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必这样认真呢!”凭他这股死牛一边颈的倔脾气,他决不会接受“宽大”的。唉,现在办事要认真又不认真,样样事情都要认真起来,你一天也休想活下去。要经理“收回成命”已不是容易了,还能不将就一下吗?我感到沮丧,他这人是不好拐弯的。理想主义者!应该睁开眼睛,没有爸爸坐在市府大楼里,经理决不会宽大;我不当司机也没这辆轿车来度假;不实行开放政策谁见过这五光十色的度假村呢,当然也不会躺在这艘白色的摩托艇上夜游……
他默然。
“江文,就算我求你好了!”我有点伤感。
他掩住我的嘴,说:“我听了难受呀!”
“明早跟我上班去。”
他摇摇头。
我俯下头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家境并不富裕,父亲在家病休,供销社的科长。母亲是个工人,过了今天得退休了。他妈听说儿子给炒了鱿鱼,满面愁容,要我给想个办法。他呢!也不知道是怎个想的……
“你让我走另一条路好吗?”他仰望着星空,淡然地说道。
“什么路?”
“我也不清楚。”
“你可以同我一块儿呀!”
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说:“小菁,原谅我!”
我伤心极了,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悻然地说:“你太固执了!”
他默然地松开了双手,好象要远远避开我似的,又象是害怕我会伤心,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我睁着泪眼望着他那失神的眼睛,替他痛苦,替他难受……
突然,他一纵身跳进湖水里去,溅起了一束水花。莲莲蓬,他的身子轻盈地象一根离弦的箭在水面上掠去。
我生气了。拧开电门,呼的一下把摩托艇向岸边飞去……
三
我俩有好些日子不相往来。偶尔在电视大学里匆匆瞥然一见,又赶着上课去了。少女的矜持使我强制着快要爆发开来的思念。然而,他却远远地避开我,就象一只雀儿躲在树叶的背后悄悄地望着我似的。我感觉到他那灼人的目光,然而又看不见他那双明亮深情的眼睛。我恼恨自己。我知道自己在暗地里支持着他,可脸也却异常冷淡。既然他要走另一条路,能不支持他走了去吗?可他一点也不理解……我禁不住又伤心了。
每天黄昏,上课铃响他才匆匆赶来。他念经济管理,我在英语班。从课室的窗口可以看到工人文化宫的院子,他就是跑过这个大院子到楼上来的。下了课回到家里快十点钟了。看见他日渐消瘦的脸庞,我心疼极了。
我明白,他在走自己的路。
“傻瓜,丢着现眼的钱银不去捡!”我闷得发慌时常常在灵子面前骂他。
她机灵得很,从不答话,好象窥看出我心里的秘密。待我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这精灵鬼才笑口吟吟地说:“江文有出息!”
“哼!”我嗤之以鼻。
“有男子汉的性格!”她眯着眼笑。
“……”
“我看出来你心里关心着他。”
“你怎么知道?”
她指着我的脸儿说:“看你愁得象个小老太婆了!”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爱情并不是甜蜜蜜的。”
“生活里也不能天天吃糖。”
“你也甜腻了?”
她莞尔一笑:“一块儿收到了六封追求信,粉红色的信笺。有画家、编辑和记者。”
“真幸福!”
“我算倒霉透了,碰上这一帮子没有性格的人!”
“哦!”我一下子愣住了。
“信里充满着奉承、顺从的陈词滥调,好象爱情就是向女人献殷勤。我的天,多可怕!”她几乎要朝天喊叫。
“那你喜欢什么?”
她神秘地瞪我一眼,“象你的他那样,一股犟脾气。”
“你喜欢他!”我笑道。
“喜欢。但断定不会爱上他,因为他是你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心里骂道:“死精灵鬼,看透了我的心思!”我这才恍悟她在一心一意地给我安慰。当然,也向我袒露了自己的心事。人们之间需要这样的心灵的交流,就象冬日里淋浴在阳光下那样的温和舒坦。
她的眼睛倏地变得温和极了,双手抚摸着我的脸蛋,然后紧紧地搂着我瘦削的肩膊,脸贴着脸地说:“小菁你的英语进步得很快,我知道你在跟着他赶路。”
我眼眶里忽地涌出了眼泪,她了解我。这些日子,我不知不觉地沿着他的足迹在走着自己应该走的路。生活的路就象小说里的句子,充满着问号,感叹、破折、删点和逗号……
“他走得比我们艰苦啊!”灵子感慨地说,“你都知道了!”
“你说,说呀!”我全都知道。但很想听她说,好让她说个没完没了的。
……
他从香蜜湖游上岸,换下了一身湿衣裳,便来到东方餐厅当厨师学徒,学做西餐和点心。月薪十八元,倒贴饭钱。她妈见儿子尽做笨事,伤心得掉落眼泪。三个月后,江文出师,到博雅宾馆任见习厨师。博雅宾馆是港商独资经营,凭才录用。不久,他考上了餐厅部主任,主持了整个餐厅的生意。没多久,他辞职不干,到了宾馆属下的商场。宾馆生意逐渐兴旺,老板为了扩大影响,广开财路,便公开招聘经理,在香港、特区一并招考。江文考上了副经理,要不是英文稍欠水平,得分够得上经理了。考试的题目也很奇怪,除了一般的经营管理,财务,餐厅业务的知识之外,还要你回答一些想不到的问题。江文要当场回答主考官的题目有两个:有位外籍旅客在房间失窃,你怎样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这件事情?在餐厅里一位有体面的客人醉了酒,你该怎样得体地,迅速地处理妥当?江文全都以最佳答案获得通过。对外面这一套时髦的程式,以及随机应变的训练,他是早早做了准备。难怪灵子说过:“对经济管理和英文他都没有白学!”
至于江文怎样勤奋读书,刻苦钻研,这里便不去多说了。他考上大宾馆的副经理也算得上条新闻。有的人谈起他就笑着说:“噫,就是那个被解雇的小司机呗!”
灵子悄声对我说,今晚去丽沙海滨度假村,要我自己驾驶汽车,只限我和她两个人。看地那神秘的样子,我猜度又有什么事了。
车子沿着边防公路飞弛。平滑的公路盘山丽上,忽上忽下,弯弯曲曲。小河对岸路旁高高的铁丝网上,在铁柱子顶上亮着橙红的钠光灯,宛如一串带着泪水的灯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迎面驶来一辆汽车。边界的夜宁静得很。
灵子倚着我的肩膊。她凝视着前面曲曲弯弯的路,生怕我驶得太快了,不停地用手紧捏住我的肩胛。
“他当了副经理,哦,你早知道了。”她说:“我见过他。我骂他为啥不去见你!”
我忍住笑。傻丫头,他早来找我赔罪了,说他卧薪尝胆冷落了我。
她默然地凝望着前面的路,沉思着,眼睛流露出一种忧郁的神情。什么时候看见过这只快乐的百灵鸟愁闷呢?我惊讶地瞪她一眼,车子一个急拐弯我又什么都没去想了。
“他的路我本来也可以走的,为啥我想都没有去想过?”她自言自语。
“因为你没有被解雇!”
她若有所思:“这是真的。”
“你后悔了吗?”
“我从不后悔!”
“对了,你才十九,卧薪尝胆两、三年才二十出头,青春少女!”我笑道。
忽地倒后镜里出现一个白点,一辆日本吉普一直尾随着我们。我早注意这白色的家伙,我慢他也慢,我快他跟着快。我用手肘碰了碰灵子,示意她朝后看看。
她可没理睬我,却神采焕然地朝我说:“安静点,我给你说个好消息。”她故作惊人地要我听她的话,“姓邹的经理职给免了,我看了上面发下来的通知。”
“哦,出了什么事?”我惊讶地问。虽说并不意外,但到底还是第一回听到的消息。
“还不是众所周知的那些事!”她淡然地说。然后,伸头出车窗外朝后望那辆白日吉,耀眼的车灯照得她赶紧闭上眼睛。
“这短命鬼!”她骂道。
车子驶上山坡,在边界铁丝网旁边我嘎地—下停住了。后面的日吉倏的一下赶上来,在我们的前面刹住车子。一个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我一眼看出是江文。
“出了毛病么?”他焦急地问。在这边界线上是不适宜停车的。
我笑着不答。
“你为啥跟踪我们?”灵子问。
“啊呀!谁规定只准你俩坐一辆车子呗!”他睁大了眼珠儿。
我说:“算了,快上车吧!”
灵子扯着他的袖子说,“邹某给免职了!”
“知道。”他淡然地说。
“你猜调哪个来当经理?”灵子眨闪着眼睛问,象在试解一道方程式。
他低头不语。
我好奇地追问:“谁?……到底是谁?”
灵子瞥了一眼江文。江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的车子尾随着那辆白色的车子,风弛电掣地驶去。
边防公路弯弯曲曲一直往前伸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