴趣地拿起来看,禁不住吃了一惊。这不是《建筑学报》上刊登过的吗?虽然经过改头换面,但那论点,公式、甚而闸述的材料全都是一样的。
“卑鄙,科学界的败类!”她愤懑得很。剽窃抄袭太可耻了。
“这种人见得还少吗?”他淡然道。
“你该揭发他。”
“何必呢?他能全都剽窃去么?”他说:
“人家手里有权,谁相信你呢!”
“就这样算了?”她替他不平。
“我本来是写给自己看的,他发表了,让更多的人看到也好。”他那若无其事的冷漠态度使她更加气急了。
“你气度不凡!”她生气道。
他笑道:“这气度是要有的。曹操写的兵书给张松看了。张过目不忘,当场背诵如流,说曹抄袭了别人。曹操当即把书撕毁了。我看曹操这样做,是因为他有真才实学。”
“那只好等抄袭者自己揭发自己了!”
“会有这一天的。”
她折服了,有点惊讶地瞧着他。一个职位低微的人竟有如此伟岸的气度。这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气度。这不就是我们民族的美德和灵魂么!她感觉失落了的不正是这些么!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对他表示了无限的敬佩!
看见她在沉思,他掀了几页桌上的手稿,上面草拟有几个“碗形基础结构”公式,说:“筱莹,我们有多少事情要做啊!”
她顺眼看去,纸页下面有一封信。
“我可以看吗?”
“珍妮的信。”他脸上呈现出一丝儿不易被人察觉的红晕。
她很感激珍妮。信上珍妮说了他俩间的事,鼓励他不要顾忌这个“悬殊”。信末尾,她看得惊愕住了,急忙问道:
“那手稿呢?”
他在犹疑,不知怎么回答好。
“可以让我看吗?”
“这……可以!”他拉开抽屉,拿出了手稿。
她翻开书页,念道:《建筑的美态学》。一门时兴的学问。
当晚,她一口气把手稿读完,鸡啼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晨雾朦胧,天还未大亮。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披上件蓝色的风衣,出门找他去了。
他在海边马路上跑步,额上涔涔细细的汗珠。
“小宇,祝贺你!”她高兴地说:“你写了一本非常出色的书。”
“哦,你过誉了!”他眨闪着眼睛笑了笑。
“一篇优秀的博士论文。”她认为这是一本独创性的、不可多得的论著。它会使建筑成为一种美的艺术享受,一种美的结构,和一种美的力量。
“我是写给自己看的。”
“你应该拿去发表!”她说:“有几个地方可以商榷。”接着,她详细地谈了自己的修改意见。
“很中肯!”他感激道。心里佩服对方专业理论基础的扎实、深厚。
她想了想,竟暗自发笑:“一旦发表出来,抄袭剽窃者就原形毕露了。”
“科学本身就是一种创造,而剽窃只不过是小偷的伎俩!”
她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他能都剽窃去了么?便笑问道:“人家要是把书稿偷去了呢?”
“我一定再写两三本比这更好的书。”他竟咯咯地笑了。
“这是因为你有真才实学。”她模仿他刚才的语气说。
“你这个人会记小帐。”他指着她微微翘起的鼻子说。
他俩说说笑笑谈的很融洽、亲切,已经感觉不到什么隔阂了。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
“我不理解,象你这样的条件怎可以写出这样出色的论著呢?”是的,参考书籍、资料、设备都是很差的。
“哦,有罗老师的具体指导。”他坦率地说。
“他多大岁数了?”
“快七十岁。”
“还教中学,这不可惜吗?”
“同我的命运一样。”他指的是自己应试落选。
“这是为什么呢?”她觉着不好理解。
“他是一块金子,被人看作是石头,丢在路边烂泥坑里,淹埋了二十年。”他感慨道。
那年,小宇下乡当知青,正碰上反右倾翻案风。入村,热火朝天的批斗会刚散场。地上躺着一个老头子,白发斑斑,闭上眼睛微微喘着气。那位工作队朝着地下唾了一口水沫,骂道:“装死,谁也不要管他!”说完便扬长而去。
夕阳西照,老头子还躺着不动。一阵阵风来,细细的榕树叶儿飘落在衣衫褴褛的身上。
小宇不忍心,便背他回茅草屋里。他想得很简单,这个右派老头子二十年也不跑到对面街去,甘心在这儿挨斗,这不说明人家心地光明磊落么?因此,他不避嫌疑,把老头救活过来。
他喂老头子粥水,给他抹跌打酒,还添加了点营养。老头逐渐康复起来。
“孩予,我感谢你救命之恩。你不要上门来了,日后会株连的。”老人家无穷忧虑。
“有错就改,有病就医,有伤得养嘛!”他显得颇冷静地答道。他了解过了,老头子叫罗名伦,原先是中央设计院的专家,因为说了句错话被划了右派。后来摘帽,他便要求回家乡里住。他儿女都在美固,催促他出洋团聚。可老人家不答应。他有自己的想法,摘帽还是个右派嘛!摘帽右派。他相信自己对国家、对人民是忠诚的。他不愿意不明不白地离开自己的国家,更不要说是悄悄地跑到街对面去了。
他发觉老头子是个颇具性格的人。他很少吭声,每天放养好两条牛,回到茅草屋,就着手研究学问。他写了不少的手稿,仿若要把自己的有限生命全都记在这些手稿里。不知道是他的学生,还是他的知已,不署名的悄悄地捎来好些书籍,全都是他需用的专业书。他过着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
“你这样劳累,用得上吗?”小宇见他累得背也佝偻了,禁不住怜悯道。
“用得上的。也可以留给你们用!”他显得异常自信。
这是一种屈辱、清苦而又漫长的生活。望着老人家斑白的鬓发,偻曲的背项、瘦长的手指、苍老的脸颊,他心里感到一阵难受。坐在低矮的茅屋里,寒冬腊月,北风起,满头草屑,木板桌上铺盖了厚厚的一层碎草。谁会相信在这块简陋粗糙不平的木板上,写出了这些论著呢?他忖度: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这样顽强地活下去呢?
“明天是美好的。你忍心看着自己的国家落后吗?”老头子说。
“明天!”他感到明天是渺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