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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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多余的阴影(5)

她艰难移步匆匆地梳洗,所触之处触电般的刺痛。太可怕了,她第一次感到对男人的无限恐惧。

中午他回来了,塞饱了的肚子打着带酒气的嗝儿。一眼看见她便搂着咂嘴随着按倒在床上。“求求你,白天不好,我痛得受不住……。”“嘻嘻,我讨媳妇为的啥?痛过了就不痛,你好,是闺女嘛!哪能不痛。”他沉重的身躯不顾一切地骑了上去。

夜深了,她恐惧地睁着光光的眼睛,没有泪,也没嘶叫,喉咙已哑涩发了炎。整整一夜,她愿意当即死去,闭上眼咬断舌头一了百了。牙齿才合上又看见小妹妹在牵扯住自己的手,泪流满脸姐姐姐姐的叫喊。

她可死不了啊!

十二

她感到痛苦孤独,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相信,悲哀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价值和尊严,失去了活着的意义。然而她并没有后悔也没有无穷地埋怨,觉着在历史的长河里人免不了要随波逐流永远是身不由主。她想念着郭大姐可又不敢去见她,她对不起她,怨自己窝囊临阵退了下来,她决不可以再连累郭大姐了,何况林区长还扔在中学的灌木林里。她也有她自己的痛苦!

在天井里晾晒衣服时,矮墙外传过来一阵碎碎的女人说话声。

“人家有福找着棵大树好遮荫呢!”

“你不见她消瘦得脸也腊黄了么?”

“我听见夜里嘶叫,白天也喊天叫地,那男人的件头够她受了,唉!”

“你傻啦,干得爽痒痒的诈娇的喊,男人疼得发狂的叫哩!”

“就你爽痒过么?牛高马大的一夜天光不由得你有空闲提起裤头你爽叫去!”

“算啦!免了灾,入了党,再爽痒得疼也应该忍受。天下问哪有净是便宜的捡!”

“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没生有个好爹妈,这一辈子不作贱才怪呀!”

“脱裤子疴下个蛋来啥痛痒也都消灾得他娘的干净。”

“我说女人天生下来就得给男人骑,皇后也不例外。”

同情、讥讽、羡慕,充满着善意的眼神使她郁沉得抬不起头,她明白自己做了一宗肮脏的买卖,一切都得忍受。忍受乃所有弱者生存的德行。

“可怜薄命你买黄纸也不用带板了。”黄二婶痛惜地抚摸着她那瘦黄突起颧骨的脸儿。

“日夜不歇停怕死人了!”月贞说。

“你没说过来红潮么?这死鬼不怕撞红的中风瘁尸!”

“他才不忌讳,流一床板的红血也不肯下来。”

“冤孽,前世唔修投胎踏进来这死门,难防呀,横竖你已是他的人。碰上我龀开牙齿咬断他娘的家伙,叫他滚床卷帘的痛去。”

她羞搭拉下了头。

“你脸嫩,这雄狂公狗连母牛也受不起,回去装木床板夹他娘的截下两段,看他咋爽痒的去,这才解恨!”

月贞明白她给白虎头糟践个残了,满胸的仇满心的恨满眶的泪,看见自己遭受蹂躏,怎不咬牙切齿心烫血滚的恨啊!

“我自作自受。”月贞自个地掉泪。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今日出门槛任人作贱踏来世投胎个好人家,我看来世安乐倒不如今生少受点苦。你不给他尝点辣的他手脚不安份哩!”

“二婶,你积的阴德不浅来世定是个贵人。”

“嘿,你同志也信这话么?”

“碰着了冤家同志也一样逃不过劫难,比不上二婶你无忧无虑。”

黄二婶用乳钵擂烂了一撮草叶子给她涂敷住那糜烂了的奶头,没一会儿便止痛封口了,随着吞下了几叶鬼桥头大腿间的一巴掌肉消肿去痛舒松了许多,人也就精神爽利的回复了元气。

“你给我服了仙丹呀!”

“认得当宝,不认识当草,这石上红蓬治被人牙咂破的奶子下体灵验得很,救治的人少么?你算作一个。那公狗今早转性不缠人,倒由得你安安乐乐来这里坐!”

“他到县上开会要几天才回来。”

“你就住在二婶家休养生息调理好身子,安心的睡。到时回去我给你一包灰药末带在腰上好防身,等这公狗瘫软着瞪眼流口水,整治他个绝子绝孙绝了阳气。”

“我,我不……”月贞害怕了。

“你呀,就这点软弱。胆怯什么,还一样的夫妻,不怕他不老实安份就是了。”

月贞这才相信她真的有这骇人的“隔江望”药末,难怪胆大如孔庆隆也不敢在白土村里久居,更何况已得罪了黄二婶。然而坑人的玩意儿她月贞沾手不得。宁人负我我不负人!难道她还冀望姓孔的有朝一日大发慈悲放过自己吗?

蓦地,黄二婶捧起碗韭菜葱汤眼睛木木地瞪着她好一会儿,“喝下肚去,这汤去淤舒筋。唉,要不是,他也有你这么大了。”黄二婶肚里的块肉被糟踏时给流了。她眨巴着眼睛停了停从床底下拎出一罐老虎舌树根浸的药酒,金澄澄的喷香。蘸在手掌心上往月贞身上来回的抹拭着,没一支烟功夫。白嫩皮肤上缓缓地现出了淤痕,牙齿、拳头、指捏、掌压、撞击、拧捶的模印越来越变得黑紫,浑身上下斑斑块块宛如穿破了好多的孔洞,按抹了一大阵,待全身的淤血都冒出皮下之后,黄二婶才又给她捏筋,一骨节一骨节的舒松,发出咯咯的骨响声就象耍木琴般有板有眼。

“好了,淤血散了,还痛不痛?”

“你真是神医,全身都舒服了。”月贞浑身轻松得象挣脱了裹缚在身上的铁丝,卸掉下来一层灼痛的皮,感激而又惊讶地凝望着这位慈祥的农妇,窥望着她胸膛里跳动着的那一颗仁爱博大宽厚的心。

“我是神婆呀,人好神好鬼好都一个样。你身上的淤血块得五七天才褪尽,留下孔书记睁眼瞧瞧,问一声这是人干的吗?”

“我才不呢!”月贞提起他就恶心,那有心情任由他瞪眼瞧。

“他敢再牙痒你就给他点辣的嘛!”黄二婶在这上头越来越勇敢,手上掌握着尖端武器。人鬼都害怕。

月地蓦地想起了桂花,也好些日子没见她面。

“二婶,你不给桂花吃点神仙丹?”

“要不咽下了这些块青叶子,她两只奶子早烂掉了,人也死去半边了呢!近日她疯了。”

“疯了?”

“众人一口说的!”

她留心观察才看出桂花眼神有点呆滞,瞳孔散开得带黄,默默不言地瞧着象在思索着一个不解的谜。桂花憔悴了,一下子凋谢了,眼睛充满着失望的灰黄色的目光,世界蓦地又变成了一片黄土。

那天白土村办公室枪响之后,众说纷云。传来转去说是孔书记手脚不干净竟朝女人裤裆里摸去,幸而给黄二婶伏着那女的才免了灾难。桂花气得瞪了眼,没心旰的净把污血往好人脸上涂抹,他娘的没个好死呢!她桂花枕头下还压着孔书记的宝物——抹枪布,镇住了白虎头的鬼魂。你睁开眼睛瞧瞧,树口岭脚下闹过鬼没有,出没过打靶鬼没有?还不是凭借孔书记的天威!桂花绝少骂过人,也绝少这般愤怒过,无论如何她绝对地维护孔庆隆的威望,不容有丝毫怀疑。对神明的赤忠乃是对鬼邪的憎恶,她这弱女子的再生全部依赖着孔书记的神威才活得下去,要知道白虎头午时戌时都可以悄悄地来收摄去她的魂魄,锁进一个黑瓶子里扔落冥府。她桂花心里清楚这乃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二婶,是他吗,是他干的吗?”只有黄二婶才最具权威回答。

“你怎么样了?”

“会是他吗?”桂花问。

“是他。”

“会是吗?”

“是孔庆隆。”

“你眼花了不成?”

“他化灰我也认得出来!”

桂花哭了,又笑了,又哭了,不会的,不会是的,她悲伤自己寻找到的又都失落了,失落了的又去哪儿寻找着呢?地始终要找回来那失落了的……

她在村头村尾徘徊虔诚地寻觅着那失落了的。

“月贞,看到信了?”桂花说。

“嗯,谢谢你。”

“我姨婆转来给你的,他没牺牲?”

“活着,还立了功。”

“你找着了,你俩很相好!”

“青梅竹马。”

“你舍得他走么?你们同志就是觉悟高。啊呀,他回来可怎么办?你以为他死了回不来了,他回来……”桂花惊恐地颤抖着身子。

“我很苦呀!”月贞不忍心哄她。

“哦,你给孔书记求个人情,让你跟他相好,孔书记做得到,我看会应承下来。”

“桂花,你真好。”

“孔书记会答应的,我陪你去求他齐齐一块给他叩头!”

“桂花,还是我陪你哭一场好!”

“月贞。”她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她俩禁不住抱头痛哭了起来。

十三

孔庆隆从县上开会回来,在红漆皮笔记本上用金星水笔划了一个圆奶头和一只圆刺栗子,表示先要办两件事。

他满面春风,白土区土改先行点成绩出众,扩干会开得好干部求战情绪饱满,理所当然受到上面表扬。早就说过孔庆隆是一员福将呀!有人透风他要上县。他才满不在乎当大官不如做小王,蹲这山旮旮里一呼百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人说了算省去他娘的请示报告的麻烦。他颇满意目前这山大王的席位,当领导的脚骨软都拣通有公路的地方深入,待省地里分配有直架升飞机才下来白土区也不迟。那时候我孔庆隆儿子成人带着一家大小上县城里享他妈的清福去了。

入房见月贞木然坐着,他扔了挂包迫不及待就伸手去搂,嘴尖朝那深深的乳坑里寻个舒适的去处,他突然一惊缩回来胡子拉碴的一张嘴。

“你抹了啥牛尿的臭气?”一股异昧刺鼻,他觉到渗心的寒凉和骇怕。

“草药。”她双手掩住奶头道。

“哦,你见了神婆!”

“没她我早给痛死了。”

他用鼻子隔着一拳头的距离合住双唇浑身上下地嗅了一遍,又嗅了一遍,他娘的黄神婆捣的什么鬼,吓唬我么?看见白嫩皮肉上现出的瘀斑斑才又惊出一身冷汗,敢情那神婆真有他娘的一手绝招,怕惹她不得,光棍遇着无皮柴。

“她给你怎个说!”

“五七天后才可以干净。”

“他娘的!还说的啥?”他心胸火烧的灼热哪待得这七日长久。

“撞红会中风瘁尸。”

“我又不见瘫床!”

“那回算你好彩,信不信由你。”

他望见她胸脯上瘀斑黑紫紫的现着心里已有几分害怕,这神婆的法术不能不信也不可全信,可心里火烧得热燎燎禁捺不住,便又搂住她脱去衣服,迫着她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刷个干净,直至一点儿异味也嗅不着才歇手。

她用手护着,顶撑住:“我痛,歇两天好吗?”

“当我媳妇还能不痛么!”

他强着骑了上去,只是脸嘴没敢触着她嫩柔的嗣体,使她减轻了重压的苦痛。她索性四肢瘫在床上木头般一动不动,任由暴风暴雨敲打,不哼一声。

“你还想着那白面小子。”他恨她不嘶叫,不喊痛,不哭出声来,更加狂暴地摧残。她忍住痛,强含着泪水一排白牙齿已深陷进下唇里,没叫喊一声。

她终于承受住了,再痛楚也没叫喊,痛苦中却隐隐地觉着有点轻松的殊感,自己还不至于被完全压倒。啊,该是那苦辣止痛的山草叶子带给她反抗的勇气,模模糊糊地感到这山草叶比厚裤受用了好些,至少他的嘴牙胡髭没敢咂咬,沉重的身躯也没先前的那么放肆了,少受了一层苦痛。

她似乎悟着了这“山草叶文化”的进步!

她想要是真的用上那药末会怎样,蓦地心里感到踏实了点儿,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力量的。

孔庆隆在红漆皮笔记本上把圆奶头给圈了,他妈这娘姨还念着她的小白脸,脸蛋总还没拧过来,知识分子就有这重感情的毛病,情投意合,黏上了就脱不牙来,真不明白,已经上了床还有什么好去想的。

他望着本子上圆奶头旁边的带刺圆栗子,一根样的刺儿画得又尖又长,这郭英也是一路货,一心一意守着下了台的丈夫,海枯石烂,即使他孔书记出马也坚贞依然,宛如一枝经霜的白玫瑰,使人油然起敬。他不敢触动她的一根头发,她美丽,她带着刺儿,她也经得起霜雪。他娘的上头不知捣什么鬼,开除姓林的党籍的处分报告迟迟还未有批下来,难怪她还存着幻想。县上开过技术干部归队的会,她夫妇俩当然属技术人员了,大学毕业生嘛!

“你放我走吗?”郭大姐冷冷地说。

“放的。”孔庆隆答得很爽脆。

“我们一起走?”她时刻念着丈夫。

“当然。”

区委给她做了一份好鉴定,实事求是,也没提及丈夫犯错误的事。

“他的呢?”郭英接过鉴定问道。

“处分报告上面未批下来,我看到县上鉴定好。”

“谢谢。”郭大姐临走时还说了句礼貌的话。在这一点上姓孔的对他们还算公正,也没半点留拦过,他早知道她俩安排在省人民医院当技术领导人,这就是说级别会在他孔庆隆之上,犹如放鱼归大海。他似乎没有考虑这些,一切按政策去办。要知道从郭英嘴里说出句感谢的话很不容易。

她断然没有想到苗庚透露营孔庆隆写了份给县上的报告,说林白文区长这段时间表现尚好,鉴于他是个技术干部上调在即,为了今后能更好地发挥他的积极性建议免予处分……。这里看不出孔庆隆有一点儿个人恩怨,也察觉不出有什么打击报复之意,倒显露出通情迭理的宽容,当然,他也决不会认为自己有过错,只不过是做了他认为是应该做的。

她感到一阵迷惑……

十四

月贞主动到边远乡村山猪坑去搞调查,满以为躲到要走一天的盘山路才抵达的山旯旮日子会过得安宁些儿。至少在来回的两天山路上徒步是自在的。然而,孔庆隆频频的来电话催她回去,后来便亲自骑着自行车踩一段推一程的赶来带走了她。自此区里再也没人敢安排月贞下乡了。

她忍受着,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即使丈夫再猛烈的撞击也不喊叫,沉默乃是回击,除了沉默之外她又还有什么呢?

郭大姐给她详细检查过,这畜生!郭大姐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摧残得太过份了,处处伤痕,瘀迹斑斑。月贞这瘦弱单薄的身躯能经受得住简直是个奇迹了她活着忍受下去是为了他,为了要见他一面,他不是说过原谅她吗?望着她那过早凋萎了的黄熟了的身体,郭大姐胸中火浇的灼痛,这孔庆隆……恨透这头披着人皮的野公牛。可怜的月贞这日日夜夜该怎样的过,艰难呀,这些日子!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价值和尊严,这是牺牲吗?这是献身吗?毋宁说是愚昧的摧残。她以医生的尊严给月贞写了张检查证明:性虐狂。她以为从人道上说也有足够的理由办离婚了。如果有必要她愿意出庭见证。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

月贞望着这张身体检查证明,尽管郭大姐上省医院当了妇产科主任给这张证明带上了权威性的色彩,然而在这山旮旯里一点用处也没有。苗庚的话说得浅白极了,法庭属孔庆隆管的。土改巡回法庭还不是按孔庆隆的批示宣判的吗?小苗十二分地同情她,坦率地说是太可怜她了。身处区里的不管部长的位置使他比谁都明白这里没她说话的地方,更何况一个女人得到丈夫的疼爱,即使在床上干多了几回也比受遗弃的好,哪构得成离婚的理由。况且孔庆隆除了月贞之外也没见有其他越轨的暴行。人们会嘲笑为什么受丈夫疼爱的女人还要离婚呢?因此,苗庚只好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你在想他吗?”孔庆隆说。

“他是我同学。”

“我知道,他牺牲了。”

他脱下了军帽露出刮光了的脑瓜严肃地表示出军人的哀悼。

“他死了!”月贞木然地坐着,没有哀声,也没有哭泣。

“浩之同志很勇敢把炮弹送到阵地上才不幸牺牲。”

“是吗?”她呆然道。

“你怎么啦?”孔庆隆关切地问。他为她的木然冷淡感到惊讶,觉得她变得心肠硬了,样样事都无动于衷,对浩之的噩耗如此淡泊那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触动她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