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盒子
月明星稀。我坐在清水池边,已经习惯了夜的孤独。静静的池水,孤零零的裸体女神,宽圆圆的荷叶,还有灰蒙蒙的绿茵草地。风吹,蛙鸣,虫啾。落叶瑟瑟的微响。夜的脸庞是如此宁谧而孤寂。
咚咚咚,清清的池水带着笑声冒出了几个泡儿,随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寂。
突然,我惊讶自己的兴奋,心底里象禁不住地冒着一股清凉的泉水,连口里的唾液也感觉甜润润的。我在等候郁子,心情象静静的池水不停地冒出泡儿……
今午,她匆匆地骑着自行车赶来,叮嘱我参加晚上电视大学毕业典礼时,记住代她领取毕业证书,还约我会后在园子里的清水池边等候。我没问她出了什么事,然而已察觉出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隐隐地藏着一丝淡淡的哀愁。我摸不透。但心里却为赴约感到高兴。她的漂亮脸蛋和迷人的风度很容易一下子把你的注意力吸引住,好象同她在一起就会忘掉了世界上的苦恼。只有我的入微观察,才能透过表象不时地、默默地为她分忧。有时我们缄默地坐在河边,一言不发地度过了几个时辰,有时我们到度假村去,玩过山车、摩托艇疯癫了大半天。那回从疯狂的过山车上下来,她脸颊飞红,被急旋的气流冲刷过的一头秀发全都往脑后掠去,就象刚从太空回来般的兴奋,依恋地凝眸着远处蓝天上的白云,显得漂亮极了。突然,她从天际间垂下头盯着皮鞋尖儿自言自语道:“谁了解我呢?”我缄然着。骤然间心里象失落了一件珍贵的东西。我明白在她心上的天平依然还没有我的份量。
她是电子专业的优秀生。当会上念到李郁子的名字时,我从坐位上站了起来,庄重地从后排步向台前。刹那间,小伙子们一双双羡慕的灼热目光宛如聚焦镜般投落在我脸上。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在他们眼里,既然我代表了她也就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她的爱。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品学兼优,样貌出众的姑娘的代表是个值得人们羡慕的幸运儿。
这霎眼间的如此热恋幸福之后,我却感到一阵心灵的悲凉。有人说过.每个女人都是一个谜,爱情又是一个谜。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一个谜呢?!我跟她算得上有缘份,同一天入电大,同在一个班上,同一个晚上领了毕业证书。三年同窗,至交至诚。记得入学试时我俩分在同一张桌子,彼此拘谨地目不斜视的考过了第一科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姑娘答卷的迅速准确,运算也熟练得很。我无法想象她这样有水平的人为啥还陪我坐在同一条板杌上。
“你没报考高校?”我深为惋惜地问。
“报了呀!”她点了点头,“命不好,差三分。”
“你爸爸不托个熟人去疏通疏通!”
“嘻,我是山沟沟人!”她笑了。
我摇了摇头:“书香之家。”
“你知道?”她天真地睁大眼睛说。
“我看得出来。”
“算你猜对了一半。”她显得很坦率,“爸爸是大学生,妈妈是小学生。”我后来才知道他爷爷是个考古学家,爸爸就读岭南大学英语系,那年到山村参加土改之后便留在县城中学执教,娶了个农村妻子。我这才恍悟她的眼睛为什么这样明亮、温柔、动人,而又多愁善感。
我们还谈得来,也许两人都是来自小城镇,趣味相投。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对我比较好。有些少女羞于启齿的事她也给我说了,比如厂里有小伙子追求她,或约会、或情书、或送歌星演唱票。我高兴地断定,这是少女表示心愿的方式。然而当我独个儿同她呆在一起时,我竟然拘束得手足无措。沿江漫步,林荫穿行她从没有碰过我的肩膀,更没有用温柔的手抚摸过我的头发,哪怕是轻轻的一下。有时我无意地碰着了她的手肘,她便无言地拉开了点距离。她对我说过住在海关工作的姑姑家里。我知道自从办了特区之后,这里的海关大量增员,宿舍一时拥挤得很。她姑姑是老海关,不在此列。可是,她从没带我到她姑姑家里坐过,这确实使我伤心。近来她日见消瘦,满脸倦容,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我真替她担心!然而,有关家里的事她很少泄露,我也不便过问。
那天下班,我赶忙骑上自行车隔远地尾随着她。她车术一流,蹬得也蛮快。还没到海关宿舍大门,车子往右向渔村拐了进去,在一幢双层别墅式的农家园子门前停了下来。
她骗了我。我失望地悄然地溜走了。
晚上在课堂里。
“你不是在海关的姑姑家里住吗?”我忍不住问道。
“嗯。”
“你说谎!”我恼怒了。
“哦,你盯梢了。”
她宽容地一笑,温和依然地对我说:“姑姑心情不好,你说我该怎样好呢?”接着把事情端末都给我说了。
每一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高考落第的翌日,她爸爸破例让女儿出门远行,到南市姑姑家里照顾爷爷。她从没见过爷爷的面,她没看过老人家的相片,只依稀地听爸爸说过爷爷这几年住在姑姑家里。爸爸为人胆小怕事,谨小慎微,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咽住了半截儿。每次提起爷爷他脸色顿然苍白,神情憔悴,内疚极了。他恨自己连累了爷爷,老人家有了他这个不孝儿子倒霉了大半生。爷爷已是风烛残年,趁这两年还健在,也好让孙女儿侍候,了却宿愿。她没多问爸爸怎个连累了爷爷,拟或爷爷牵连了爸爸,只记住自己是代爸爸去侍候老人家的。这点儿孝心她没丢掉。妈妈舍不得她走,默默地强忍住眼泪坐在木杌子上。农村妇女的质朴、贤淑使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欠了家翁债孽的媳妇,幸得女儿孝顺,算是替妈妈去赎罪。临行前,妈妈屋上屋下地忙着,椎了三升糯米粉,拌和上片糖,搓搓捏捏,蒸了一篮子金黄透明的糍粑。用胶袋子包好了糍粑,给女儿翻来覆去的交代:爷爷老了,眼蒙耳聋,缺了牙齿,糍粑要蒸软开才好吃。又说村上的老人,十个有九个返老还童,口馋、贪新鲜、多心、小气、爱唠叨、赌气……记住要顺着爷爷,好象要把儿媳之道一古脑儿地说了个完。她听了笑道:“我明白了!”爸爸坐在旁边自言自语:郁子十七岁了。他脸有愧色,好象自此又欠下了女儿的债。
她此行肩负重任,照顾爷爷,探望姑姑,还得做工养活自己,家里没有能力负担得起这笔开销了。但此去却可以领略一下向往已久的特区风情,飞出这只待业山区的笼子,心里还是高兴的。
郁子来到南市,耳目一新。只见街道繁华,衣着鲜艳,高楼大厦林立,看去比村背后的象头山还高出半截。在姑姑家里,踏进门口就看见了香港彩色电视,见所未见,一时感到新奇极了。然而,未待她完全安下心来,已感觉到事情跟自己想的不尽相同,心一下子又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把糯米糍耙在石油气炉上蒸软开了,用碟子盛着放在饭桌上。爷爷已老态龙钟,耳目不清,手脚迟钝,城里人也不口馋这锅焦巴儿,为了表示感谢儿媳的心事才吃了一块。姑姑由于清洁癖沾也没沾,也不允许表弟小东举筷。只剩下表妹小兰和她两人面对面地吃了。后来就只她一个人,一篮子片糖糯米糍粑吃了足足三个星期。过了好久,她才明白人家讲究食物的含热量,每天早餐是一盒维他纯牛奶,两片抹奶油面包,或朱古力旦糕,简便清洁卫生得多了。
姑姑住家不算宽绰,加上她和爷爷两人就见得挤了。姑姑同小东睡,小兰同爷爷共一间房,她一个人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每夜待家人看完电视之后,她收抬好杌椅,扫净了地板才开床躺下。这算不了啥,比家里还干净。
她不大敢正眼瞧姑姑。这位上四十岁的女人,相貌端正,寡言笑,遇事一本正经,不声不响。才住下两天,姑姑在单位开了个证明,粒声不出的让她进了康力电子厂当女工,临时户口的临时工。总算有了个糊口的活儿,再不用象在县城那样无边际地待业了。当年特区初建,人烟不多,找个工作还不大困难。不消说,她对姑姑是感恩戴德的了。
姑姑有个清洁癖,她不了解当然是碰了一鼻子灰。看见姑姑里里外外地忙,开饭时她及早地抹干净好碗筷,整整齐齐地放在饭桌上。岂料姑姑炒好了菜却又默默地捡起她自己同小东用的碗筷匙,入厨房里重新用开水烫过。饭后姑姑也抢先的一一收捡好桌子,把她自己同小东用的江西景德镇的通花点碗匙和一对象牙筷子洗干净,另外放在碗橱里的一边。显然,姑姑在给她做的示范。然而,事情远远不止于此。那回她赶着上电大课,草草吃了晚饭便入浴室冲凉。姑姑接着用擦子洒上强力洗洁精把浴室刷洗过一遍,还喷上了“黑旋风”消毒剂,足足侍弄了十多分钟。之后才领着小东入内冲凉。总之,还有内衣、鞋袜、痰盂、拖鞋、床单等等的事可多哩!
“郁姐,妈同小东的东西你别摸,她跟小东先冲凉,明白吗?”小兰悄悄地一本正经对她说。
“你不早点说!”
“我还以为她不嫌弃呢!”
“你的东西又可以摸?”她故意问。
“他是男的嘛!”小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小小年纪却把世俗的事看得通遥。
“姑姑以前也是这个脾气么?”
小兰摇了摇,“爸爸去世之后慢慢的变了!”
“哦……”她明白了。她虽然没问姑丈怎个死去,但已很清楚姑丈的死对姑姑是个莫大的打击,以致她把自己的全副精神都倾注到儿子身上,倾注得如此的执着和孤独,恍如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去了。她同情姑姑,也可怜小东。慢慢地,她发觉爷爷也有这样的孤独癖,常常面对着墙壁独坐,爸爸也有,连小兰也有这么一点点。至于小东真担心他会逐渐麻木得变成了一根木头。后来想得多了,她竟也怀疑起自己来了。
她已经明白自己生活在一个沉默、孤独、而又毫无生气的小空间里。在这凄然的孤独中她思家了,很想回到母亲怀里。可是一旦想起爷爷,想起自己已是个女电子工,她又觉得不那么的孤寂了。她终算引来了顿悟,即使是天堂也还会有这么些一个个使人沉郁的小空间的!
姑姑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孤癖,连爷爷搂抱小东也不放心,孙子又喜欢同爷爷玩,下棋、讲故事,谈星星银河。姑姑也从没当面去阻止孩子同爷爷玩。没多久,爷爷便搬到院子围墙边上的杂物小间里去了。屋子很小,刚好放下个床位。水泥板顶盖,日间热得象个蒸笼。老人家从没计较,反而感觉孤独得安然了许多。从此,老爷爷一日三顿全都由郁子照顾去了。
上月,姑姑的小叔由家乡到来。听说是来这里找点临工做。小兰把房间腾了出来,同妈妈睡去了。姑姑说:“郁子,你也大个女了,出出入入不方便!”
她悄悄地卷好铺盖,到隔邻渔村的工友家搭铺去。自此,她爷孙俩相依为命。姑姑整天照顾着小东,看望父亲也没多大空儿了。
郁子用征询的目光凝视着我说:“我无家可归了!”
“我错怪了你。”我抱歉道,眼睛倏地湿润了起来。
“说清楚不就好了吗!”她宽容地安慰我。
我感激地握着她的双手说:“你瘦了。”
“爷爷病了。”缓缓慢地拉出手来。
“你不早说。”我焦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