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村子里静悄悄。
早春的傍晚,天气还带着点寒意:家家户户掩上了大门。从各家门缝里透出来电视机荧光屏的蓝色闪光,一道道、闪闪现现,汇成了一道奇异的、闪光的小河。街巷上一个人也没有。
一
时下,村里就数桂明叔家热闹。这可是破天荒的新闻!你看,人来人住,络绎不绝。那扇沙木大门八字儿的大开着,屋里灯光明亮。明婶上上下下的忙着招呼,喜上眉梢,脸颊绯红,鬓角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儿。桂明叔却独自坐在门边的竹杌上,闷住头,卟卟地抽着长杆竹烟斗。他一声不响,满腹心事,不时地抬头望了望院子墙边攀在竹条上的黄瓜藤。这是一株异常奇特的黄瓜。雨水刚过,青藤上已结满了一个个小瓜儿。此刻,他又记挂着菜园里种着的那几垄反季节瓜菜了。
“桂明叔!”上门的客人带着尊敬的口气。
他眼皮也不抬,缄口不言。唉!这屋宇、街道、小巷,天天见,天天走,对着面过了几十年。虽然眼下不同了,浓重的夜雾里传来电视机发出的音乐声,夹杂着人们爆发出来的一阵阵欢笑。可他一点也觉不着异样。只感到周围是一片朦胧,世界还是一个样的郁沉沉啊!
村人是有所求才上门来的。桂明叔却也做得屈绝了些。近日队上同香港老板办了间制衣厂,已经试过车了。老板是本村人,很赏识桂明叔两个女儿的手艺,便聘请大女儿带娣当检验员,二女儿芹娣任技术员。招收技术工的事由她两人去鉴定。这一来,人们就蜂拥上门来了。
“嘿,人家风水好,净出人才!”不知谁赞叹了一句。
“呸!”桂明叔吐了一口唾沫。
他平日忍气吞声惯了。今天不知哪来的火性,居然敢生起气来。他并不理解眼前发生的变化,只是暗自感慨世人的势利。昨日还是门庭冷落,鸦雀无声哩!人前背后说他家坟山风水不正,生了三朵“金花”。逢年过节,有几个人上门来过!在农村,这算是最倒霉、最作贱不过的了。老伴为此背过脸流了不知多少回眼泪。有一回,人家养的猪探过嘴来吃潲,老伴见了不敢气粗,只轻轻地嘘了一声。岂料那污言秽语便冰雹似的,劈头劈脸地落下来:“屙尿泼不上壁,还是积点德好!”骂得你只好把泪水往肚里流。不过,使他耿耿于怀的还是秤塘鱼的事。那年冬至,第三朵“金花”刚下地,就在他家门前鱼塘边的地方,队上刮塘鱼,岸上围满了人。看热闹的,捉着篮子来秤鱼的,老老小小,熙熙攘攘。似往常一样,桂明叔在岸上掌秤。他字墨好,算盘熟,人又公道。在村里算得上个人物。可今早不同往时。跟前却是冷冷落落。奇怪得很,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往南边挤拥。他急忙抬眼望去,这才发现老克叔在那边拿着秤杆,忙得满头大汗。顿时脸上一阵热辣,心里呯呯地乱跳,便悄悄地放下秤杆往回走。
这世道怎的变成这个样啊!自家竟成了个不吉利的征兆!?刹那间,村人的眼光竟是那样的冷酷、嘲讽,象一把把尖亮的锥子,一下子全都刺在自己的脸上。而且背后还冷嗖嗖的掷来一连串恐怖的笑声,震人地寒粟。“老克叔,人家周身外父相,你就不去帮个忙……”村里谁不知道老克叔养了三个象小牛牯般的儿子。此时此地,他恨死老克叔,恨死那嚼舌咬嘴的村人,也恨死这个世道,认为这是对自己天大的侮辱。自此,老克叔成了他心目中天大的“忌讳”。他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落落寡合。天一黑便来到村口小店,一声不响地坐在暗角落里,听人家说,听人家笑。
眼前,景况好得多了。一家人都有了安排。两个女儿入了工厂。小女儿莲娣自学了英语,公社小额贸易公司请了去,他夫妇俩在家里侍弄这几亩包产田。按理说桂明叔该心满意足了。因为他向来恪遵着一个信条:安分守己过穷日子稳当。今天不知怎的,他心上却打了个结。心情还是那样的忧郁。唉,他想不遇,搞了三十年的社会主义,倒过头来又给老板做工?!妻子的喜悦,女儿的欢笑,他总觉着不是滋味。甜酸苦辣!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味儿。只觉着眼前依然晃一片朦朦胧胧。
这刹那,老克叔仿佛又站在跟前,张着一双惶恐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唉,他这个人也真怪,同香港老板办厂,全公社里是他扯头缆。前些年批资本主义,回回都脱不了他的份。名声也就越来越臭。当然,农村干部不好当。上头要开展多种经营,便上门请老克叔当副业队长,等到批自发时又都指着他的鼻尖骂。人是他,鬼是他。退赔了两回都是拆屋卖瓦填的数。也是给人踩在地下过日子的。虽说养了三个男孩子,在村人眼里颇光耀。可名声依然慰藉得很。想到这里,他又觉着不忍,怎么可以把事情全都归罪给他老克叔呢!他老克叔这个人有一股牛劲,也有一颗好心,一味地实干。总是想让村里人人日子过得宽裕些儿,总是爱给队上多赚回几个钱。他呀!吃的就是这个亏:不安分守己的过穷日子!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你看,才落实政策几天,他竟又同老板搭上了。真是吃了豹子胆!但一想起他被批判得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又似乎忘却了对他的憎恨。人呀,一样米吃百样人,真不好理解。眼下,他老克竟是一个劲地办厂,就是要用得上女工的那个制衣厂。他这又是为什么?
二
吃过晚饭,明婶刚收拾好碗筷,桂明叔已坐在门边的竹杌上抽烟了。
屋里三朵“金花”一字儿地站着,亭亭玉立,样儿俊俏,一人比一个长得漂亮。可是,姊妹仨却噤若寒蝉,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儿不时地瞟了瞟大门口。
“妈,我出去一下。”二女儿芹娣向来比较胆大。她边说边从爹的身后掠过。大女儿带娣正想移动双脚。
“回来!”桂明叔喝了一声。
一切又都回复原状。姊妹仨眼睛闪着泪花,带着求援的神情,焦急地望着妈妈。
“娣她爹,人家在等着他们上夜校呢!”明婶习惯把娣字说成个“弟”字。二十年了,娣呀、娣呀的喊.始终也没见带出个弟弟来。地为此受尽了人间白眼。
“明早种花生!”他威严地说。自从队上包产之后,他家的庄稼在村里算得上数一数二。
屋里只听见毕毕卜卜的剥花生的响声。
“爹,我们上技术夜校。”小女儿莲娣忍不住说。今晚夜校开学,请她们姊妹当老师。
“我明白!我脑瓜又不是根荔枝木。”
屋子里又死似的寂静了。
桂明叔近五十岁,经历了这许多年,他大小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这工厂你知有多长的命?当农民,还是耕好包产的几亩地,侍弄好那个小菜园来得保险。唉,安分守己过日子嘛!
明婶默默地睨视了丈夫一眼,便又无可奈何的低下头剥花生。在丈夫跟前,她总觉若自己欠了债,未有养下个儿子。男人还善心,未有似人家摔丧盆子,吵吵闹闹。可她心里实在很焦急。岂料莲姊出世之后,自己竟绝养了。家庭从此失去了希望。丈夫也变得丧魂落魄,东躲西藏,很少在家里呆过。有事没事都去村口小店里蹲,直至人们散了才回来。在家吃饭也老是板着面孔,一家大小都笑不出声来。女儿畏缩在一旁,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这情景,她想起来就泪水涟涟,自叹命苦了。世道竟是这么的吓人啊!唉,合作社那阵时,她明婶何尝不是村上一枝花!她同桂明是自由谈上婚的,恩恩爱爱,惹得几多年青人羡慕啊!岂料日后为儿女的事,两人心上给蒙上了一层黑纱,日子竟过得如此灰沉。她当妻子的,埋藏在心底里的愁苦向谁诉说啊!
那年她提心吊胆地生下了莲娣之后,心病就一直未有好过。由于忧郁过度,病卧床上,生活的担子越来越沉,背上了个超支户的包袱。她忧忧郁郁地过了二十年。她能怨恨谁呢!近年碰上政策好,眼见着日子又有了希望。看见三个女儿欢天喜地进了工厂心头宽慰了许多。上门的人如蜂似蝶,差点儿把门槛也给踩平了。明婶怎能不高兴呢?望着丈夫郁沉的脸,女儿带笑非笑的、高高翘着嘴唇,还是感到一种从来有过的欢乐。她明白,孩子们一直忍住泪去迁就自己的亲爹。
大门边,桂明叔还是坐在那竹杌上,若无其事地在欣赏着院子里那株奇异的黄瓜。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跑带喊地叫着:芹娣、芹娣!他。是他!芹姚早听出是他的声音。
他来到门口,一眼瞧见桂明叔,顿时目瞪口呆。半天才朝老人家鞠个躬,喊过:“桂明叔!”
“什么事?”他盯了小伙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