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警察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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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王道山开车

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王道山把一个早起晨练的人穿着的绿裤衩当成绿灯了,根本没有踩着刹车,一下子撞了过去!我也受到了应有的处理,被警告处分一次。

李爱军找人把我送回家后,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想找几个朋友聊聊天,可是给谁打电话谁都关机,只好想慰劳一下我老婆,老婆把我推到了一边,说:“喝酒喝到这样,别想美事了。”

“什么叫美事?你是我老婆,我是有准驾证的,而且还是内部准驾证,像我们民警开警车一样。”

“去,去!儿子现在的功课已经进入高三复习阶段,你也替我想想怎么提高孩子的成绩,咱混了半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吗?一个星期回不了一趟家,回一次就想这事?况且,你今天醉成这个样子?”

“醉成这个样子怎么了?烧成灰也是你老公呀?”

我与老婆争扯不下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王道山来的。

各级领导都要求,作为一名人民警察,必须保持24小时电话畅通,这一条要求虽然没有写进警察法,但几乎人人都执行着,即使与老婆亲热的时候,我也没有敢把手机关上。对社区民警来说,工作时间在工作,生活时间也在工作,两者搅在一起,似乎一天24小时都在工作。不知什么原因,进入2007年下半年以来,只要我不在社区内,手机或电话一响,心就“扑嗵扑嗵”直跳,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社区仿佛成了我的宠物或孩子,时刻被担心和牵挂着。

“杨警官,我家老爷子刚才下床撒尿,走到厕所,不小心摔倒了,牙摔掉了,腿估计也摔断了,你能不能帮我把他送到龙潭医院去?”

王永道出事了,哪有不送的道理?自己当社区民警这一年多,许多事多亏了王永道,再之,王永道还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

“可以,可以。”在王永道和王道山父子眼中,我的电话就是120,有病有灾的就喜欢打我的电话,上次王小峰被马蜂蜇给我打电话,这次王永道摔倒了又给我打电话,我想,这不只是对警察职业的信任,更是对我的信任,“把老爷子的牙找一找,我一会儿就到。”

我的家在青年路超市旁边的宝塔小区,从我家到王永道家很近,开车用不了10分钟,但是从王永道家到龙潭医院却需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我想明天早上还要早早起床上街执勤,干脆就穿上警服,拿着自家的车钥匙,慌慌忙忙地往楼下赶,楼梯发出咚咚的声音,一到六层的楼道灯全亮了。

来到楼下,深夜的凉风吹来,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意识到自己喝高了。我打开车门,两手按在方向盘上,左脚踩着离合,钥匙插进去拔出来,拔出来又插进去,反复了好几次,不敢打火,心里矛盾极了。这时,王小峰被马蜂蜇伤时痛苦的嚎叫在我耳边响起,我似乎看到了80多岁的王永道,左手捂住嘴,右手抓住腿,浑身哆嗦着,鲜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一滴一滴地涌出来的情景。王永道这么大年纪了,摔这一下子说不定出什么事!一会儿理智又战胜了感情,不能开车,坚决不能开车,“五条禁令”是高压线,谁碰谁就完,局里因为酒后驾开开除的还少吗?我手抓着警服,想着王永道的苦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趴在方向盘上,翻来覆去地思忖,大约过了十分钟,脑子清醒了许多。

“杨警官,你到哪里了?我家老爷子痛得厉害。”

“哦,道山吗?我今天晚上喝酒喝多了,怕送不了你父亲了。你前一段时间不是学开车了吗?学得怎么样?你能不能开车?”

“是,我学了,刚学会倒库。我还没有在路上开过。”

“没有事,车就是玩具,玩玩就会了,你早晚得有第一次。今天晚上,我看着你开,来吧!”

刚学开车的人对车有一种新奇,总想摸摸,王道山也不例外。王道山放下自己的老爷子,很快跑步来到我家楼下,坐进了驾驶室。

“开吧,一回生,二回熟!”我鼓励他道。

“好,好。”王道山老母鸡觅食一样地点头。

在王道山的操作下,车在马路上忽左忽右,像一条游龙,不断地划着“S”型,油门忽高忽低,油离配合不和谐,汽车发出的声音像走土路时摩托车发出的声音,时大时小。这个时候,我的大脑基本上还是清醒的,不断地提醒王道山,两眼死死地盯着前方,生怕哪一个醉鬼或游侠闪出来。

大街上很难看到行人,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个在行人道上走的男女。

我平时开车不到10分钟的路程,王道山开车却用了20分钟。在往车上抬王永道的时候,王道山的媳妇向春凤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说:“杨警官,您喝酒了,还能行吗?”

我把自己的身子向车上靠了靠说:“放心吧,老乡,没有事。我不开车,让道山开车。”

向春凤又问:“他没有开过车,能行吗?”

“开车就是熟练工种,刚才不是他开着来的吗?有我看着他,没事。”向春凤疑惑地看着我,然后又扭头望了望王道山。

“不用担心,真的不会出事。马路上根本没有人。”王道山满有信心,“就当我拿杨警官的私家车练手了!没有问题。”

“大胆开,这深更半夜的,不会出事。”我看了一眼王道山,继续鼓励他。

“好吧,道山,你一定慢着点,一定小心!”向春凤深情地望了一眼王道山,像在为他加油,也像在叮嘱他。

我们顺着昌平路往德胜门走,王道山把车开得歪歪斜斜的。碰见对面打着远光灯的车辆,我让他停下来等等。车一停下来,他就不知道怎么做了。在我的指导下,他要么抬离合快了,把汽车憋死,要么加油加大了,汽车呼呼地乱响,我真有些心痛。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王永道好像睡着了,宛如乖巧的孩子,右手扶着嘴巴,左手抓着前边的椅背,躺在车的后座上,轻轻地呻吟着。向春凤不多说一句话,把她老公公的头放在自己的胸脯上,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车门的内扶手。

过了马甸桥不远,龙潭医院的霓虹灯就显现了。硕大的霓虹灯招牌,仿佛架在空中的一条流着鲜血的大腿,在夜空中异常显眼。过了德胜门,招牌就像在头顶上,实则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德胜门正前方的胡同内,路边的门店闪着粉红色的灯,一个个洗头房、发廊就是不眠的夜莺。龙潭医院被指定为奥运医保医院,据说医院东边的这条胡同临街的房子马上就要拆迁了,居民刚刚搬走,洗头房、发廊就占领了,一个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抓紧用好最后的机会,要让所有在此经过的男人留下买路钱。

我没有一点心思,浑身酸软,使劲靠着座的后背,努力扶着王永道的腿,想着平安把王永道送到医院。可是,到了龙潭医院南门口,不知道是王道山过于疲劳还是他放松了警惕,他把一个早起晨练的人穿着的绿裤衩,当成绿灯了,根本没有踩着刹车,一下子撞了过去!车轮顶到那人大腿的时候,我才知道王道山撞人了。那人被撞出了三四米远。王永道还没有送到医院,王道山却又撞了一个,我一下子就懵了!

当兵30年没有受过处分,当民警刚满2年就进了禁闭室,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我被停止了职务,关进了禁闭室。原因很简单,虽然我没有酒后驾车,可是王道山撞人时,我在车上,还有,我鼓励了根本不会驾驶的王道山开了我的车,这是作为一名警察绝对不允许的。

在禁闭室内,白天是属于别人的,不断地有分局市局的督察来取材料,也有分局、派出所的领导来谈话;夜晚是属于自己的,我想得特别多,从当武警到当民警,从18岁当兵到51岁出这事,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现。流血的伤口会留下疤痕,不流血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已经51岁的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剩下的生活,岳母年岁已高,儿子到了正是要用人用钱的时候,我却出了这样的事!千不该万不该让没有驾驶证的王道山开车。

2006年下半年,全身心地融入东风社区警务后,我的目标是做唐积桐那样的人。唐积桐1976年入伍,参加了自卫反击战,在战斗中见到一个连队三分之一的战友躺倒在自己身边,长眠在南方的红土地上。这一切使他刻骨铭心。在部队干到营职,转业后选择了扬州市宝应县城北派出所。他说:“比起牺牲的战友,我算是万幸了,我的生命不属于哪一个人,更不应该一味地用来享乐虚度,而应当实实在在地为老百姓做点事,唯有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战友和自己的良心。”唐积桐数年如一日,努力做好社区工作,赢得了群众的尊重和领导的好评,获得了“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的荣誉称号。我1974年10月入伍,比唐积桐早两年,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这一年多来,也想当一个像唐积桐这样的好社区民警。我的泪就哗哗地掉,我对不起这身警服,我对不起被撞的那个小伙子,我也不怨王道山,只怨自己,为什么不打120呢?我咬着牙,朝自己发狠,两只手死拧自己的大腿,大腿的外侧被自己拧出了一片片的血印。

我走进禁闭室的第五天,在分局信通处的帮助下,恐吓信的事水落石出,邮件是从东风街道办事处宣传部发出的。3封信都是赵三霍干的,纸质信是他用左手写的,小郭子店上的招牌和玻璃也是他砸的。据赵三霍交待,那一天,赵三霍值班闲得无聊,就写了两封邮件发给了我,感觉还不解恨,就左手写了一个巴掌大的纸条,趁着天黑,用匕首扎在了警务室的门上。其实,他恐吓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想把他一家的户口落到王四狗的空宅上,我没有给他签字。赵三霍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行政拘留10天,罚款2000元。赵三霍这小子,也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本来想吓唬吓唬我就算了,没有想到却把自己给送进了看守所,连工作也丢了。还有,他砸了小郭子的店铺,所有的损失都要他来赔偿。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让小区的居民都认识了他的本质,小肚鸡肠,报复心强,他下一步在这一带还怎么混啊?

听说我被公安局给关了禁闭,在整个东风社区像是炸了锅,有骂王道山、王永道的,也有到派出所给我鸣不平,问问郑斌这个所长怎么当的,连我这个上了岁数的片儿警也敢关?郑斌怎么解释也没有解释通,不少人吵闹着要去上访或游行。

赵二春要牵着他的8只狗到中南海上访,问问公安局为什么要关杨春江这样的好警察?屈瑞丽也不含糊,她要赶着她的12只鸡上公安部,要找孟建柱部长评评理:你在江西当省委书记“捧着一颗心,不带半根草走”,杨春江当兵上战场,当警察下社区,在我们东风社区一年半,没有喝我一口水,还送给我一只鸡,这鸡都长到9斤半了!

退伍精神病人李小平要打着横幅上天安门广场,非要把躺在纪念堂里的毛主席喊醒,说杨春江是毛主席的五好战士,人民的好警察,公安局怎么还关他?

修电脑的小郭在网上搞了一个签名活动,东风社区一共3万多人,有近2万人签名,为我这个片儿警鸣不平。赵大田、秦香莲、孙剑英制作了100多条横幅,上面写着“留住杨春江,东风平安健康”、“留住杨警官,人人得平安”,让东风村和东风社区的群众逐个签名,不会签名的按手印,呼啦啦地不到一个星期,就有1万多人签名、按手印。

只有赵三霍这小子,从看守所里出来后,听说我被公安局给关了,在额头上扎了一个白布条,像一个日本武士,上面写了7个字:“杨春江,一路走好!”不过,第二天他就出了事,一高兴喝酒喝多了,额头上磕了一个血包,血从额头上渗了出来,红红的和秋后的大红枣差不多,宛若在额头上捆了一面日本国旗。

所领导郑斌、许佳路、陈世武让综合内勤民警给我写了洋洋洒洒近万字的事迹材料,连同群众的签名、状纸、状布一块报到分局,分局又报到市局,最后组织还是原谅了我,只给我一个处分,被行政警告一次。

王永道挺可怜的,不知是他知道了王道山撞人的事,还是自己确实扛不住了,在我走出禁闭室的第二天,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去世的时候,一直呼喊着我的名字。那天下午,王永道喘着粗气,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儿孙们围在床前,泣不成声。

王永道翕动着嘴唇:“春江、春江、春江……”

“爸,我是道喜呢!”王永道的大儿子王道喜轻声喊着。

“春江、春江、春江……”老人执著地呼唤着我。

“爸爸,您的几个儿子和女儿都在这里呢,我是道喜,他是道来,他是道路,还有道红!”

我握着王永道浮肿的手,俯在他耳边轻声地说:“老兵,是我,老杨,片儿警杨春江。”王永道突然清醒了,睁开眼睛,认真地端详我,像抓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然后安详地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