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不要见她好!”老人家异常冷漠地说。
“有不方便的地方吗?”
“你不要装糊涂了,我女儿是不会见你的。”老人家终于把话说个明白。
“哦,我只是想林老先生投资建设沙鱼湾的事。这方面,我可以帮个忙。”他老练地说。
“那你找林老先生谈谈!”
“当然要找的。”他瞥了老人家一眼说:
“不过这些事多少还是要经过予敏母女的。嘿,公事公办嘛!”
看见他说得认真,且又是有关建设家乡的大事,何况人家大小是个副镇长,不看僧面看佛面,老人家叹了口气道:“你想怎么样呢?”
“劳烦你老人家给我拨个电话!”
老太婆心软,便又转身给他拨电话去了。
十一
她从美国来了电话,告诉小宇学院已经通过了她的博士论文,获得了博士学衔。他替她高兴。电话里,她说很快便回香港,请他到她家里玩。他不想去,担心她妈妈触景伤情,便推搪道:“改日再来!”她竟焦急起来,提高嗓子说:“我妈妈请你!明白吗?”一句话说得他不敢再吭声了。
放下电话,他又感到为难,见面时又该说些什么呢?从心里说是很想见见筱莹妈,可自从知道父亲的的事情之后,却又害怕见她。理智上他是明白的,这不关他们下一代的事。然而,感情上却感到内疚,为大人们的荒唐承受了不幸。正因为这样,他就越是同情和尊敬她了。他想了一个晚上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索性把那张沙鱼湾的总体规划图绘写好。这是她临走时,两人商量过的。
林祥老先生很高兴。这是他林家第二个博士,而且还是个建筑工程博士。他从事房地产业一辈子了,这个光荣老人家是十分珍重。他要在林祥大厦第七十层的顶层设宴,替自己的爱孙女洗尘。大厦最顶层是香港有名的旋转餐厅,更何况大厦的设计者是林筱莹,这意义更非同一般。林老先生高兴得很。
这件事轰动了香港实业界。可是筱莹却要把宴会推后,推到下个周同爷爷的寿辰一起庆贺。老人家不答允,非大办酒筵不可。孙女儿不慌不忙地问爷爷;
“爷爷,你不是要为我祝贺吗?”“那还用说么,爷爷很高兴。”“我把这喜庆作为送给爷爷的一份寿礼,您高兴吗?”“哦!高兴高兴!”“那你等到您生日那天一起庆贺多好!”爷爷竟呵呵地大笑起来,说:“这丫头聪明!”她几句话说得爷爷心甜了。妈妈也承认女儿的确聪明。她知道女儿同自己一样,不喜爱抛头露面。
“你表哥来了几回,他替你高兴。等一会你去见见。”爷爷兴致勃勃地说。
她默不作声。
“你去过他家没有?”
“我不去!”
“这不好。亲戚上头嘛?礼貌上也该回访人家才好。”
她心里不想去,不仅因为她知道表哥对自已有意思,而且确实不喜欢见他。他有学问,有地位,也很有钱,可她就是不喜欢。尤其是不喜欢他那殷勤顺从的样子。他两人在美国时是同学,可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到过他家里。尽管他邀请了不知多少回。有时她也感到不好意思。最后还是没有去。
“筱莹,你应该去一趟!”妈妈温柔地说。她窥看出女儿的心,可她还是劝女儿上表哥家里,彼此谈谈也好。
“妈!”女儿有点惊讶地望着母亲。她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难道妈妈知道了这事,难道妈妈喜欢表哥。难道她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去吧!孩子。回来妈有话对你说。”妈妈亲切地劝道。
她果真来到表哥家。进门,一个书香之家的幽雅雅陈设使她感到惊讶。墙壁上挂着好几幅名国画,还有他写的一个条幅。书房里满是线装的古本。看得出来他对中国古典文学是有研究的。使她诧异的是,在他书房的正中墙壁上悬若一幅国画。画了一个少女站在蔚蓝的大海边遥望,在沉思、在憧憬着美好的将来。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少女正是自己。形态酷肖啊!作者高明的地方是着力于神似。他是这样的了解这个少女,描画出了她的心灵啊!这一刹那间,过去的厌恶、不屑仿佛—下子都消失了,随着来的是一种尊敬、羡慕。
“你对国画很有研究。”她说。
“谈不上,只能说是有兴趣。”他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画的那幅画会引起了这位骄傲公主的兴趣。他起初还担心这幅画会令她生气哩!
“什么时候学的画?”
“小时侯就有爱好。”
“你喜欢哪一家的?”
“最喜爱徐悲鸿的。他的画简练明快,富有生气,人物造型,注重写实,传达神情,尤精素描,以达形神兼备,而自成面貌。我只是喜爱,却没有学好。”他谦虚的说。
“看来达意畅神,钩皴点染,浓淡干湿,虚实疏密和留白的手法,你还是颇熟练的。可以看得出是学习了徐先生那以形写神,形似神存的风格了。”她对我国古代,尤其是明清以来的建筑艺术是有研究的。当然也涉猎了国画,谈起来也颇内行。
“你太过誉了。”
“你很善于想象。”她瞧着那幅少女图说。当然,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对方画的是自己。
“太冒昧了!”他表示歉意:“我知道你喜欢大海,从小就在海边长大。”
“她在凝思着什么呢?”她饶有趣味地问。
“不知道。我想她也许在凝思着那个美好的愿望!”他沉思起来。
“那就让她永远在凝思好了!”
“你喜欢吗?我很愿意送给你,”
“留下吧,这是你的作品。”她婉言拒绝。说完,便告辞走了。
回到家里,母亲的卧室还亮着灯光。淡绿色的落地座灯灯罩透出柔和的光。房间的显得分外的和谐安静。
“看了那幅大海的画吗?”母亲笑道。
她点点头。默默地猜想妈妈话里的意思。
“你喜欢那幅画,对吗?”
“你什么都清楚!”她这才恍悟,他是同妈妈交谈过才画的。
“我看他是了解你的。”妈妈依然安静地说。
“看来是这样。”她盯了母亲一眼:“他有学问,有才能,现在还该说也很有些文化素养。可惜得很,那个少女凝思的不是他这样的人。”
“是这样吗?”
“我没有说错吧,妈妈。”
“那么,你凝思的是什么呢?能给妈妈说么?”母亲依然安静地说。
“你叫我该怎么说好呢?”她娇嗔道。她感到为难,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她担心触动起母亲往昔的哀伤。
妈妈默默地望着女儿,她在凝思着什么呢?从她那安祥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心里是平静的,她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
“妈知道,你心里牵挂着小宇!”
“妈,你什么都清楚。”她细心端祥着妈妈那双美丽的眼睛。很多熟悉的人都说她漂亮,是因为她长有象妈妈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妈妈的眼睛眨闪着安祥的目光,宛若她什么都看清楚了似的。然而,饱经沧桑的人会从她那过份安详的眼神里,看出掩藏在心底里的哀伤,一种异常沉重的哀伤啊!
“好些年不见小宇了,他长得高大了?”
“结实得似一头公牛。”
“他找你了?”
“听说我要回来,他上婆婆家问了好几回。婆婆不大理睬,可他还是上门来。见面时,他头一句话是说,我对不起你!他心里记挂着放弹弓叉打电视机的事,内疚了十几年啊!真难为他了。这件事他不提起的话,我都忘记了。”
“他怎么说?”妈妈听来饶有趣味。
“他说,这是大人们的荒唐,也有他孩子的过错。他不该做这样的事。我说,这是时代的缺憾,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孩子,你说得对。是那个时代的缺憾!”
“他还说,在祖国土地上出现这些缺憾,他是有责任的。”
“这孩子想得深沉啊!”妈妈凝视着她说。从妈妈面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孩子的话在她平静的心里涌起了一层波浪。
“他很想念你,不止一次了,他怀念着你说过的那位翠玉仙女!”
“哦,翠玉仙女!”妈妈的眼睛闪现出惊喜神色,仿若又回复到年青的岁月里。
“我们说,现在该是我们去做翠玉仙女没有做完的事。”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妈,为什么不是真的呢?”女儿望着母亲。
“那么说,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妈妈若有所思地对自己说。
“我却喜欢彩色的今天。”女儿却在凝思着那个美好的愿望。
“小宇他不来我们家吗?”她突然地问。心里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事。
“他不愿意来。”
“不愿意?”
“他担心见了你……”
“这么说,过去了的还没有过去!”她骤然又深深感触了起来。
“有的本来就不应该过去的。”女儿断然道。稍停才又依偎着母亲说:“妈妈,你喜欢小宇吗?”
“本来就不应该过去?……”母亲在思索着,她问自己:应该让女儿记住些什么呢?原先她以为过去的都过去了。女儿也长大了啊!她不愿意回忆过去,更不愿意触摸残留在心底的伤疤。在心里,她早把丈夫对自已的遗弃,连同陈业伟的负心都一起埋葬掉了。让岁月的流逝把这过去了的冲刷掉。她专心致志地研究学问,著书立说。她最近研究的“014”的粒子追踪很有成就,她将在电子计算的自控计算上创出一条新路来。这些年,在个人的感情上她曾经痛苦过,但在事业上她是颇有业绩的。这个艰难而又迷人的事业寄托着自己的全部感情。可是现在,她不能不去考虑。因为生活带着往昔的痕迹重新摆在她的面前。为了孩子们的幸福,她有责任回答啊!
她早已看出女儿的心在小镇上。为此,她曾默默地在做缀合,以为凭她表哥的才华,也许能把女儿的心扯回来。当然,她尊重女儿的感情,因为这是爱情啊!怍为做母亲的一片好心,她认为也可以谅解的。有时,夜深入静,她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她不敢回答,也不敢想下去,只是默默地滴下几点冷冷的泪水。于是,她又感到自己是不可原谅的。然而,她的苦恼,悲哀和生活堆给她的艰难,又有谁理解呢?又有谁替她分担呢?她很想替女儿说,哪怕只是向她吐露。可是这正是为了女儿的事,这会伤她的心的。她没有权利这样做。爷爷呢?她认为在老人家面前,应该自己解决自己的事。至于那个丈夫,她从没有想过他,他一直住在英国。
她的心并不平静啊!
今天听了女儿的话,一种内疚的、自责的心情令她几乎感到窒息。她感到自己太自私了,自己是不可原谅的。使她惊讶不止的,是那个翠玉仙女的故事竟然如此深刻地印在孩子的心上。这故事曾经溶合自己年轻时的抱负,寄托了自己的哀思,也表达了自己祈求的美好愿望。不过,这毕竟是个故事。随着生活的坎坷险阻,命运的不幸,她就越感觉到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然而,在孩子们心上,翠玉仙女的悲欢成了他们自己的悲欢,翠玉仙女的美好心愿成了他们追求的理想。于是,她不能不去思索,吸引住孩子们的是什么东西呢?他俩是生长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啊!天上和人间共通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而自己,故事的说教者又怎样想的呢?这样想着、想着,她才感到自己是负有责任的。才真正地感觉到小宇说的话是深刻的,这孩子的感情竟是这么深沉。她终于明白了,女儿为什么这样爱他,深沉地爱着他……
她很想见见小宇,见见这个思想深沉的孩子。可是,她猛地一震,感觉到一阵心的痛楚。这是难以忍受的痛楚啊!不,不可以这样。她怎可以同他做亲戚呢!至少也有个见面往来。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从感情上她无法接受下来的……
十二
小镇上有人说过这样一个笑话。世界上脸皮最厚的是没有长出胡子的男人,因为他的脸皮厚到连胡子也无法长出来。
陈业伟的脸儿很白皙,也还娇嫩,看去不象近五十岁的人。脸上很少长胡子。虽说他在老婆婆面前碰了个软钉子,拨了几次电话也落了空,在儿子跟前也是彻底的失败了。可他依旧是锐气不减当年。几经苦思苦想,他依旧迫不及待地要找她去。他知道这个“重圆”对他的巨大价值!他要进击,为了达到目标,需要有勇往直前的精神。
他曾给她拨了几次电话,是接到家里去的。可她平日在N大学里的时间多。后来知道是他拨来的,当然是没去听了。这对我们的副镇长来说,算不上是什么挫折,反而激起他更加勇往直前的亢奋精神。为了这可见的幸福,用得着顾前瞻后吗?在小镇上,这种人是不少见的。
陈业伟到了九龙,坐了部“的士”,穿过海底隧道,横过中环皇后大道,转上半山区的坚道上去。这里是香港有钱佬的住宅区。林木成荫,盆花夹道,一座座玲珑雅致的低层别墅,在花香树影里整齐地玉立着。置身在这座喧闹繁华的现代化大城市里,来到这儿,越益感觉到它的高贵雅静,仿若世外桃源。
他在花园的铁栅门前站住,正要按铃,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侍者已来到跟前。看来门窗都装有电子控制装置。他递交了名片。待一会儿侍者出来开门,礼貌地请他进去。
客厅很宽绰,陈设华丽。紫红色的丝绒地毡,象一块平静的云霞落在地上。翠绿的富贵竹,生气盈盈。林老先生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看见陈业伟进来,便客气地站了起来,朝他让坐。他老人家看见来客是沙鱼镇的官员,又来自媳妇的家乡地方,看在亲家娘的脸上才接见的。
彼此寒暄几句之后,便坐下来品茗。陈业伟精通此道,一杯入口便又品出味道来了。
“这是福建铁观音,好味道。”陈业伟笑道。
“请说,请说。”林祥很想领教,他自己也是个茶客。
“这是汕头师父炒的手艺,工夫未到家,色香味比福建的同一品种浓了一些。”
“果然不差。”
林祥又冲了另一壶绿茶来。看去茶水色清淡,宛若龙井,可又芳香扑鼻,沁人心肺。一杯未完,陈业伟便说:
“此茶乃名贵之品,市上不多见的。”稍停才又说;“这是罗浮山的白水寨茶,以芳香、甘和、滑润见称。色香味在龙井之上。可惜产量不多。”
“佩服,佩服!”林祥确信自己遇上了个茶骨先生。
“据说罗浮山上的九龙蜂,有块向东的山地种有此茶。相传一位和尚很会炒此茶,经他搓、擦、筛,茶叶粒粒卷实,细细如米。用山水冲泡,其色清淡,茶味芳香,故名白水寨茶。这茶润喉化痰,消暑去积,诚佳品也!”陈业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林祥见此兄见多识广,礼貌周全、且又风度潇洒,接待也就更客气了。及至谈到登门的事,两人才又认真起来。
“我登门拜访是想同林老先生谈谈令孙女和建设沙鱼湾的事。顺便来探望令媳妇,她是我小时候的同学,且先父同左老先生是世交。”
听说是谈投资建设的事,且又是沙鱼镇的官员,实权派,林祥也落得顺水推舟,想了解一下行情,便说:
“未知陈先生可经营哪个项目呢?”
“这看林老先生的兴趣,比如来料加工,合资经营,抑或是独资都可以。”
“打算经营哪一个项目,我还未抓定主意。但投资多少才合适,我倒是很想请教陈先生。”
“不知林先生拟投资多少?”
“少说也有十亿、八亿吧!”
“哦!这就得研究研究了。”陈业伟被吓住了,他从没想过对方肯投入如许—大笔资金的。这些亿元,要是给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花费掉。
林祥见他一下子愣住了,且又问非所答,知道来客只不过是个经纪人的水平,赚个回佣金的脚色,便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些事待你研究之后,请到我公司里找经理谈好了。”说完,便递给他一张公司的名片。
陈业伟还不知趣,竟趁机说:“好的,这件事就留待下次谈了。我想见见予敏和筱莹,劳烦林老先生告知她们好吗?”
“哦,很对不起,贱媳母女都不在家!”
说完,林祥便朝侍者挥手送客了。
陈业伟并未心死,他驱车往N大学去,一心见见左予敏。他相信念在青梅竹马的情谊上,她是不会拒绝见面的。
N大学在沙田,是一间综合大学,设有文学院、工学院和理、医学院,颇具规模。建筑物多是高层,犹如一根根摩天柱,矗立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同国内的大学相比较,占地面积是很少的。左予敏住在理学院的宿舍,靠近小山岗那边,林木葱茏,风景优美,给人一种清新愉悦的感觉。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她竟然答应见他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