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尾上的红灯
“你疯啦,不图清闲拣辛苦!”
“嫌钱票儿咬手,你不晓得放在银行里呀!”
妈妈瞧着儿子摇头。唉,这孩子不晓得怎么个打算,放着汽车司机这份美差不干,却偏要钻车底,当污手垢面的修理工去。儿子只抿着嘴笑,—点也不介意,仿佛早已知晓妈妈会这样责怪自己的。
他明白,在母亲眼里自己终究还是个孩子,怕他不知好歹。眼下汽车司机生财的门路子不少,所谓“马达一响,黄金百两”。这确实有点使人眼红哩!何况在边城,人们衣着光鲜,年轻人是不愿意做这份脏活苦工的。偏偏你晓文心甘情愿,这就难怪妈生疑责难了,他耐心地解释道:
“妈,我是想在林师傅手上学点本事。”
“是他要你学的?”妈瞪着眼睛问。
“哪能呢!我自家上门的。”
“这不就是了。”妈舒了一口气,有点惬意地瞪了儿子一眼,毕意是自己说对了哩!
“林师傅今年五十多岁了……”他嗫嚅道。
“我全明白……。”她了解孩子的好心愿。是要把老林的那一手技术接下来,可这样一来就少挣钱了。眼下市场上哪样东西不涨价哩!农贸市场的青菜,豆角要卖五、六角钱一斤,苦瓜卖过七角钱,青豆角还卖过八角钱哩……国营店里供应时断时续,走后门的、上面批条子的、单位要的,数不清的漏洞,你能排队侍候多久?这不就要多花钱了?还有,他今年二十三岁了,自家也该攒几个钱,眼下正是挣钱的时候。过了这个村找不着这个庙,天晓得哪个时辰政策又变了呢?这些都使做母亲的牵肠挂肚啊!
“妈,你明白就好了。厂里缺修理工,汽车象门诊所的病号排着长队。可大伙儿瞧不起修理这个重活,车子谁去修理呢!”
“你这就捡着做了!”妈有点生气地说。
“人家林师傅干这行干了几十年,也没见他说过一句嫌弃的话。”儿子嘟嚷着嘴说。
“多几个老林这样的人早好了!”妈忽地冷笑说,“可有几个啊?”
晓文默不做声。他理解妈妈的心情。妈妈虽在埋怨、咀咒、哀伤……可前天买国库券对,她这个退休女工一声不哼地买了两百元,比厂长和局长买的还多!正因为这样,母亲的喜怒哀伤他是体谅的。
看见儿子缄默着,妈竟又心平气和地说开了:“你就听老林师傅的话,做好了。”说着,妈的老花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晓文向来很尊敬师傅。老林同晓文爹是老相识。经常来往。他是看着晓文长大的。那年晓文爹去世之后,孩子就跟着老林学技术,学开汽车。后来还考得了驾驶执照。出租汽车公司成立,晓文便报考当了司机。这是一家与港商合资经营的公司,要调些技术骨干进来。事情巧台得很,老林也在这个时候由运输站调到公司的修理厂去了。老小俩算是正式在一间公司里工作了。
那天,晓文到修理厂找着老林,说自己想来给他当个助手。刚好港方经理下广来,他要亲自给工人发“利市”钱。车间里一片沉寂,只听见一阵阵机床的空转声。经理手上拿着一叠大红信封,上面写着各人的名字,封了口,里面装着“利市”钱。这是港方老板赚了钱给工人的奖励,也是对工人的考察。信封里装着多少钱只有老板才清楚。倘若你以为可以从信封的厚薄轻重去衡量它的价值,那就错了。因为港元的票额有五百元的,也有一千元的。接过“利市”之后,人们自是议论纷纭。有说是香港老板的讨好收买,有的称赞老板的大方慷慨……还有的是无所谓,反正你给我就要。正议论间,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老林身上。只见他老人家一声不响地把大红信封卷成一团,塞进裤袋里。然后便又敲他的手锤去了。
“老林师傅,你代代(袋)平安了啦!”
“这是我们大伙的汗水钱!这叫做劳资两利!”老林头也不抬地答道。
“两利?”不知哪位小伙子顶了一句。
“人家吃鹅脑你啃鹅嘴!”老林依旧敲着手锤道,“你尝过租牛耕田的味儿就明白啦!敢情还要去翻那本上斤重的经济学字典不成?”没看出来老林还懂点经济学哩!
人们寂然,在沉思着,车间里只听见锤响、锉声和机床的转鸣……
老林三两锤便把那块撞凹了的“小巴”挡板敲好了。然后抹了抹手,拉晓文蹲下来,问道:“是经理要你下来的?”
他摇摇头:“我自己来的!”
“你想清楚了?”
他点点头。
老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笑道:“有出息,你看得起我们自己。”然后,他拍了拍口袋里的红“利市”,又说:“这个老板有眼光。可惜我们有些同志还比不上人家呢!”后来,晓文才从香港来的两位高级技工口里了解,老林的“利市”钱是厂里封得最重的一个。老板自是明白老林这块金子的价值。没有个好的维修车间,出租汽车能赚钱吗?虽说是合资公司,可香港老板赚钱的劲儿比我方的经理大了好几倍,对每个工人的技术和积极性也了如捐掌。人家是有一套经营管理技术的。
当然,要说老林的修车技术,即使是在香港也是不容易找寻的。他修了几十年汽车,各种牌子的,都摸得滑了手。只消听听机器响声,就可以给你指明哪个部位有毛病,哪一枚螺丝松了,那条电路接触得不好。你打开车揿盖检查,一点儿也不会错。公司由香港进来的小车、十四台“小巴”和冷调“巴士”,大多是翻新车。别看一辆辆都是油光瓦亮,闪闪发光的照得见人,可都是过时货。这些车子,经老林手上只半个月,他只消侧着头,听听机器转动,就知晓是几成的货色。难怪香港来的两位高级技工心悦诚服地称老林是林老师傅。有一回,老板驶了自已的私家车进厂来,这是一辆新型的“雷诺”轿车,停在车间里。“老林师傅,给我看看这匹‘小马’,跑得不顺脚哩!”老林瞧了瞧崭新闪光的车子,心里早已明白。只见他抽着烟,侧着脑瓜在听,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过头来盯着老板肥厚的脸庞,笑道:“方老板,汽油才降价几天,你竟把油嘴的螺帽儿拧松了?!”说完,掉头便走了。后来,香港的两位高级技工说出来,这是老板有意试探老林的。
最近这一趟可真的把老林难住了。他为此事至今仍睡不好觉。虽说是方老板有意借此显示自己的高明,有心震慑老林一下。然而老林却是感触殊深,觉着自己是落在人家后面了。而这一步的落后是至关重要的啊!那天。不知从哪儿驶来了一辆黄色的豪华大轿车,看那华贵而矫健的外形,就可以猜度出这是一辆不寻常的车子。只见老板走过来笑着说:“林师傅,你看这车子跑得好吗?”老林微微一笑,只顾着自个儿抽烟,一双耳朵却在全神贯注地听那汽油机的转鸣。呀,那声音均匀轻巧,没一点儿杂音。听着、听着,他心里禁不住吃了一惊。这匹马儿竟是自己在换着脚步跑哩!可是脸上却不露出一点儿神色!半晌才又说:“好车!”方老板听了竟哈哈地笑了起来,顺手一按钮子,车盖子缓缓地打开了,只见内里除了机器,还有一板子的线路,密密麻麻酷似蛛蜘网儿。“这,当然是辆好车咯!”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老林听了心里倒反而平静下来,坦然道:“这新家伙,我老林真不懂得侍候!”后来才弄清楚这是香港总督府的专车,方老板趁机会在众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其实,这是一辆电脑自控的新型汽车。在香港能侍候的技工也是不多的。这也难怪老林师傅为此惊异了。
自从那天见了这辆“新家伙”之后,老林竟茶楼也不上了,象棋也少下了,宛若变了性子。好事的人笑他是返老还童。下了班,他老人家竞到图书馆翻书去了。唉,到哪儿能找到这些资料呢?老林当然摸不着道儿了。这一切,晓文都看在眼里,那天他刚巧也在场。平日见到辆新车他都喜欢凑过去看,何况是这样的一匹“骏马”呢!他费了好些周折才在技术上培训中心找来这方面的资料。回家看了几个晚上,不大懂,全是英文。幸得自己在电大英语班毕了业,翻翻字典,还勉强应付过来。可是那些电子专业知识可把它难倒了,也只好下狠心去学,这些事,老林一点儿也不知道。
待到老林也赶到技术培训中心时,才知道资料全给这小伙子借去了。老人家口快心直,便找晓文说:“你是存心拆伯伯的台吗?”“啊呀!我那知晓你老人家竟喜欢上知识分子东西呢!”“好呀,你反而责怪起老汉来了。我说呀,‘知识分子’这词儿坑害人,难道说工人农民都是没知识的,有了知识的又成了‘分子’?狗屁不通!”说着,他一眼望见孩子眼眶儿黑了一圈,几天不见人也消瘦了许多,才又爱怜巴巴地说:“孩子,你开夜车去了?”晓文笑了笑,从挎包里拎出一卷资料,说:“林伯,全都在这里。”
他打开一望,瞪眼了。虽说年轻时当过水手,懂得了几句洋话,可隔了这几十年,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那“电子图”更是麻麻密密,分不清个头尾。待到翻至底下,才看见一叠抄写得很是工整的译文,字写得又大又正,不用戴老花镜也看得清楚:“哦,晓文,林伯怪错你了!”他禁不住眼睛湿润,颤抖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熬夜见瘦的脸说:“孩子,我们都是不甘落后的啊!”晓文听了,眼睛忽地一亮说:“我们本来是不该落后的!”望着两鬓斑白,满脸皱纹,戴着一架老花眼镜的老师傅,他又心疼地说:“林伯,你也累了,事情急不得啊!”老头子眼睛饱含着感激的神怪,笑了笑说:“活着就应该这样站着干!”
这一晚,晓文想着林伯的话睡不着,索性对着窗口,望着边境线上映照在夜空里的一片橙红的灯光。生活,生活啊!边城的生活需要人们付出多么巨大的精力,这又是多么有意义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