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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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彩色的边镇(8)

左予敏是在会客室里见他的。但只要能见她的面,他已是很高兴了。他脸上有点得意,原先在林家碰到的晦气早巳烟消云散了。

她一身雅淡,米黄衬衣,咖啡色长裙,白皮高跟鞋,漂亮得很。脸上晕红,一双乌亮的眼睛依然是那么美丽,闪烁着青春的光辉。那窈窕倩影,落落大方的风韵,使人无法想象她是个曾经历过悲惨遭遇的女人。她本来不想见他,说实在的是讨厌见他。可是念及女儿的婚事,念及小宇这孩子,她只好忍着不快的心情跟他见面。此时,看见他心安理得的样子,心里又一阵作闷。

“你找我有事吗?”筱莹妈落落大方地问。

“哦,我来看看你,也看看筱莹!”他有点嗫嚅地说。

“谢谢。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唉,命运对我们太不公平,历史又再三地作弄我们。你是了解我的,了解我内心的苦痛。一个人总有他幼稚的时候,这个幼稚当然可能会铸成大错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很想认真地抒发—下自己的感情。可是,这个讨厌的会客室却人亲人往,刚刚酝酿好的感情—下子的遭到破坏。那感人的情绪又不能—下子调动得起来。这时候,他似乎才意识到这个接待的规格,既礼貌而又刻薄。只一会之间,他又恢复原先那令人感动的情态了。

“一个人是有幼稚的时候,但也有不幼稚的时候啊!况且那些绵绵之恨往往是在经验充足的时候才铸成的哩!”她平静地、理智地望着他,仿若—块乌云压在他的头上。

“我是有过错的。当然这里面有许多的误会,也有违心的地方。”

“你是来说清楚这个误会的了?”

“你知道,我也是个受害的人。人们却只把我看成是害人的,这公平吗?”

“我以为害人者最终必被人害。”她再也忍耐不住,忿懑地说了这么一句。她想起那年自己名列“黑榜”、荣膺“特务集团骨干”的事。这冤案还株连了她的亲戚、朋友。至于年轻时爱恋的不幸,以及两家先父的宿怨,她是无须再去计较了。使她感到失望痛心的还不是过去,而是今天他那心安理得的神情,似乎一切的—切都可以由历史去承担。这只不过是过去了的!可他自己呢?地又想起母亲经常叨念着的一句老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同样看重这个历史的幼稚和幼稚的历史。

“这是无可非议的,我害了你。”他沉痛地说。他看出对方的忿懑,急忙自责起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些事,你还不了解。”他说:“我个人也同你一样的遭受不幸。你知道,小宇刚生下来,母亲就抛弃了他。孩子是跟着我长大的。这些年。我是一个人过着。一直等到今天。筱莹回镇上来,看见筱莹这孩子,我便又想起你。唉,你也是一个人过着。小宇妈,她心可狠啊!连孩子的死活也没问过一句。这我是明白的。起先我就同她没有什么感情,只不过是父亲的怂恿才缀合上的。”

“小宇是个好孩子!”她想及孩子的身世,心里禁不住又怜悯起来。

他看见她在听着,便又更细心地说了:“最近,她竟来了信,说要见见孩子,想回到家里来。”说到这里,他瞟了对方一眼,看不出有一点反应,便又说:“唉,泼了出去的污水还能收回来吗?”

她至此才真正弄明白对方登门的意思。她只觉得可笑,人们为什么有闲把心思用在这些事上面去呢?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精力的不足。她的事业需要她用去毕生的精力也远远未能完成啊!她生活在一个微观的世界里,追求着自己竭力要追求的东西,那就是她日夜追踪的一个粒子。她不仅要追踪,而且要计算出它的轨迹。你想想,她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然而,这个微观世界又怎可以替代这个复杂的人世呢!当你一旦明确生活的目的时,你会竭尽全力达到你的目的。这时候,你很自然会产生—种自身的力量,把你所要研究的世界,哪怕是微观世界,同现实的世界沟通起来。你就没有多余的精力费在那些害人的事情上去了。经历了这样多的艰难险阻的左予敏,她当然显得更冷静,心情异乎寻常地平静地追踪她的世界。何况她的女儿已经给了她足够的人间的温暖了呢!因此,眼前她是冷眼看着对方,也看着整个世界。然而,她心里又油然地出现—种责任感,也许是一种人的责任感吧!她不愿意完全不理睬这一个曾经是童年的朋友。唉,现在他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昵?他可以在自己面前去诋毁别人,又何尝不可以在别人的面前诋毁自己呢!伯恩施坦有一句名言,被人看做是修正主义的公式:“最终的目的是微不足道的,运动就是一切。”这是某种人生活处世的一个准则,他们是自己的需要就是一切,最终的目的是没有的。于是!她明白,对方是为自己的需要而来的。

“我们搞科学的人很习惯于假设和求证,当然这个假设是具备条件和数据的。”她又回复先前的悠然,平静地说:“假设她的父亲还在任,你会怎样?假设你现在是高官厚禄,你会这样吗?假设我是个女佣人,你会怎样?假设没有这个开放政策,你又会怎样?我求证的结果是一个负数。我自己呢?只不过是你那个天平上一个有重量的砝码,当我知道自己在你眼睛里是这样的价值时,你会看清楚我是怎样看待你的。”

“你,你能这样假设么?”他惊惶了,浑身渗出一阵阵冷汗。她竟把自己的心也给抓了出来。

“你不要急,听我说好么?”她显得没一点儿激动:“这次见面,你使我认识了自己的重量。这个重量对我自己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对你却是如此重要,令你不惜一切地去追求。可悲得很,这恰恰是我早早就唾弃了的东西啊!你是学政治的,应该是一个为人类造福的政治家啊!你怎可以把人们所唾弃了的这些东西看得这么珍贵,直至濒近暮年还是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呢?”

“你说得太过份了。”

“只因为你太象个政治家了。”

“好吧!你说我应该怎样做?”他顿然变得冷静起来,好象一下摆脱掉冀求“重圆”带来的沉重负荷,脸上竟又光采焕然了。

她盯着对方,察觉出他脸色的变化,这使她不能不有所警觉。然而,她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话说清楚:

“你应该多点想想别人,想想小宇,也想想祖国的建设才好。”

“还有呢!”

“听说你反对小宇同筱莹的事?”

他点了点头,显得很谨慎地凝望着她。这是他第—次敢于正眼地看着她啊!

“你是为了自己,纯粹是为了自己!”她说得有点激愤。

“我是自私的。”他异常冷漠地说:“听说你也反对,你心里不赞同他俩的相好。”

她默不做声。她还来不及弄明白列方话里的意思。不过,这样一种飘拂莫测的神态却又使她想得更深、更远了。过去她是曾经切身感受过的。

“你自私,你是为了自己!”他的声音冷酷得似一把利刃,直往人心里刺。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蹂躏了别人之后的、刻薄的狰狞的笑。她看出了他内心的狠毒。她清楚,他是想再一次的践踏那曾经被创伤得奄奄一息的心灵,他是不愿意看到这颗创伤了的心灵的复建。只因为这一颗心不再属于他自己,不再是能满足他自己所需要的。不,都不是,全都不是这样!他是想再一次占有这颗心,欺凌这一颗曾经是软弱的、无能为力的心啊!

“我自私吗?那只是因为好心的怜悯。”他说:“善心的农夫不应该去怜悯那条将要被冻僵的毒蛇。”她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软弱,自己是不该过多地瞻前顾后的。还是孩子们勇敢,开朗,他们喜欢彩色的今天,更喜爱那彩色的明天啊!自己呢?自己是较多地想着昨天。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是他在给自己敲响警钟!她严厉地,而又温厚地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那一度凶狠地直视着自己的眼光。他们相互对视着,仅仅是短暂的一秒钟……

“现在我可以对你说,我很高兴看到小字同筱莹的相好!你愿意祝贺他们的幸福吗?”她异常平和宽厚地说道。她依旧盯住他的眼睛,平静地盯着,直至他那双眼睛的瞳孔里的光慢慢地黯淡下来。他终于垂下了眼睑……

“我们不谈这些好了!”他终于被迫着回避开了,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从精神上摧垮对方。他象赌徒一样,当孤注一掷失败之后,便胆怯得一蹶不提了。这样才迫使他清醒地估量自己的对手。然而,他又非常痛惜自己失去了的一切。

“命运对我们两个人是苟刻了,但毕竟是公平的!你以为怎样。”她微微一笑,对他们之间的那一段历史下了这样的结论。

“这仅仅是你自己说的。”他说。

“让该过去的过去好了。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谁也没有权利要他们承受上辈人造成的历史不幸。世界是他们的。世界决不是那些老朽了的,死去了的人的。那本来就不应该让它过去的东西,就让它靠在路旁,象一只跛了脚的癞皮狗瘫在路边吧!人们昂首阔步卷起的尘土,最终还是会将它埋葬掉!”

他没再说话了……

她礼貌地送他到校门口,在N大学的光亮的牌子下面,他的脸色显得更青白了,白得泛起了淡淡的一阵青黑色,就象是瘀积了的一样。

“我愿意这是最后的一次会面!”她连我们两个字也不愿意说出口。

十三

她从香港给他来了电话。

“你等我,在家里等我!”他嘭的一下便放下了话筒。

小宇很高兴。他反复地想过,为了祝贺她获得博士学位,自己是应该去见她的,亲自当面祝贺她的成功。

他给领导请个假,便可以动身走了。他有香港身份证,且又不是国家职工,来往自由方便得很。他爸爸上次过境,是作为私人来往的。还得按手续办个“往港通行证”。虽说方便,不过这些年他还是头一回到香港岛上去的。现在,他什么都不去想了。只急忙地收拾好那份建设开发沙鱼湾的规划图纸,到了香港,他俩还得花时间详细讨论方案。图纸绘制得还顺利,除了他自己熟悉情况,且具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之外,还多亏罗老师的帮忙。老头子高兴地晃动着满头银发对小宇说:“我的专业终算没有自学。孩子,我很高兴!”难怪这些天,小宇他整日笑口微微,如虎添翼,浑身是劲呢!

她在花园的铁栅大门口来回踱步。她在等着他,在焦急地等着。

今天她穿着素洁得很,美极了。白薄绒长裙,米黄皮高跟鞋,腰束一根细黑皮带子,显露出一种独有的纯朴、晶莹、而又温情脉脉的美。给人一种外秀内慧的愉悦感觉。只有看见过蓝天上飞翔着的白天鹅,才可以真切地感受这种素净的美!她踱着步,不时地望望门外平滑洁净的山道。大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来回地走着,除了她自己心房的跳动声,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有到来。

妈妈也在替女儿焦急了。她在楼上的卧室里坐等了好久。靠南的那个银白色的合金铝窗门,正对着花园的铁栅大门。她倚着窗子,透过淡紫色的窗纱,望着女儿着急,而又坦率地在门口伫立着,她悄悄地笑了。她羡慕女儿,暗自替她高兴。女儿是幸福的。至于她自己呢!她没尝过爱情的幸福,也没领受过爱情的甜蜜,感到的只是一种无边的苦涩。说真的,她年轻时的感情、心思,除了用在自己的事业上之外,几乎全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今天,她看到女儿脸上光采绯红,满心喜悦的动人风采,又怎能不欢喜呢!奇怪得很,每当她想起女儿,想着女儿美满的爱情,她就感到心情轻松,仿佛自己变得年青了许多。然而,心里那一个淡淡的阴影还是未能抹去,总是感觉着有一种淡淡的哀愁笼罩着自己。她明白,自己是需要见见小宇,亲自同这孩子谈谈的。母亲的心永远是这么慈祥、体贴,而又细腻的啊!

又过去了半小时,他还是没有来。她看了看手表,脸上却没一点儿埋怨情绪,反而暗自对自己笑了。从沙鱼镇到坚道,汽车少说也要跑近两小时,倘使塞车那就不堪设想了。何况他又没有私家车呢?她今天是不会生气的。因为她很高兴。她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快地改变主意,答应立刻来见她。使她更加高兴的是妈妈今天兴致高得很,她很想见小宇,说不定妈妈会喜欢他的。她知道陈业伟来找过妈妈,且谈了好久。但她不敢问妈妈,担怕又会惹起她的伤感。只是从妈妈含笑的眼睛里,那充满着青春气息的神情里,她确信妈妈已经在精神上压倒了对方。是的,妈妈赢了。一向柔弱的母亲竟成了个强者。这难道不可以说是历史的功勋吗?爷爷也见过陈业伟,老人家对这位政治系毕业生的评价是两个字:浅薄。这倒是词简意深,入木三分。不过,随之而来的是爷爷对开发沙鱼湾的事反而有点迟疑了。妈妈还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满腹狐疑。嘿,他们上了年纪的人对政治性的问题特别敏感,有着数不完的忧虑。这又何必啊!她才不去想这些事。对了,下个月爷爷生日还得请他来家里玩,一块儿祝爷爷长寿。当然,还有自己的喜庆——获得博士学位。她看看手表,哦,他该来到了。

一辆“的士”停在门口。车门还未打开,她已在高声喊道:“小宇!”

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个穿着讲究,绅士派头的年青人。她有点失望地招呼道:“表哥!”

“筱莹!”他热情地喊道。

“妈妈在楼上。我在等陈小字!”她冷淡地说。然后又失神似地在踱步。

他耸耸肩膀笑了笑,便迈步朝屋里走去。老实说,直至今天他还弄不明白,才华横溢,美貌出众的表妹竟迷恋上一个临时工?他不愿意过早地非议别人的长短,他不愿意使自己坠入市侩之见,只是自己心里想不明白。他不明白自己有哪些地方比不上对方。他是自信的,自信不会比别人差去多少。也许正是这一点自信,使他的眼睛变得细小了,看到的只是自己,或者说是多看到自己。因而失去了她的爱。这是爱情的纯洁、偏爱还是爱情的微妙?他很爱筱莹,从美国跟回来香港。说实在的,象他这样有学位、有身价,而又年轻的人,不少漂亮姑娘的追求。可是,他只是爱上她,一心一意地爱她。使他惊讶而又愤愤不平的是,听说他陈小宇竟拒绝了她的爱。而且再三推托不愿到他家里来。也许是出于愤慨,也许是出于好奇,他很想认识小宇,看看他有哪些值得她如许迷恋的地方。现在,她真诚地站在门口等候他的到来。这实在使人太羡慕了!他竟然又来了?他难道又改变了主意么?于是,他决心等一会同对方见面,也好认识一个朋友。他又依然这样地自信。

小宇沿着斜斜的山道点数着蓝底字的门牌号数。他停在铁栅门口时,已是满头大汗了。他是从小镇坐“巴士”来到九龙,之后又换车到大港。然后下了车,边走边问路人,一直由皇后大道走到坚逆上来。半山区的阔人住宅是建在山腰上的。山道弯弯曲曲,成了个“之”字形,沿山蜿蜒而上。绿叶丛里,疏疏点点、多式多样的别墅,参差不齐地立着。看去风景优美。

“小宇,你怎不坐车来呢?”筱莹给他揩着额头上的汗珠,带着埋怨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