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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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车尾上的红灯(2)

自此之后,老头子下班回到家里,竟自个儿关在房子里自学起英语来了。六十岁学吹喇叭!嘿,这个喇叭是要学会吹的。公司由香港进口的汽车零件全都是用英文写的,好象存心同你捣乱似的,一个小螺帽也偏偏写个“Nut”。幸得老林过去有个说洋话的底子,现在捡起来还不是很困难。最令人头痛的还是那门“电子学”,他听电大的电子课,可不大懂。老鼠咬龟啊!只是添上晓文这根扶手棍,才多少明白点。他老头子这一辈子不指望考个工程师或博士的头衔,只要能看明白个线路图就行了。工夫不负有心人,他老林果然能看懂这辆“新家伙”的电子“线路图”了。

晚上,他兴致勃勃地邀请晓文到湖溪大酒楼饮夜茶。晓文是不习惯上茶楼的,他讨厌茶楼的喧闹,也不晓得品茗,更厌恶坐着久候那几碟点心,唉,看在老头子的面上。况且今晚老头子有异乎寻常的兴致,他答应了。老林上了年纪,却喜欢这茶楼。他习惯从这喧闹里增广见闻,了解这个复杂的人生。今晚他是有心邀请孩子出来谈谈心的,也表示对孩子辛勤辅导的谢意。

他俩坐在三楼靠窗口的座位。南风习习,清凉爽快。临窗是建设大道。这里原先是一条小路,现在已铺设成宽阔平直的大马路了。大路两旁悬空亮着两行太阳灯,光亮耀眼,把整条宽长的马路染成了一道喧哗流动的、金色的河。靠南是边界河,对岸亮着一排橙红灯火,沿着河岸婉蜒到远方。灯光后面朦胧地隐现着黑魆魆的一群山影,山顶上,对方的哨所灯光白亮。边境线的夜是这样宁静……

“世界科学技术是向着复杂的方向发展的,今后的日子靠你们年轻人去过了。”老林望一眼边境线的红外线灯光,颇有感触地说。

晓文凝视着深沉的夜空,若有所思地听着。

“孩子,你在想些什么?”

“师傅,不光复杂,复杂里面有简单。”小伙子说,“汽车的设计维修技术是越来越复杂了,可汽车的驾驶技术却又变得简单了。从这个意义上看,体力劳动同脑力劳动的差别是逐渐缩小了。简单劳动同复杂劳动也不仅仅是我们原先理解的涵义,我们应该更多地把它理解为简单的技术劳动同复杂的技术劳动。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出世界的变化嘛!”显然,小伙子在思考。

“你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看法呢?”老林饶有兴趣地追问下去。

“这将使我们的体制、社会结构也相应地发生变化。”年轻人闪着明亮的眼睛,充满信心地说,“老林师傅,你不正在领着我走在生活的前面去了吗?”

“哦!”他吃惊地望着眼前的青年人,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真的,他未曾意识到这样一个深刻的涵义,也没有探索过这个涵义的真正意义。使他感到惊喜的,简直是振奋的,是青年人的敏感,他们那种青春的活力把自己推到生活的浪尖上去了。他认识到自己之所以跟上了生活的脚步,是因为自己同青年人想到一起来了,生活到一起来了啊!

窗外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辉耀眼。茶厅里菱形玻璃壁灯放着柔和的光。他瞧着眼前的青年人,凝视着他那充满青春光彩的脸儿,眼前又呈现出一幅生活的彩色画面:璀璨的灯火,柔和的壁灯光,青春的脸庞,如此和谐地溶合在一个整体里。这不就是生活吗?他们两代人,对上茶楼抱着截然相反的兴趣,眼下不正是和谐地坐在茶楼上吗?他们是在一起探索着生活的真谛啊!这目标的一致,生活情趣的差异说明了什么呢?不正表明了生活的多彩吗?这里面给我们重要的启示又是什么呢?

他想着青年人刚才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他问自己,是走在生活的前面去了吗?突然,他感到一阵惶感,觉着自己失去了这么多,也欠下了这么多,而剩下来的又是这么的少啊!于是,他瞧着晓文,又象是在对自己说:

“我们落在人家的后面了!”

“可以赶上去!”青年人笑着说。

晓文妈自从那天听儿子说了老林的那句话之后,她一直在苦苦寻思。近日来,她对儿子心平气和,也没先前那样的罗嗦埋怨了。可是细心察看,你会发觉她那双眼睛里不时地流露出淡淡的忧郁,好象在寻觅一样东西,一样失落了的东西!

吃了晚饭,她收拾好碗筷,正要去找老林聊聊。只听见门铃响了,他老林竟自上门来啦!

两位老人家坐下来自是扯谈起儿女的事来。

“大嫂,晓文这孩子有出息呀!”

“看你夸的!跟着你老林师傅,我还能不放心吗?”

“我看你心里还愁着些什么?”

她嘴上说得硬,心里可佩服这老头子眼光,能看透人的心。

“跟上我可就没个升官发财了,至多给你当个班长哩!”老林笑道,“下了班,一手油垢,两袖清风。”

“只是你老林不屑去捞钱就是了。”她知晓老林的倔脾性。凭他这手技术,晚上辛苦个把钟头,还愁没出息吗?

“要是象我家老二,这可令人担心了。他挺能挣钱,捞外块,把个钱看得比海碗还大!”他老林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到省城工学院进修去了,二儿子是汽车队的司机,近日谈上个对象,正准备着结婚。其实,他什么也置好了,彩电、冰箱、音响,还有尼龙绒套沙发……标准的电气化设备。可这孩子还是一个劲雄心勃勃地挣钱。

“他汗水换得来的有什么不应该的。再说,孩子他早几年也没有尾随别人跑到界河那边去,这就很难得了!”早些年跑到河对岸的人有的也发了财,经常回来探家。在这里,能安心留下来的男青年确实是难能可贵的了。

“也不能让孩子吃这个不过河的老本啊!这也没啥值得光彩的。钱是要挣的,享受也是要的,咱们可不是苦行和尚嘛!可崇拜这金钱,追求这享受就不好了。我家老二再这样下去,他可就要变成姓钱家的人,还瞧得起我们工人吗?”老林深为感慨地说。

她听了心里一震,仿若感到触电似的灼痛。这些天她自家儿也想着这件事。她隐约地感到自己近来是把钱看重了些,可自己怎的比过去看重了这个钱呢?记得自己年轻时,从香港回来参加工作,哪去想过钱呢?放着一百多元的薪水不要,却要回家乡来尝清茶淡饭。那时候,没想到,没想过享受,没畏过困难,一颗心是那样的红,这颗心啊!哪个年月才又凉了下来?!她问自己。

“你这话说得有千斤重啊!”她说。

“响鼓重捶嘛!我们都是过来人。可孩子呢?要让他们学会瞧得起我们自己。”老林深沉地说,“晓文这孩子有出息,他懂得一个人的价值,懂得中国人的价值是要我们自己去创造的。不是哪一个人用钱就可以买回来的啊!你看见了,那些豪华宾馆、友谊商场、大酒家、旅行社,他们见着外国人、港客毕恭毕敬,哈腰点头的,颇讲究礼貌哩!当然文明是要的,可见了我们‘内宾’却冰冷着脸孔,甚而掩鼻嗤之。他们是赚得了几块外币,可失落了些什么呢?人的价值,中国人的价值啊!”

“人的价值?”她若有所思地问自己。

“你家老曾说的那句话挺深刻呢,我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是那年在九龙红色工会给我们说的:要相信我们自己,相信中华民族会挺立在世界民族之林!他是挺立着死去的,我们也应该挺立地活着。”老曾是晓文他爹。当年在香港,老林同晓文妈是他吸收入工会的,后来又一块儿由香港返回祖国。当年,老林才十九岁、是巴拿马轮船公司的水手。那次轮船在大西洋触礁,他侥幸脱险。回到香港他发誓再也不下轮船了,经朋友介绍进了皇家汽车修理厂当了修理工。他就是听了老曾这句话才决心参加地下党的。解放前夕回到平山,参加接管省城汽车站。不久,便到朝鲜战场,在汽车团里战斗。停战后,他哪里也不去,一心回家乡当工人。眼前的情景,他自是深为感触了。

“这是我失落了的吗……”她有点难惊地自忖道。窗外,浓绿的凤凰树的碎叶,象影子似地在轻轻摇曳着,满树红花,宛若一团团燃烧着的火焰。

难道真的是失落了这些吗?她自己也不相信。丈夫已经不在了。他因为曾是香港的知名文化人士,被说成是里通外国,特务叛徒,因而被关进牛栏里。那天早上,他照例要挑担大粪到田里,才上肩,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自己血压高了,只好蹲在地。“走,谁不会有点头晕感冒的!”一声吆喝,他担上肩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待人们来到水田里,只见他倚着插在田边的竹扁担,站在水里,仿若一根屹立着的石头柱子……他是挺立着死去了!丈夫死后的日子很艰难,从未有这样的困难啊!她是戴着好几顶反革命帽子过活的。然而,她并未有失望过。希望给她力量,给她带来了幸福的美好愿望!

然而,眼前她却是这样地难过。她实实在在地在阻止着孩子去做他应该做的事,而且是不止一次地阻止啊!难道人们活着的价值就是这些吗?就是追求着这一点点吗?

她的眼睛湿润了,竟滴下了泪珠儿。

“妈!”她从沉思里醒悟过来。睁眼一望,只见孩子兴致勃勃地跑进屋里,脸上沁着汗珠儿,光彩焕然地望着妈在微笑着。

“看你高兴的!”妈笑着问。

“嗯!”孩子应道。转过脸瞧着老林又笑了。

“你没给妈说?”老林道。

“来呢!”

“什么事,还不快给妈说哩!”母亲禁不住又焦急了起来。

“汽车驶走了。”孩子朝老林说。

今早,香港总督过来访问。他们的坐车在宾馆里出了点故障,急得那位穿着笔挺西装的司机束手无策,匆忙给香港拔电话,说要请个工程师来。这是一辆豪华的新型轿车,电子自控装置,在香港也是要专家来维修的。市领导却要修理厂派人来检查。厂里自是由老林和晓文两人去了。他俩迎着人家那道轻蔑的、不屑一顾的眼色,不抬眼睛,也不问一声,便按了下钮键,车揿盖自动地揭开来了。嘿,他们认得出来,这恰是前些日子驶来过车间的那一辆“新家伙”。咱们曾经见过面嘛!只见他俩看了看,又听了听,低声嘀咕了几句,老林便燃着香烟,站在旁边观望。晓文检验一下线路,三几下手脚便修验妥当。汽车又均匀地发动了,平稳地开走了。临走时,那位司机非常感激地握着老林的手说:“很感谢你们,小弟钦佩之至!”这件事在河那边也引起了轰动。

老林把经过说完,才又说:“愣小子,你早该让你妈也高兴高兴才是。”

“是高兴,妈很高兴!”母亲兴奋地给儿子揩抹着脸上的汗水。她笑着,心里感到充实,仿若一股热力在胸膛里奔突,热乎乎地奔突着。

风凰树的碎叶子在月光下摇曳着,南风飘送来一阵阵白玉兰的幽香。边城的夜很宁静。

突然,门外嘟嘟地响起两下汽车喇叭声。

“我家老二接我来了!”老林脸上忽地闪亮了一下,浮现出幸福的微笑。

“孩子还是听亲爹的!”她显得异常高兴,毫不掩饰眼睛里溢流出来的滚热的泪珠儿。

“放心吧!那失落了的东西……”

“孩子们捡回来了!”妈捏着儿子的粗大的双手笑道。

她笑了。默默地望着在黑夜里远去了的车尾上的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