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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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门庭若市(2)

“人到齐了,只等芹娣她们来上课。”他怯怯地说,他叫文发,是老克叔的大儿子。自小同芹娣一起念书,现在制表厂的电工。他俩正相好着。这正犯了挂明叔的“忌讳”。真是冤家路窄!平日文发不敢登门。这一趟也许是急得没有办法,才跑上门来。

“你不见她在剥花生种么?”

“是……是公社来请的。”技术夜校是公社主持的。

“县来请也不去!”

“这……”小伙子碰了钉子,急得讷讷地说不出话,只好走了。

“大头虾,装样吓人!”桂明叔以为他故意拿公社来压自己。他把对世俗的仇恨,连同对老克叔的憎恶,一古脑儿往文发身上倾倒。芹娣委屈得滴下了眼泪。

事情发展得令桂明叔大吃一惊。公社书记为上技术课的事,上门找他来了。态度很客气。这就更加显得三朵“金花”的重要。公社书记还说,要派莲娣去香港考察贸易市场的行情。这更非同小可了。村上姑娘跟着上门请教,进进出出,纷至沓来,真个是门庭若市。明婶欢喜得眯缝着眼,瞧着女儿笑。这一辈子有哪个年头家门如此兴旺过哩!

桂明叔看着、听着,阴沉的脸色也渐渐地呈现出一点点阳光。他眨了眨眼,不时地磕了磕竹杆烟斗,凝视着院子里的那株黄瓜藤儿。他仿佛清醒过来了似的。扪心自问,自己是个知书识理的人,一个小学毕业生,理该明白事理。自己既然憎恨这个“忌讳”,可又迷恋这个“忌讳”,而且还以此去欺凌了别人。于是,他觉着内疚,感到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他对不起自己的女儿。他把文发也放在被自己欺凌之列,这才似乎意识到这个“忌讳”的真正可恨。他真的感到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做得过份了。也许是村人的敬重,公社书记的赏脸,和自家的醒悟,桂明叔脸上放睛了,嘴角上流露出一丝笑容。最令他惊异的,是村里的姑娘忽的变得兴高采烈,个个容光焕发。村前村后,屋上屋下,穿棱似的来来往往,宛若蓝天上飘动着五色缤纷的彩云。整个村子都给她们翻转了过来似的。真个有点“半边天”的兴旺架势了。不,简直是“尼姑”们的世界了,想着、想着,他似乎又有点新的恍悟,敢情这工厂有这么重要!

院子里的黄瓜又长大了一个指头。看着这株瓜儿,他禁不住又想起老克叔来了。何况这个工厂又是他扯的头缆……

那年割私有制尾巴,桂明叔菜园里的反季节瓜菜当然是个重点。被当作尖端资本主义的尾巴去割。整个菜园给毁了,好多年的心血完全给糟蹋掉了。院子里这株早熟黄瓜,幸得老克叔偷偷地用谷围给遮掩住,才侥幸保存下来。这一点,他是从心里感激这位“知音”的。说起来话长,他俩人还是老搭档,合作社时的民兵。多年来从来有过什么个人恩怨。只是结婚之后,境况不同了。一个是一家子尼姑,一个是满门的和尚。两人碰面,好事的入托着嘴笑。彼此就疏远了。到那年冬至秤塘鱼的事发生之后,简直是决裂了。是世俗偏见,是人言可畏?他一直认为这是自己最大的“忌讳”。可悲哀的是他却未能意识到这个“忌讳”已经在指导着自己的人生。因而他一直反对女儿芹娣的婚事,也恐惧地注视着村里姑娘们正在发生着变化。他不满意这个世道,可又似乎害怕这个世道的改变!

桂明叔对自己的这个“忌讳”,终于开始怀凝了。

那天傍晚,他从菜园回来。灯光下,堂屋桌上放满着布纽结儿,嫣红紫绿。这是制衣广外加工的零活。明婶放下田工就不停手地编。忙碌一个晚上,少说也可以收入一块钱。她常常一个人边看电视,边手不停地编结。

方桌上放着件透亮闪光的东西:一瓶“莲花白”酒,和一条“红双喜”香烟。桂明叔拿在手上,心里一阵狐疑:“穷人家用得着吗?”

“用得着!”莲娣从里屋出来。一双大眼睛充满着一种怡然自得的喜悦。大女儿带娣站在旁边抿着嘴笑。

“爹,这是女儿三人的工资。”芹娣从后面走前来说。

“三百?”他吃了一惊。

“下十月还多呢!有奖金。”莲娣笑道。这只是试车的酬金。

“这个月的?”他还是不大相信。哩,什么时候一霎眼间挣过这么大的一笔钱!

他抬眼细望,惊讶了。仿若头一趟看见女儿长得这么俊悄可爱,酷似她妈年青时的模样。老伴脸上也神采奕奕,看去年轻了许多。

“娣她爹,你就收下好了。这也是女儿对爹的孝敬。”明婶欢喜地声音也有点儿颤抖?眼角上的皱纹也似乎给抹平了。

“爹!”姊妹仨齐声喊道。看见爹接过了钱、才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屋子里,多少年来听见过这样的笑声,多少年来漫过这样的喜悦,又多少年来染上过这么绚丽的色彩啊!

此刻,桂明叔心情复杂极了。高兴,内疚,而又无限的感慨。隐隐作痛的心却奔涌着一股温热的潮水。只觉着那个朦胧的希望似乎不那么的朦胧了。他象在泥巴里发现了金块,看到了女儿的价值,也认识了妻子的可贵。他懊悔自己一直来竟用双手连同泥快一起捂住这块金子。然而,他又感到迷惘。这金子啊,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呢?他在深沉地思索着。他竭力想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事情。他看到了些什么呢?他反对过女儿进厂,因为他不容忍孩子给资本家做工。他曾埋怨过老克叔,因为他不安分守己,招风惹雨,同老板办厂。然而,他终于发现这不忍、这埋怨只不过是一种扭曲了的感情。他望见墙上自己的影子,心里一阵寒栗。这些年,自己确实是安分守己的过穷日子,年复一年的过去了。可是得到的是什么呢?只是眼前这一个如此朦胧的影子!他这才明白,村子里最早发现这些金子的是老克叔。他啊!是他发现自己女儿的价值,发现了人的价值啊!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对老克叔是不公平的!

夜静里,只听见他自己嚓嚓嚓的脚步声。

他不知不觉来到屋背后的小河边。这儿有他自家费尽心血的莱圄。

月色下。河水缓缓地流,波光闪闪。四周的一切是那样灰蒙蒙的。菜园里的畦畦丘丘,立体布局,也只显出朦朦胧胧的立着一道道墙,一根根柱子。那些反季节瓜菜:四季番茄、早春黄瓜、炎夏萝卜、二月豆角……却还清清楚楚的辨认得出来。正是这个菜园,一个小小的园子,这可是他的希望啊!然而,这个希望今晚竟也是那么的灰蒙蒙。他蹲在地边,抓起一把油乌的泥巴,捏了捏,又散落在地上。

这是一份热气腾腾的家业,确实花去了他不少心血。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道道。早在合作社时,他桂明叔为集体富裕,曾经动过不少脑筋。他琢磨过:在旧社会,地主富农是靠开当铺,办油坊、米机,经营山货发财的;上中农是靠种养、做小买卖日子才好过。合作社也得照着上中农的步子,走农副商的路才有收入。幸得这话儿未有说出嘴来。这条路,自发道路足足批判了近三十年。难怪农民穷得慌了心,桂明叔也因此死了心,现下政策对心,走农工商联合的路,人做我做,又似乎是很平常的事了。其实,细心想想也会明白。过去家穷,耕这几亩田还不是靠着同人家“搭牛脚”吗?穷人指望穷办法嘛!什么时候都该看米缸来量米。眼前办厂看来也是这么个办法,敢情是对了的。想着、想着,他心里又升起了希望。

可是,眼前留给他的却是一种孤寂的感觉,一种莫名的惆怅。他在小河边的一棵树头下蹲着,口袋里那一卷纸币竟是如许沉甸甸的,而且越来越沉。他得到了这么多的,但又觉着欠了那么多的,是欠了那么多的啊!……

月光下,忽的河边夹竹桃的花影下,晃动着一对情人影儿。影影绰绰,只听见他们甜蜜蜜的说话声:

“爹欢喜吗?”男的问。

“嗯。”

“听人说,那‘莲花白’是慈禧太后喝的酒!”

“你怕我爹吗?”哦,听的出是女儿芹娣的声音。

“怕。他不喜欢我!”

“不,你不了解他。”

“了解,我都了解。”

“这么聪明?”

“你不是担心没事情做么?村上的姑娘还不够数呢,看来工厂还得请外面的人。”

“好嘛!依我说夜校该开门电工课,学些电子知识,还有英语。”

“你怕闲着?这回有你忙的了。”

“嘻嘻,我才不怕……。”

“你爹怎样?”听得出他还记挂那天晚上的事。

“不知道!”

“我爹说,明早上你家看桂明叔。”

“真的吗?”

“他刚才给我说的。”

“啊呀!什么事?”

“劝你爹给队上办个菜园。你知晓那些反季节瓜菜,在香港市场是高档货,很是畅销。由公社贸易公司出口多好!”

“那当然好了。”

“你爹会应承吗?”

“你爹怎个说?”

“他说你爹心里很清楚。”

“还有呢……”

桂明叔顿时眼睛湿润了。他明白孩子们正在改变着应该改变的那个世界,他们是这样努力,这样忘我,又这样的体谅自己这老一辈人。可自己呢?了解他们吗?支持他们了吗?他的眼睛模糊了。可心中的那个朦胧的希望却变得这样清晰,这样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