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文学银军”丛书(第一辑)左右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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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转学(2)

朱丽丽现在再也没有坐在矿中教室里那份平和平静以及那种一切水到渠成的自负。当然,朱丽丽从心里是不服气的,她要让所有的人承认她,她要找回在矿中时的自信。对朱丽丽来说要找回自信唯一的办法就是使劲地学,她要成为三中的尖子,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们刮目相看。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她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吃力不讨好。她常常觉得力不从心,有时候一堂课听得她累极了,集中精力听课变得那么费劲。她不时地跟那个内里躁动不安的她叫劲,让那个内里的她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听课,好让这帮三中的狗东西见识见识她这个尖子生,可每次不知不觉那个内里的她就占了上风,把她给拽跑了,拽回到矿中的时候,等到她好容易回过神来,课已经讲了一半了。

朱丽丽真想再回到矿中但是没有人让她回去,她就只能做这支已经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的箭。朱大吹不让女儿回来,理由很充分,有压力才能有动力,女儿的一条腿已经迈向大学的门槛,再抽回来,岂不是疯了。对于女儿住集体宿舍,朱大吹自有他的一套理论,他觉得这是女儿将来独立生活的开始,这才离家几百公里,将来要考到北京还不得几千公里。没有人在意朱丽丽的感受,尽管语文老师觉得朱丽丽变得有点不爱说话了,但语文老师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女孩子嘛最大的优点就是内秀。反正,去三中是不会错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前面只会有一个结果,那是一个他们认为皆大欢喜意料之中的结果。

他们不知道,实现这个结果的最主要的前提——朱丽丽变了,鸡头做了凤尾的失落和自卑填满了这个女孩的心。结果大大地出乎了人们的意料,朱丽丽没能考上大学,就连当初朱大吹十分瞧不起的师专都没能考上,朱丽丽是那一届四个班一百八十名学生中唯一名落孙山者,而这一年矿中出了七名大学生。

现在轮到朱大吹失落了。他当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逢人便说,一定是搞错了,朱丽丽一定是让人顶了。但朱丽丽自己知道,就这样了。她现在只要是一坐在教室里或者是考场上,脑子里就乱哄哄的,尽是些无关紧要鸡零狗碎的念头。比如,课桌的桌边是否正好对着衬衣的第二个纽扣,如果正对着,她答题就能顺利,如果高一点或者低一点都会影响她发挥,甚至搞得她焦躁不安,无法集中精力,连题都做不完。还有不断地想,如果考上一所理想大学,领取通知书那天,是会到邮局领呢还是到学校去领,还是语文老师亲自给送上门呢,那天她该穿条什么样的裙子,既显得她瘦,又显得十分文秀呢……一脑子都是这些和学习无关的事情,她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太紧张了。然后,等她回过神来,只要做和学习有关的事,她的身体变得僵硬不堪,脑子里像是抽空了。朱大吹当然不知其里,他只知道这结果很让他失面子。他得让朱丽丽再考一年,他要让大伙看看朱丽丽仍是不容怀疑的尖子生,这一回只不过偶尔的马失前蹄。

朱丽丽又坐在矿中的教室里了。天还是那个天,山还是那个山,教室也还是那个教室,但朱丽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朱丽丽。朱丽丽坐在教室里,要么一时狂躁不安,要么一时心不在焉,像一个轻飘飘的影子。以前的班主任退休了,现在语文老师换了。这个老师特别爱提问,他问到朱丽丽的时候总是想不起朱丽丽的名字,而是指着朱丽丽,那个以前在三中上过的。这个时候,多半朱丽丽是回答不上来的。连熟熟的就在嘴边的答案也忘了,大脑一片空白。三中这个词让朱丽丽有一种说不出的敏感和脆弱,且有一丝隐隐的痛。只要从哪儿传来三中这个词,朱丽丽便会想到,那是人们在对她指指戳戳,一准在说她什么。朱丽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又读了一年,以最终晕倒在高考现场告终。

朱丽丽的父亲,现在倒也不大吹了,大概也就是从朱丽丽没考上大学以后吧。有一段时间,朱大吹的口头语是大错特错,所以,有人也喊他叫朱大错。而语文老师呢,退休后就回老家了,朱丽丽的事让他在朱大吹面前很抬不起头来,而在朱大吹这样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是一件难堪的事。想想朱丽丽的事,语文老师耿耿于怀的是他不知道这件事错在哪儿了。朱丽丽没能成为他的得意门生,而成了一个最让他难忘的学生。他总是时不时地想起这个胖胖的长得并不好看的女孩子,一想起来就觉得很是惋惜。

朱丽丽现在是一个五岁男孩的母亲,她顶替父亲成为矿机修厂的一名工人。朱丽丽原本就不太爱说话,进了厂子就更不爱说话了。现在朱丽丽又黑又壮,依旧有些邋遢,她的衣服总是不太平展,有些皱皱巴巴的,鞋子上也总是蒙着一层灰。像矿上的其他女人一样,朱丽丽每天上班下班,周末的时候带着孩子回母亲家里混上一天,矿上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她不大愿去市里,隐约中怕碰到过去三中的同学。

在矿上,现在也已经没有人再过多地注意朱丽丽了,矿中考上大学的一年比一年多,留在城里的矿工子弟也越来越多,有很多可以代替朱丽丽的话题。现在朱丽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她的辉煌时代随着她的大学梦的破灭早就消逝了。要说还有,也只在她的丈夫那儿了。朱丽丽的丈夫曾是朱丽丽高中的同班同学,现在他们在一个车间,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朱丽丽的丈夫又瘦又小一点也不惹眼,当初上学时学习既不好也不坏,难怪朱丽丽对那时的他没什么印象呢。朱丽丽的丈夫倒能说出好几件她从前上高中时的事来,比如,朱丽丽总不上体育课,有时候远远地看着他们踢球,手里还拿着本英语书……有些事连朱丽丽自己都不记得了,比如他说那时候朱丽丽总扎着一个粉红色的头绳……连朱丽丽都没想到,今天,自己会和这个又瘦又小的男同学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呢。

一切都归于平静了。在哪儿生活都一样,没有上过大学,没有留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这一切都挡不住生活的脚步。谁也不能说朱丽丽现在过得不好,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爱她的丈夫,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一切的一切也算是够了。连朱丽丽也这么认为,自己过得还行。

矿中的二十周年校庆搞得非常隆重,那一天的矿中爆竹声声,欢声笑语。前几任校长、有突出贡献的老师被请回矿上,当然也少不了矿中二十年来培养出来的优秀学生,那些在外面上学在外面工作生活的矿中的骄子们都被请回来,被矿领导奉为座上宾。对于校庆,朱丽丽当然有所耳闻,只不过她和所有曾是矿中子弟现在又是矿上职工的人们一样,不在被邀之列。对于朱丽丽来说,虽然心里多少有点酸溜溜的,但终归是可有可无的事。

要不是这天早上,校庆这件事对朱丽丽来说也就过去了,不会留下什么踪影。偏偏这天早上,朱丽丽的工友临时家中有急事,下了夜班的朱丽丽替她顶班。

朱丽丽并不知道,这天早上矿中组织校庆的嘉宾们参观机修厂,作为体会日新月异的矿山面貌的一项重要参观内容。朱丽丽站在车床旁,在这样一群落落大方、气宇轩昂的人们面前,她显得有些局促,有点手足无措。人群缓缓从朱丽丽面前走过,在机器隆隆声中,似是而非地听着矿长和厂长的介绍。没有人在意这个站在车床旁穿着一身油污工作服因为连夜工作而脸色疲倦发黄的女工。人们的眼光从一台车床扫向另一台车床,从她身上一带而过。只有那么几秒钟,朱丽丽感觉到有一个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当她与那个目光对视时,她发现这是一张曾经很熟的面孔,几乎和几年前没有什么变化。是她的同桌,当时他们班的班长。对,就是他,那个爱看足球爱踢足球后来考上大连水产学院的班长。朱丽丽眉眼间漾开一丝笑意,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打声招呼。毕竟同学多年,又多年不见了。可是,就在那个从喉管中一跃而出的声音马上从嘴边吐露出去时,班长别转过去脸,似乎是没认出来她,或者根本就不认识一样。

朱丽丽就这样定格在车床边,半张着嘴,脑子里像开着无数个轰轰作响的机器,竟然连参观团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等回过神来,朱丽丽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失意。她突然想起,她的父亲朱大吹在她结婚那天说的一句话:一步错步步错。她又想起当初她在矿中时种种的风光,她想如果她没有去三中,也许不会和大学失之交臂,那么她决不会像现在一样一身油污满脸屁黄地站在这个嘈杂而脏乱的地方,而是像班长一样一身挺括地行走在参观者之列,在矿长和厂长讨好的说笑中,俯视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

想到这儿,朱丽丽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