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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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小河静静流

小河静静流

开往边城的列车停在月台的南面。

我靠着柔软的椅背,禁不住又惆怅起来。

她走了。是坐这次列车往香港去的。我清楚记得,临走时,她红着双眼,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微微一笑:“我走了,你会了解的……”那黯然惜别的神情,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屈指一算,她该可以回来探亲了。可是,熟识的人都说她不会再回来。

那时我们叫她小美,她是我们建筑系的高材生。我俩是既同班、又同宿舍的同学。她的每一个设计,都给人一种美的感受。记得她的毕业设计,是一座四十层的丫形结构大厦。奇峰矗立,巍峨瑰丽。这样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设计,轰动了整个建筑系。我们说她不仅是一位未来的建筑师,而且是一位理想主义者。

她就是这么热爱自己的事业,热爱我们的祖国!

毕业后,我们一起参加“四清”运动。她很克己,严格地、默默地在改造自己。山村里,吃稀饭清清的照得见人。而她到圩上开会,连一个普通农民也可以尝一尝的油饼也不肯沾嘴。在她身上发射着一种信念的亮光,对自己的事业、理想的信念的亮光!

在那个动乱的年月,我因丈夫的株连,早就“靠边站”了。女也因“海外关系”,在干校里审查了好几年。兴许是感触太多太深了,她变得更沉静寡言。

她变了。自从在干校那次学习“老三篇”的讲用会之后,嘴角上不时流露出一丝丝的冷笑。那天,我们这些“牛鬼”,被指定在猪栏的茅棚里讨论革命群众的讲用,好对照改造自己。当然也讨论她的讲用。“我们听了很受感动,上了一堂深刻的阶级教育课……”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人人都这么说,好象感动得快要流泪了似的。我也跟着说:

“我很受感动……”她从灶堂那边走过来望着我,冷冷一笑:“很受感动么……有没有惑动到晕倒?……”那哀伤凝滞的眼神像一把凌利的冰刀戳在心上,使我浑身颤冷。我们都在欺骗自己,也在欺骗别人啊!她呢?脸上白得没有—点儿血色。她是在为自己欺骗自己感到痛苦,更为自己欺骗了别人感到羞耻。后来,我才知道她因为这一次讲用深刻,脱胎换骨的改造而提升当了养猪组长。

过了一会儿,她又过来了。不声不响地从大锅里端出一筲箕番薯,放在禾草堆里:“吃吧!”她深深地知晓一天六两米是支持不住做“牛鬼”付出的超量体力的。我们狼吞虎咽,一下子便扫了个净光。“唉!”她望着我们叹了一口气。

自此,我们“牛栏”榆下的粪箕、尿桶里常常盖着好些番薯、沙葛。我们都从心底里感激她,感到了人的温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从那天起,我发觉她变了。手提袋里净装着巧克力、威化饼、杨桃干、话梅、水果糖、羌片,至于香蕉、芒果、荔枝、黄皮更不用说了。巧克力自是咀嚼个不停。这当儿,那两片津津有味噏动着的薄嘴唇,却又流露出一种令人伤心的,玩世不恭的神情。我明白,她太伤心了。

不久,她被调去菜班劳动。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同情“牛鬼”而受到的惩罚。后来,我真不敢相信,听说她竟学会了骂人。每当此刻,我总会感到一阵心灵的痛楚,禁不住滴下泪来。

也许她感到一丝惬意,觉得自己终究是个不可以随便被人欺负的人。当然,她也有得胜的时候。这次申请出境,拖了近两年。那天她来到公安局,进门就嚷道:“是不是我没送礼?人家申请比我迟,条件比我差的都出去了,你们还有个政策没有?要多少礼,好开声呀!”说也稀奇,过了一个月便批了下来。她拿着通知书,微微一笑,对我说:“他们就是怕公开出来啊!”那得意的神态也许使人想起从缝隙里探出头来的一棵青草;然而,我却从泪眼里,看见了一棵被扭曲得交了形的白玉兰!

车厢里陆陆续续地坐满了人。离开车时间还有五分钟,我身旁的坐位却还空着。

“你会了解我的……”她的话又响在我耳边。我感到一阵茫然,心情顿时又沉郁起来。我了解她,又似乎很不了解。她应该说是一个纯洁娴静的女人。

一双穿着紫红色高跟皮凉鞋的秀气的脚重重地碰了我的脚踵两下。我抬头望,站在面前的是个戴着茶晶眼镜的女人,蓝色牛仔裤、白衬衣、深褐色外套,稍微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

“怎么?不认识我啦?”随着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哦,是小美!她窈窕依然,只是那一身洋打扮看去陌生了许多。

“回来住了两天。很对不起,到家才知道你调去了边城。”

“孩子呢?”我记得,她的独生女儿才四岁。

“没来。我怕见她哭啊!”说着她眼圈儿有点红了,随即又扭过脸,向窗外瞥视。月台上,她丈夫正频频地向她招手,也朝我点了点头,满脸憔悴,看去苍老多了。

月台缓慢地向后移动着,列车开动了。

“世界毕竟是狭窄的。老同学,我们竟又在这儿见面了!”

“见这一面也真不容易啊!”我笑道。

“请原谅。我很懒写信。”她还是那样敏感。

“那边过得好吗?”

“我说老实话:在给人打工。在茶楼开票,吃住老板的。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很累,晚上躺在床上已是筋疲力尽了。书不想看,电视也不想看。只想合上眼睛早些睡觉。”

“不能找个好点的职业?”

她漠然一笑:“单身寡女,拿着绿印身份证(注),租个小房间也不容易!”我端详着她好一会儿:她丰满了,白皙了,显得年轻了许多。只是眼角上的几道鱼尾纹,留下了逝去岁月的印痕。使我吃惊的是,在一如往昔的风韵中,增添了一些陌生的东西——冷淡厌倦的神情和木然的微笑。

我心里很难受,觉着她在折磨自己,便说:“这是简单劳动!”

她茫然道:“有时候,简单劳动是一种宽慰。也许自我折磨比受人折磨心里会好受一些!?因为那边就是这样的社会嘛!我的大学毕业文凭得不到人家的认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叹了一口气,”我可以找个合适的职业,比如说绘图。但是我只能照着人家的图纸一笔一笔的画,像孩子们描红一样。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受了。我不能干。我宁可在茶楼开票。你想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不过,我的才能、劳动得不到那个社会的认可,这是天经地义的,它本来就是那么个社会嘛。这个道理,我早就理解了。我不该为此难受。可是,我毕竟是个人啊!”

“你还是那个倔脾性。”我眼前又显现出那棵扭曲了的白玉兰。

“我也可以开设个建筑公司。但是,我只能用人家的名才能设计,尽管我的才能不比他们差。还是因为那张倒霉的文凭!”

“真是欺人太甚!”我也感到愤慨了。

“当然,我可以参加他们的考试,取得个建筑师的牌照。这并不困难。我的英语能应付得了。但是你知道,我是不会接受这种羞辱的!自己不承认自己!?”

“你怎么个不打算?”

“不知道。最便当、最体面的办法也许是,我去美国进修,考取个博士学位。然后入美国籍。”她微笑道:“啊呀!我成了个假洋鬼子!”

“假洋鬼子!”我也笑道,“在这里,你口袋里装着外币,无论到宾馆、友谊商店、贸易中心,公园……都会受到一种特殊的尊敬!非常的尊敬!”

“也许是这样。可是,对我的心灵却是一个摧残!我所要寻找的是这些吗?”她又冷淡木然地笑了笑。我这才觉察这是一种夙志难酬的痛苦的笑。“你姊姊呢?”我知道,她姊姊家算得上是社会名流。

“在姊姊家住了一个星期。寄人篱下,没意思。姊姊对我很好,她有一颗医生善心。当大老板的姊夫,瞧不起我这个内地去的穷大学生。世态炎凉,人情纸薄呵。”

“没回家去?”

她摇摇头:“双亲去世了。回去星洲,也是触景伤情。”我知道在那边,她父亲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

“你应回去了!”

“没这个心情,你不理解!”

“可眼前……”我明白她曾经怀着自己的理想抱负回来,她不愿意带着失望悲哀的心情回去。然而,眼前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

“我挨得住这点儿苦,你相信吗?”

“相信。”我点点头,“只是耽心没入给你敷肩膊!”

“啊呀!那阵子我真痛得发晕了。”她嘻嘻地笑,显得稚气。

……那年四清,到十几里路远的海边挑咸泥,一连挑了几天。她脚板、肩膀都磨起了血泡,痛得走不了路,脸上直冒冷汗。我用温水给她敷肩膀,泡脚板,好不容易才把血肉粘着的衣裳和袜子脱了下来。她咬住嘴唇,一声不哼。夜里,还饿着肚子,在油灯下设计社会主义农村新住宅。她虔诚地相信:只要吃过了这一阵苦,美好的理想就可以实现了。

“都已经过去了。”她沉吟了好久才说,“这是我们走过了的路。那时是自愿,眼下是迫着。可是,自愿的并没有使人站起来,迫着的也没有使人倒下去啊!我还不是在走自己的路!”

“这样子的走下去?”

“不知道。昕天由命吧!”她有点伤感。

我这才发觉她的微笑带着淡淡的忧伤,那是一种莫名的哀愁。于是又问:“那边也并不好?”

“个人的生活是满足的,应有尽有。可是,难道生活的内容就是这些吗?”她象在问自己,“有时我什么都想,有时又什么都不想。夜里,更深人静,我疲倦得很,躺在床上不想动。闭上眼睛就想着女儿,想着丈夫。再等三年,兴许他们能批准出去。那时候,我又想些什么?又想些什么啊?”

“你在寻找你还没有寻找着的那个世界!”

“也许是,你了解我。我是在寻找着吗?”她又象问自己,“兴许我找不着了。你知道,我只不过是想出去换换空气。那笔遗产让它搁在那里好了,是父亲的东西,反正没我的签字,谁也动用不了。”她沉思了一下,才又说:“这并不是我要寻找的东西,也不值得我为此抛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一点也不值得啊!当然,这毕竟也是一种生活。”

我了解她的心情,也体谅她的哀愁。二十年前,她怀着美好的理想抱负,满腔热情,一个人回到祖国。临走时,她给父母亲留下一封简短的信,说:“我走了,回唐山去。我大学毕了业,就来接你们回去。让双亲看看祖国的繁荣昌盛,安安乐乐在祖国的土地上度过晚年……”然而,回国后那种因“海外关系”造成的不幸遭遇,使她伤心透了。整整审查了十个年头,是十个年头啊!

当丈夫从边远的矿山回来探亲,她可高兴了。这是她最快乐的日子。他很体贴妻子,到家才喝了杯茶,便动手收拾起来。被帐、床席、门窗、地板都洗抹得干干净净。有空就赶去挑水。那只乌亮的水缸,大大小小的铁桶、盆子和饭煲都盛满了清水。有一回,水缸满得溢流了出来。她见了竟惊喊起来:“满了,都满得流了出来呀!”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闪发着青春的光采。看见妻子高兴,他搂着女儿望着她笑。他真没有想到,只是这么的几担清水就给妻子、给家庭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欢乐。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他们感觉到家的温暖,感到这是一种幸福。只有在夜里,昏黄的灯光底下,女儿睡着了,四周死似的寂静,他俩才又感到哀伤、惆怅。她丈夫学的是电子自动化控制专业,却在矿山里当个电工。最近,他报考电子自控研究所招收的研究员,名列前茅。还提交了两篇颇有份量的论文,引起同业界的重视。可是,矿里说因工作需要,不同意调出。这样又只好搁浅下来。因此,除了挑水之外,他把那盏破旧了的台灯,装好又拆,拆了又装,还手把手地教女儿安装,似乎里面充满着无穷的乐趣。这时候,做妻子的只能黯然掉泪……。

有一回,她下乡回来。才打开门,一股霉味冲鼻扑来。她发现床铺、衣物、书籍全都给白蚁蛀烂了,成了一堆碎屑。她只苦笑了笑,再没有说一句话。这些她都能忍受过去,也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忍受着,为了等待着有一天理想能实现。

有一天,她终于忍受不住了!

她被派去林业局饭堂卖饭票。听说是因为问题还没有弄清楚。那晚,她坐在床上抱着女儿,含着泪,凝望着桌上那张社会主义新农村住宅设计图。发黄了的图纸被白蚁蛀满了密密麻麻的洞孔,右边整块给吃掉了。她默默地凝思,一直坐到天亮。她感到伤心,感到悲愤……她心碎了,她看见了自己的理想给蛀蚀掉了……

她终于走了。然而,哪儿才能找得着那个没有冷遇,歧视,使她那朴素的理想得以实现的世界呢?

“这一切已经过去了……”我说。

“但愿如此。我希望它真正的过去了。”她那冷漠忧戚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列车驶过了大铁桥,发出隆隆的响声。桥下面河水缓缓地流着。—叶轻舟横掠过宽阔的江面。

我情不自禁地紧紧搂着她,贴着她那冰凉的脸颊;“小黄,你不妨再考虑一下。”

她深情地望着我,眼睛流露出迷悯的神色:“我不后悔自己走过的路,正如我从不后悔早年归国—样。路是自己选择的。”她平静地说,“我想过,受别人的歧视也许比受自己人的冷遇好过些。对前者我可以愤怒,后者却只能使人心碎啊!”

我默默地想着她的话,心似铅样的沉。我理解此刻她的苦恼,充满着复杂矛盾的心情。她曾经为寻找而回来,现在又为寻找而出去,而等待着她的命运又是什么呢?

列车驶进了边城。

“啊!快看!”我指着东边一座摩天大厦喊道。

“蔚为壮观。”她赞赏道。脸上突然光彩焕发。这正是一个建筑设计师看到宏伟建筑时的神情,“可惜我回来时心情不好,什么也没注意!”

“是一个高层建筑群。”我给她解说。

“你的作品?”

“我们的。”我笑道,“我们设计院负责整个城市的建设规划。”

“太美了!”她惊叹道,“你太幸福了。那座奇峰呢?”

“你真鬼!”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从你的眼睛里!”她说:“你有功底,设计得多美啊!美观、实用、奇伟,把唐代的瑰丽、明代的清雅、和欧美的明快都揉合在一块儿了。简直是一座艺术雕塑,真正的艺术品。祝贺你!”她高兴地眨动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紧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握着。

“谢谢!”我紧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心在兴奋地跳动着。

“羡慕你!”她兴奋得脸颊晕红。

“真的?”

“真的。”她眼眶里的两颗晶莹的泪珠滚流下来。

“小美,应该羡慕的是你自己。”我望着她笑。她莫名其妙地眨动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我。“你再仔细地瞧瞧,难道你真的完全忘记了吗?”我指望着那远处一座奇峰笑着说。

“啊!真的吗?”她惊呼起来,双眼盯着那座奇峰,不停地眨着动,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我参照着你的毕业设计,做了一些修改。这应该说是你的作品,千真万确是你的设计啊!回来吧,我们一起干!”

我们紧紧地搂抱着,沉浸在一种只有建设者才能感受到的改造自然的欢乐里。顿然,我们眼前呈现出一座丫形结构的大厦,一座、两座……一个又一个的高层建筑群,巍峨奇伟地矗立在前面。

我很高兴。我终于找到了打开她的心灵之锁的钥匙。

她走了。独自一个人漫步走过桥头。猛然,她停住脚步,站在边境线上,回眸莞尔一笑……

“在这里!”我在招手。

小河静静地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