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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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多余的阴影(7)

“最可爱的人”。他是最可爱的人,她爱他,爱这个最可爱的人,谁也没有理由阻止她爱他,也没有理由不允许他爱他所爱的人。她做了许许多多的梦,甜蜜的梦,梦里见到他,同他一起蹲在坑道里,松树下,山花丛中,踩过冰封的河,沐浴着金色的朝霞和寒冻的星夜,也抚摸过他胸襟上闪光的勋章。她没见过白雪可他晓得用比自雪还纯洁的心灵给他温暖。她渴望着同他一起战死在长白山脚下,不恋生,不畏死,也不寄希望于来世……。她从未做过这样多这样甜美的梦,醒来时嘴角边上还留着温馨的蜜味。她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看书,哪儿也不去玩,中国通史、中国哲学史、世界哲学史都读过了,只拣简本看。读完之后仿佛世界一下子变大了,变得深透空灵了许多,又好象就那么狭小得同个盒子一样,要是让她留在党校里工作读书那多好。晚上看了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回来躺在床上才觉着自己青春的消逝,十九岁了,已下了个末成形的孩子了。对了,她已经是个母亲了,蓦地觉着自己成熟了,孩子流产之后,经历了一阵心灵的痛楚,却又感到一种卸下负荷的轻松,她已经献身过了做了人们所要求她去做的,剩下来的该是自己可应得到的些许自由吧!眼下不正在安静地在读书么?她可以想念他了,理所当然地去想念他了,他也理所当然地活着。她似乎感受到那献身的价值!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从一位女同学口里得知浩之的消息,浩长同她的爱人一起住战地医院,后来又同时出院。毫无疑问,浩之没有牺牲只是没有音讯。她兴奋得一夜合不上眼,一切都在证实自己的感觉是对的,用黄二婶的话说就是神灵保佑,她月贞多少有这么一点儿灵气呢!

她的生活又充满了阳光。

在周末晚会上,她一时高兴唱了一支《祖国的大河》的歌,音色浑纯清脆,娓娓动人,震惊四座。她自己也不明白在大庭广众面前那来的勇气站起来唱,而且感情唱得如许投入如许动听啊!她觉得自己好象只残旧了座钟换过了链条充斥着一股动力,每门课程的考试她也总是名列前茅。

“我怎么样了?”她照着镜子笑道。

然而,她再也没有探听到浩之的消息了,唉,活着该有个音讯呀!别人也已回家了啊!

她明白他永远活在自己心上!

浩之伤愈出院本可以光荣归国的,获得过军功章,他考虑再三还是留了下来就地脱下军装。他祖籍是朝鲜人,到祖父一辈才去了神州,算是落叶归根吧,他留下来。他一个人回到故乡久居里,原先也不知道就在前线附近的一个小山村,才三十来户人家,村里一个男人也看不见,阴气炎盛。进村之后他象宝贝样的被爱护着,每一家人都盛情款待,也就是说家家的娘姨都出来迎接腾出房间给他歇脚。在一张张的欢笑的亲切的脸颊上残留有深深的泪痕,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里掠过着无穷的哀愁,他发觉寡妇脸色特有的灰黯悲哀,宛如一道流不尽的黑灰的河水低吟着婉婉的悲歌。她们一眼看见了男人,悲伤、惊讶、忧虑、羞答、情欲伴随着人的欲望都蕴含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这是一双饱受战争烟火摧残过的眼睛,这是一双长久来看见过丈夫儿子的眼睛,这是一双渴望着看见男人的悲哀的眼睛,这是一双典型的纯真女性的眼睛啊!

战争使他在村子里成为珍珠般宝贵的异物。

然而他仿佛对这一切全然熟视无睹,心里只惦念着月贞,他是为了她才留下来的。

战争消灭着男性。他饱受着这种战争中男性的孤独和女性的悲哀。

他在村里被家家户户遂日地轮回着派饭,当晚就住在那人家里,没有男人气味的屋子里。

他孤独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寒夜。

“我家媳妇招呼得不周到呀!”

“我女儿失礼了不懂事!”

他听了惭愧得垂下了头。她们一个个都是那么漂亮的姑娘,那么纯情的女性!

每天家家户户的娘姨都泡着满满的一壶人参水,象喝开水般地给他斟满杯盏,他喝了又喝宛如灌足了气的皮球轻轻一拍就腾得老高,全身神经绷紧精力充沛得旺盛极了。山上到处是野生的人参,采之不尽也吃之不完,女人们要他永远精力旺盛下去啊!

“我等着她!”他终于把月贞的事说了出来。

“我给你当一回月贞吧,好吗?”姑娘在哀求着。

这是战争带来的悲哀。

他自己的悲哀呢,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知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哀,可他却从未有过欢乐,喝着美丽的姑娘泡出来的人参茶的痛苦也只有他一个人才尝到了啊……

他爱村子里所有的女性,然而他更爱月贞。他忍心一直没有给她去信,不想打扰她,不想令她悲伤,只默默地祝愿她心安静就心满意足了。他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在什么时候,她永远在想念着自己!

此恨绵绵无绝期!

十七

月贞生下了个女孩子。

奇迹,郭大姐也觉得不好理解这姑娘怎可以生下来呢!然而在母女平安无恙的当儿这位妇产科医生已经看到那幕悲剧的将要来到。

女儿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连妈妈也唤喊不出来,可以坐着一动不动地呆望上大半天,就象地里的磁力吸住了机器人一样。

母亲寄希望于日子的增叠,长大了孩子就会说话了,她还小啊!

岁月在女儿身上不停地砌叠增高,希望却在母亲眼睛里渐渐地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下了一丝儿微弱的光线,她的女儿,她的唯一的女儿。已经十三岁了孩子还是那个呆痴痴的样,脸蛋长得象妈妈一样标致漂亮,遗憾的是眼球儿凝固住了,仿佛世界就是一根方木头笨拙地站在那里,她晓得叫妈妈,“叫得很亲切,此外就不再说第二句话了。吃饭、洗脸、出外玩去只打着个手势,好象嘴巴长着只用来呼唤妈妈,世间上唯一最可宝贵的是妈妈了。她望着女儿手捧着白瓷饭碗,饭粒不断地从嘴角边上流下来,撒落在地板上,心一酸忍不住泪珠儿随着饭粒一块儿滚流,她可怜女儿,担忧这年轻的一生怎样度过!无穷的忧虑!慢慢地她竟然感到痴呆的幸福,少了世人的烦恼不也就是幸福吗?女儿也许不用忍受象母亲那样的含冤茹苦吧!

她把女儿独个关在房间里,孩子能上那儿去呢?上那儿她也放不下心。上班坐在办公室的桌前稍一空闲便又惦念起家里的痴女儿,心怦然地跳,好象孩子跳玻璃窗给碎片扎死了。赶回家看见女儿朝着窗外呆痴痴地坐着心才又放了下来,她买了许多图书玩具压根儿都撩不起孩子的兴趣,后来捡回来盒积木,长长短短,方方扁扁的小术块儿竟吸引住这女孩子,笑了,一个劲地用心在堆砌着。做母亲的高兴地搂着女儿,她比女儿还兴奋呀!她看见了希望。

希望是美好的而又渺茫。

她母女俩相依为命。她把自己的爱全都倾注到女儿身上,换回来只不过是一声妈妈,然而已经足够了。夜里当她怀抱着女儿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抚摸着孩子温热的脸蛋心里就觉着安然舒畅了,感觉不到那孤独的可怕。她抱着女儿,对着孩子哭对着孩子笑也对着孩子娓娓地说话,她感到幸福因为终究有了个自己的小天地啊!

女儿摸着她的脸颊,不小心用手抓破了粉白的脸皮,惊呆呆地瞪着双小眼睛。啊!女儿懂事知道抓痛了妈妈。她起劲地搂着孩子用脸颊紧紧地亲偎着,热泪滴滴……

镜子里她还是那样瘦削脸儿尖得象把刀子,眼睛乌亮亮的依然美丽动人,只是眼角上已捎叠起深深的皱纹,啊!我老了,成了个老太婆了!她曾想过自己早点儿地老了好,可岁月偏偏那样地漫长,直至今天才瞧着了自己的老相。呀,浩之见面也认不出我来的,连我也认不出自己来了。她无法想象出浩之的老相,在她心上他永远是那样的年青英俊。

她唯一感到可慰藉的是她老了,可以死去了。

对了,妹妹也已从护士班毕业了。

她可以放心地死去化成一只白蝴蝶翱翔在蓝天里,她会跟着飞上来的……

十八

她怎可以死去呢!

她连死的希望也幻灭了,完全幻灭净尽了!

那天下班回来她愣住了,女儿没在房间里,上了哪儿?房门竟给拧了开来。

邻近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不好了,妮妮流血了!”

女儿坐在地上一裤裆的血,染红了一双手,抹涂在脸颊上……天啊!女儿初次来潮红!

她悲沉了。她明白自己应该陪女儿一块儿躺在同一个墓穴里……

山坟。黄菊遍野。

他术然地站着。

两只白蝴蝶在蓝天里飞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