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7234000000006

第6章 多余的阴影(6)

她已麻木了,没感觉到痛苦更没觉着欢乐,白天象根木头站着,夜里似块木板躺下,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没叫,没嘁,没哭,没呻吟过,有时整整一夜动也没动过。活着等于死去。她从桂花姨婆那儿得知老人家的儿子也牺牲了,好象可以证明孔庆隆说的是真话。她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知觉,象根木柱子任由丈夫搂抱滚压,直至他喘着气累得松开了手,依然木木地瞪眼躺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木然不动中死去了,再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使她苏醒过来。

她腰间装着黄二婶给的灰药末,这是正货,除了药过白虎头家院子里的大公狗之外黄二婶从未出手用过。她那回来潮红实在忍受不住孔庆隆的粗暴才从黄二婶手里接过那一小包灰药末,后来还是忍捱痛过去了。宁人负我我不负人。蓦地她触觉着死亡的力量,无须再依仗这药末了,察觉自己除了浩之以外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也就不再感到什么是苦,什么是痛了。

桂花疯了,她是失去了希望才惶恐得疯了的。她月贞才不去疯呢,因为她已再不相信希望了,她只相信自己,有时又连自己也不相信。只有想起小妹妹时她才相信自己还活着,无论如何她有责任让妹妹活下去啊!

麻木只不过是厌恨。孔庆隆很恼火,变得越来越暴虐了。在床上听不见她的哀声他就感到不满足不解欲,连这样一个纤弱的女人也没能征服,就象在战场上俘虏不住猎物一样的不好过。他看出她在死命地忍受抵抗,痛得昏厥了过去还紧咬住牙根,一声不哼!他不明白这纤瘦女人哪来的力量。一个人为自己活着往往显得卑微怯懦,一旦为他人活着却会变得异常的勇敢坚韧,已不复思索自身的生存价值。因比,孔庆隆每一回在用力之后的喘气少不免带着怒气的沮丧,积淀若下一回的强力的征服。这种虐狂的痛苦也许只有她一个人才感受得到,也只有她一个人才承受得住。她埋怨自己命不好,疑惑自己前世欠了男人的债,在熬过了苦痛抵达麻木之后才又感叹中国妇女究竟欠了男人们些什么呢?欠下了历史些什么呢?难道她们流下的血汗还不够多吗?

她想不明白。

十五

“你有了。”黄二婶故意把喜字吞下肚里。

月贞摇摇头。她同他怎会有呢?虽然恶心呕吐的妊娠症候已令她腾翻肚转的难以忍受,可她依然不敢相信。

“我看九成九有了。”

“哦!”

“要不要打掉?”

“落下?”月贞愣地问道。

“煮一把田字草火炭星服下不就顺着流下来了!”

“我不。”

“还舍不得这孽种么?”

“唉,总还是自己骨肉!”

“往后的日子还得过呢!”黄二婶担心生下来的属那号品神的肉团。

“我不。”她出人意外的果断。

“唉,女人一世都是往苦水里浸泡,你同志也一个样!”这位慈祥的农妇连忙盛了碗羹汤端到她面前细声道,“喝下便止呕了!”

黄二婶又倒满了碗冒着热气的羹汤悄悄地落泪,苦海无边啊!她神明地预感到这一幕悲剧的续演。

“我有孩子了!”月贞木然地对自己说。

天有眼,孔庆隆上省党校学习三个月,她有了一段最可贵的清静日子。这孩子有福怀上身日子便又宁静了起来。她爱腹中的小生命,隔着层肚皮护着也怕不小心会受到伤害,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这小生命身上,好象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他会原谅自己的,他说过的呀!

她已经有空闲静谧地深思地瞪着他留下来的唯一的礼物白铁皮水桶,早已揩拭干净拿来笔记本书藉和天天梳头用的木梳子,还有扎辫子的橡筋圈儿桶子里盛着爱盛着恨更多的是盛着希望,仿佛整个世界都缩小到这白铁皮水桶里去了,只有这—刻她才感到欢乐幸福。原来世界宇宙也是一只无限扩张开去的水桶,有爱有恨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希望。然而当日子宁静下来之后她竟又自然而然地感觉到有希望了。她走了几个乡做了农村妇女婚姻调查写了一份报告,县通讯刊登了,地区和省报上都转载。这是白土区第一回金榜有名,人们雀跃欢呼这穷山旮旯里竟出了个秀才,一只金凤凰。她平日爱好文学,也读过一本文字描写字典之类的书,可做梦也没想过会受到如此器重居然上了省报。都说报告写得深刻有感情,她自己却清楚有比这更深刻的事还没写上去呢!心里感到唯一的慰藉是浩之在地下会支持自己的,是他要我这样做的。她明白他是为她上战场,为她牺牲,为她长眠在地下。同情和支持暖溶了覆盖在心灵上的冰封,她感到人性的复苏,黄泡泡的脸蛋上掠过了太阳的光辉,那袅娜纤柔的背影也不时地闪现在翠竹藤林行间。有一回苗庚望着她那消瘦晕红微露笑容的脸儿惊喊了起来:月贞回来了!

“我回来了!”她对着镜子抚摸着脸上耸突起的一双颧骨,明亮的眸子眨闪了一下随又黯淡了下来,感到一阵心灵的悲痛,他死了。

脑海里浮现着浩之那英姿勃勃∞笑脸,她为他才忍辱怀着孩子,祈求小生命的出现会酷肖他,会的,一定会酷肖的。她在日夜的怀念着他啊!她相信胎像,母亲的爱情洗印出来的肖像,因为她为这爱感到幸福。

这是爱情的死去还是是死去了的爱情。

孔庆隆从省里回来就上调县城,白土区开山鼻祖的显赫政绩是永垂不朽的。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的快得多,没等他生下儿子七品县太爷的乌纱已戴在头上,他认为排坐次也该轮到自己了。官运亨通带来了心情的舒畅,也加深了对妻子的厚爱,自从娶了月贞之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得心应手,有福气。因此上了县城他的精神更兴奋了,躯身更够劲了,从来没有这样的欢乐如意过。

县城不愧是个大世界,比白土圩繁华热闹得多。月贞冀望天天的筵席、电影、会议、以及舞会之类可以分散开孔庆隆对自己的专注,求得片刻的安宁,况且他管辖的范围宽了,上地省开会也多些,让交活动也广泛了许多,诸如此类的关系对她都是有利的,因而脸色也稍微红润光亮了些儿。

然而孔庆隆是天才的组织家,即使下乡去也常常安排夜里回来,从不轻易放过这黄金时刻。她越来越信有郭大姐的判断:性虐狂。他已经是疯狂了呀!

“我有了。”她哀求道。

“一样,都一样嘛!”

他一手抱起她上床去了。

性恐惧使她迷乱失常浑身冷战麻木,对肚里的一块肉怀着无穷的忧虑,哀伤、惶恐、、忧郁以及撞击都会影响小生命的变异,太可怕了,她悲哀得心碎了。

她忍受着竭力地抵抗着。好几次伸手进口袋里掏出那小瓶子灰药末,为了小生命,为了她自己……然而她不忍心,这缺德的事不该出自她月贞手里,她怎可以药坏一个模范干部,优秀领导呢!每回年终鉴定他都是名列前茅金榜提名了的啊!她流产了,一滩血水里露出一团肉,模模糊糊的一团。她又陷入绝望的深渊里……

十六

“小苗,你救教我。”月贞恳求道。

“我救得了吗?”

“你是法院院长。”

“我归他管辖呢!”苗庚跟随孔庆隆上县,接着又被提拔,当上了政法界的领导人。

“你替我想个办法呀!”

“难呀。”聪明的苗庚也感到束手无策,清官难审家内事,且纯属夫妻房事的玩意儿,有嘴巴也说不清楚,感情不好么,行房太稠了么,性虐狂么……,好象说明白了又好象都说不清楚。他同情她,可怜她,但又非常害怕他,敬重他,况且这些正正当当的理由在这里都构不成理由,可以说是性虐也无不可说是疼爱,可以说是夫妻感情不好也无不可认为是阶级感情之故,而且大可以反问一句为啥不可以照顾迁就一下首长呢?一个女学生就这么馨香?在苗庚眼里这该是县常委的事,他从未奢望过可以由法院来裁决。

“连你也不肯帮忙!”

“唉,有理说不清。”

“事件经过你都清楚,法院主持个公道就对了。”

“想得好简单,他们说还不是自由恋爱搞上的吗?没用布带蒙住双眼睛上轿子嘛!过桥抽板。”苗庚被催得急烦了便脱口而出,爱莫能助。

她哇地哭了。好久没见她这样哭过。

后来还是小苗从中斡旋,她被送去区党委党校轮训班学习三个月,这无疑是个使人惑奋的好消息。

她四处探听浩之的下落,在党校凡是上过朝鲜战场回来的都问过了,人海茫茫,大海捞针。她没半点儿灰心还是诚心地不停地去打听。当她心情安静下来的时候就看见浩之出现在眼前,他活着,他决不会丢下她死去的,他不是说过化只白蝴蝶飞去天际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