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文学银军”丛书(第一辑)左右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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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老马

老马其实并不算老,虚岁还不到四十。不过,大家伙已经习惯称他为老马。和城里人比,老马的确要显得老,也许是老马长得太黑太瘦,平日走路总爱勾个腰,也许常年出力干活,风吹日晒。谁见过,像老马这样每天在工地上从早忙到晚的人是细皮白肉的呢?只有城里人,出门做车,做办公室,不愁吃不愁住,不愁孩子学费的,当然保养得好。

此时,老马蹲在马路牙子上,一边把烟屁股狠狠地摁到地上,一边用老家话骂了句,他奶奶的——眼睛一直看着马路对过——个叫做花园小区的大门。

老马在这儿已经蹲了有一阵子了。夏日正午的阳光射在小区门口的喷泉和雕塑上。喷泉竟时不时射出一道道小的彩虹,而青铜的材质在阳光和水的映衬下,更是闪闪发亮,质感十足。老马盯着那不断喷出的水,还有裸体雕像身上凹凸有致的曲线,尤其是那胸部,非常突出,连乳头都雕得那么清晰,隔着马路依然可见。老马突然觉得城里人真会整,连大门口都整个裸体的女人站着,让人想入非非。老马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年轻时身材跟这也差不多,现在虽然胖得像水桶,但还是半老徐娘,丰韵犹存。隔上一年半载回去,依然让老马很满足。老马有多久没有这样的享受了。没过正月就出门,到现在,也有半年了。半年里没碰过女人,干活时手下格外有劲。不过,这会儿想起自己的女人,老马突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想这个女人,又有点怕这个女人。这个婆娘。

这两天老马揽上了一个活,给一家姓张的雇主装修新房。通常老马是头一道工序——贴砖。昨天雇主说要带他去建材装饰市场买砖。给雇主买砖这事是老马所有工序中最令人高兴和痛快的。老马带雇主东一家西一家的转上一会,然后,在适时的时候向雇主推荐一家。通常,在讨价还价中雇主就会买下。昨天,老马像往常一样,带着雇主在市场上转达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老马说的那家。不过,主人是个女人,很会砍价,几样材料买下来,虽然价格砍了下来,但货品已经掉了包,但主人是看不出来了,老马和店家心中有数。等和主家一起将货物送了去,再回来取钱的时候,已经是快七点了,好在夏天天黑得晚。老马就叫上他的老乡,也是他的徒弟去路边的摊子上喝了两杯。也只有这时候老马才会觉得城里人的钱还是挺好挣的。

喝完以后,他的两个徒弟没回来,钻到旁边的录像厅里就没再出来。

老马没去。老马其实以前也爱看个录像。刚来这儿的时候,拿到工钱的那个晚上必是要去录像厅去的,那离老马的住处很近。有一次,老马去看了夜场的录像,放到中间就有一个是带色的,而且进来了几个妹子。老马的几个工友就领着妹子走了。老马没有去,那个妹子使劲撩他,他还是待在录像厅里没敢动。他说不清为什么,是怕老婆还是怕染上病,还是怕花钱,可能都有。后来,他就不再去录像厅了,没事的时候,喜欢翻翻报纸,当然老马是不买报纸的。反正干装修也少不了报纸,不过都是些旧报纸。在装饰公司帮工时,老马专拣那些漆工找来保护墙面用的报纸,都是些半旧不新的报纸,但老马读得津津有味。老马最爱读的是本市的一家晚报。那张报纸经常登一些张家长李家短、东家打架西家丢孩子的事。老马看着挺热闹,也挺解闷。有一次,老马就在那一堆旧报纸里读到一篇稿子,上面写一个打工妹找不上活干找不上对象很烦恼。老马一下子对那份报纸有了一种看重,从来报纸都是写领导人讲话,重要报告的,一个打工妹找不上合适的工作,找不着对象烦恼,竟也上了报纸,一下子让老马有了一种亲切感,后来,只要有机会,老马总爱找那份报纸看看。看了几次,便记住了,这是一个叫做都市故事的版。

老马想起在都市故事上看到的一篇稿子说,一个女人在五十岁时突然想和自己男人离婚,可不知道怎么办,又怕别人会瞧不起她。记者竟然剖析得头头是道。老马很是叹服。其中有一句话很是让老马触动了一番。那上面说,其实人生就是几十年的事。几十年不快乐也是过,快乐也是过。为什么在醒悟时还要保留那种不快乐呢?老马就想自己,到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

老马也说不清。但至少,以前每次拿到钱回老家去,老马是快乐的。老婆是个懒婆娘。自从他出来搞建筑以来,老婆把大部分地都包给村里的几户外来人种了,只留了两亩不到的菜地。养了几只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帮她弄些地里的活,放放羊,眼见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两个儿子都在县城里上高中,大的已经高三,今年刚高考完,读的是县里最好的一中,学习也是家里最好的,老马这辈子最遗憾的是自己才上了高中一年级,虽然在工地里已算是高学历了,在揽活的时候,老马算起算术来也是最准的,有几个工地里的兄弟小学都没毕业,有时候闲的时候,帮工要请他去给主家算,买砖的时候,算账也少不了拉上他。老马的理想是孩子考上大学。至于考一个什么样的大学,老马却没什么过多的想法,老马觉得以前待的那个建筑公司里,管图纸设计的张老师就不错,水暖工程师,每次在灌浆之前,水暖工就按他画好的图纸布管网。老马觉得那才是一个男人应该干的,光动脑子,剩下的活动动嘴就行了。所以,老马虽然有时候并不满意老婆的所作所为,比如,以前在家时,经常吵啊打啊,就因为他家弟妹多,老婆老把家里的东西偷偷往娘家拿。还有总是不关心他,不管不问,还有点看不起他。比如,工地上那么多男人,像老马这样配了手机的人有好几个,隔段时间人家的老婆就打个电话问长问短的,但自己老婆就当自己死了一样,几乎从来不打电话,打电话来也只是两个字,要钱,要么是孩子又要交学费了,让老马快快给家里寄钱。有几次,老马喝了酒,心里突然有些凄凉,像他这样,每次要么和老婆打得死去活来,要么互相漠不关心,又有什么意思。唯有大儿子,在县城里读书,读得很好,让他有些面子外,老马确实想不起来有什么快乐的事。

老马专门把那个报纸都市版的热线电话记在手机里。老马就打了那个热线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很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老马说,我是一个搞建筑的,到这来打工,我四十岁了,给老板干活,老板不给钱,我烦恼得很,咋个办?老马一边说,一边听着手机听筒里慢一秒钟传播出来的自己声音,有些像山谷里的回音,那感觉真怪,等他停下了,那里面还传着他的声音。那个女孩说话了,这事你得找劳动部门,你要是在婚姻情感方面有困惑,我们还可能帮你。那我有唦,我老婆从来不关心我,光知道问我要钱,你说我咋个办?你方便到报社来吗?你这种情况最好能跟我们当面聊聊,电话里好像一句两句说不太清。今天去不了,我这会儿就在外面要钱,你们要是能帮我要钱就最好了。我不是给你说了吗,这事,你最好找劳动局。老马没听完就挂了,因为他看到远远走过来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看着像是他要找的主家,走近一看却不是。

今天上午,老马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老马还以为老婆发了善心,终于知道关心自己了,但老婆依然是那种很坚硬的声音,甚至还是连老马都没有呼其姓名,只直愣地说,儿子考上省上的一重点大学了,通知书已经来了。要五千块钱的学费。可是,老马说,不是才寄回去一千吗?老婆说,一千块能上个大学?你不寄就不上了。然后就挂了,老马当然知道,这是气话。可是一时到哪就弄这五千呢。老马想,得赶紧把上个月给那家干活的钱要回来。

可是,主家的电话已经换了,这搞得老马突然紧张起来。老马赶快找中间人,也找不到。老马没别的办法,就只好堵在他家大门口。老马想,不管他住不住这里,总会来看看的吧。

老马本想蹲在主家的家门口,哪怕就睡在门口也要把他等来。但是老马总是被门卫挡在大门外,他们全无一例外地问老马,出入证。在这里干活要办临时出入证的。老马看了看自己身上并不怎么白的衬衣,双手抹了一把黑瘦的脸和起油的要打绺的头发,他想不通自己已经是拾掇得很干净清爽了,却不知道为什么门卫一眼就看出他是民工,是他哪散发出民工的气味吗?

老马掂了掂腋下的黑包包,就是通常小老板会夹在腋下的那种黑皮包。老马当时是在给主家干活的空房子里找到这个黑包的,还很新,把手机放进去时,还是很有点自我陶醉的样子。他想,也许再干上几年,拉上几个同乡老表也整它一个装潢公司干干,自己就真能过过当老板的瘾。因为看上去包包不够饱满,老马还从床下找了半块砖头。那是原来垫箱子的,塞进包里正好,包马上饱满起来,皮子也显得亮了许多,显得很有质感的样子。老马还专门去了澡堂洗了澡。前段时间,他们在工地上拉了水管冲凉,被附近的居民举报到报社的市民热线,已经被禁止。可是澡总是要洗的吧,老马去了公共澡堂,五块钱洗了一个澡,这让老马心疼了半天,如果不是心里有事,老马肯定会在澡堂子泡上半天,这样才算够本。

老马想,应该能碰到,昨天晚上做了个好梦,梦里一地的屎巴巴。按照他们老家人的说法,屎就是财,今天准能要到钱。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通。果然,原来的那家主家王老板就来了。旁边还挎着个女人,很亲热的样子。老马看出来了,那是老王的情人。因为揽活时,老马见过他的老婆,一个比眼下这个女人要老得多的干巴女人。老王看了看他,一副不认识的样子。然后是不耐烦的口气,明天再来,这会儿哪有钱。还没等老马说话,王老板带着那个女人转向了大门边的水果摊,那里有一堆滚圆的大西瓜,摊主笑脸相迎说,便宜包熟包甜。说着,拿起旁边那把刀,熟练地打开了一个三角。王先生一边往外掏钱,一边小声嘟哝了一声,傻×。

老马看到那个女人转过脸瞥了他一眼。多少钱,那个女人问。

四千二百三十块,零头就不要了,四千二百吧。老马赶紧接住问话。

不就几千块钱,赶紧给他,麻烦死了。

几千块,也不是个小数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老子也得挣上一段时间。

老马仍是一脸堆笑,不过,笑得苦巴巴的。我活干得又没啥子毛病,你就把钱痛快给了吧。我确实等急用。

烦死了,现在有多少钱,先把他打发了。

那个女人亮闪闪的眼皮子朝老马一掀。老马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

王老板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老马。我身上钱倒不是没有,但是你要三个月以后再来拿,我还不知道会不会出啥质量问题呢?

你放心唦,不会有啥子问题,有啥子问题,我随叫随到。

别啰唆了,我还忙着呢。

王老板,你好歹先给点。

走走走,我还忙着呢。

我急用,娃儿上学……

你再不走我叫保安了。

那,你……啥时候给我,先给我一部分。

得得得,服了你们这些民工了,先给你五百块钱。

那,谢谢了,再多给点吧,不够,娃儿上学不够唦。

你还有完没完,再说,一分都没有。

好好好,你是好人,有多少算多少吧。

你给我留个电话,我好再找你。麻烦你喽。

老马脸上堆满了笑,像朵黑色的菊花:我儿子要上大学,急用钱……

你他妈真啰唆。

老马像猴子一样,抓起了那把杀瓜的刀。你妈的,不给钱,就结果了你。刀已经到了王先生的肚子上,刀把和三分之一的刀身在外面,好像是从王先生的肚子里长出来的似的。那个女人啊了一声……

老马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老马想,那他可就出名了,明天报纸上准能找到他的名字。

保安说,请出示证件。老马才站住,一边对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说,谢谢了啊,一边看着王老板和那个女人往小区里走去。

天边的云很红,按照老家人的说法,明天又是个毒日头。老马在小区门口站着,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手机响了。老马看了看,是老婆打来的。

老婆说,真是窝囊废。

老马想,把昨天的钱还有平日省下的小钱凑一凑,不到两千。不知道行不行。

要不,问以前装饰公司的老板先支一点,那个老板是他的老乡。如果再能凑点,趁开工之前,回去一趟,把钱送回去,也看看儿子。儿子考上大学了,好事情啊。

老马这么一边想,一边离开了小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