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师爷道:“巡抚大人所恨者,乃藩司,并不反对买船。如今同洋人已谈好,不买也是不行,如果真要买,这笔银子抚院府中肯定是一时难以凑齐,要解决此事,必要一巨富相资助,日后黄大人问你,你且隐瞒同藩司的勾当,就说是你与巨富商议完备,如今呈请巡抚大人过目。”
周道台道:“话虽如此,可惜浙江一带,我素无朋友,也不认识什么巨富,此事难办啊!”
何师爷道:“全省官吏中,唯湖州王有龄能干,又受黄大人器重。其契弟胡雪岩又是江浙大贾,仗义疏财,可以向他求救。”
一提王有龄,周道台顿时变了脸色,不发一言。
何师爷道:“周兄不可意气用事,环视全省眼下能帮周兄的,唯有此人。天下谁人不爱财,这生意原本是赚钱的买卖,你却找错了靠山。若让给王有龄做,上有黄巡抚撑腰,下有胡雪岩当财神,你依旧同洋人交涉,钱少不了你的,又无危险,何乐而不为?那暗害你之人,整日不见巡抚有所动静,谁知他还有什么花招,一日巡抚得知,恐怕你也难脱干系。”
周道台被他点透,想想确实无路可走,于是次日凌晨便来到王有龄府上。王有龄虚席以待,听罢周道台的来意,王有龄沉吟片刻,道:“这件事兄弟我原不该插手,既然周兄有求,我也愿协助,只是所获好处,分文不敢收,周兄若是答应,兄弟立即着手去办。”
周道台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声明自己是一片真心。
两人推辞半天,周道台无奈只得应允了。于是王有龄到巡抚衙门,对黄巡抚道,自己的朋友胡雪岩愿借资给浙江购船,事情可托付周道台办。
巡抚一听又有油水可捞,当即应允。
周道台见王有龄做事如此厚道大方,自觉形秽。办完购船事宜后,亲自到王府负荆请罪,两人遂成莫逆之交。
乘人之美,忍痛割爱
胡雪岩在做生意上是很有眼光的,为了自己的事业,有时也会忍痛割爱成全他人。
一日,胡雪岩与几位道中好友在酒楼吃酒闲谈,说到梨园相好,有位姓蒋的师爷叹道:“好酒好菜,若有唱曲的妙人相陪,那才是天上神仙呢!”
恰好酒店主人听见,殷勤地说:“几位老爷要听唱曲,今日我店中倒有一位姑娘,不知可中老爷们的意儿?”
胡雪岩听了,大感意外,大凡唱曲的姑娘都在城里酒肆茶楼热闹之处,此地偏乡僻壤,怎会有此角色?“果真能唱曲?”他发话问道。“千真万确,”店主道:“昨晚天快黑时,来了一老一小父女俩,说是从安徽逃难到杭州投亲,借小店暂住一宿,今天还未启程,那女儿生得乖巧动人,是个唱曲的行当,老爷们若有兴趣,不妨请她出来瞧瞧。”
众人齐声说好,店主兴冲冲走进后院,不一会儿,果然领来一个女孩儿,年约二十上下,不施脂粉,清纯可人,一双丹凤眼左右一扫,撩拨得大家耳热心跳。姑娘上前给众人行了礼,自称姓黄,小名黄姑,原在安庆班唱旦角,只因湘军与太平军在安庆展开拉锯战,故逃难到杭州投亲。黄姑说话清脆悦耳、珠圆玉润,光景是艺伶人家出身,且落落大方,毫不怯生。
胡雪岩听她自叙,觉得口音好熟,一时记不起在什么地方听到过。黄姑请众人点曲,大家推让一阵,蒋师爷点了“情探”,赵先生点了“罗成叫关”,李治鱼点了“秦雪梅”,胡雪岩则摆摆手,说先唱了再说。
黄姑拿出响铃儿和锣钹儿,首先致歉说因父亲病了,不能操琴伴奏,眼下只好清唱。
声如银铃,倏然飞起,直上云霄。众人暗暗叫好:音色甜美,合韵合辙,如瀑布飞漱,似银蛇绕峰,果然是个好角儿。
大家屏气敛息,全神贯注,陶醉在曲儿中,胡雪岩却心烦意乱,另有一番心思。他听黄姑唱曲,愈听愈觉熟悉,但总想不起来,直觉告诉自己,黄姑一定是个熟人,只是一时记不得是谁。他努力搜寻记忆深处,一边仔细观察她的动作,企图从中找出点儿凭证。黄姑一曲终了,随手将大辫子往脑后一甩,这动作如电光一闪,点燃了胡雪岩记忆的火花。啊,她,没错!胡雪岩想上前去,但忍住了。
他不动声色,装模作样听曲儿,脑子里飞快地旋转:黄姑,你不叫黄姑,分明是孙幺妹,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说来话长,这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安徽绩溪乡下胡家,一片破败景象。胡雪岩的祖父因嗜好大烟,家中良田、房屋几乎变卖一空,只好多次迁动,最后在伺堂旁边族人公房中安身,成为全族笑柄。胡雪岩的父母终日为三餐奔忙,无暇管束胡雪岩。刚学会走路的胡雪岩摇晃着瘦小的身子,来到邻居孙家,同孙家的小女儿一道玩耍。随着岁月流逝,胡雪岩慢慢知道孙家是个卖葫芦糖的人家,他家总有吃不完的葫芦糖。还知道孙家小女儿叫孙幺妹,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贫穷人家的子女生来就是好朋友。胡雪岩和孙幺妹终日形影不离,白天一起拾柴火、办家家,夜晚并膝听讲故事、数星星。有一次胡雪岩通宵未归,家人四出寻找,到了天明,竟发现他和孙幺妹钻到稻草堆里睡得正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胡雪岩对此有最深刻的体味。
可惜好景不长,十岁刚出头,胡雪岩被叔叔带到杭州学艺,从此他与孙幺妹天各一方,不通音讯。
记忆的闸门一日一打开,种种往事便奔涌而出,难以遏制。此刻,胡雪岩见黄姑唱曲,一招一式,莫不隐含着孙幺妹的影子。他忆起自己砍柴受伤,孙幺妹撮起嘴巴替他吹拂伤口;在燃起的火堆边,两人烧山芋,互相推让;恶犬奔来,自己挺身而出护卫孙幺妹。往事不堪回首,捐了候补道台的胡雪岩想起这些往事便有种种自卑,觉得尴尬。但混迹官场商道,识透人情世故,反而倍觉童贞可爱、童心宝贵。
想到这些,胡雪岩产生一种冲动,要设法同黄姑私下里见一面。
众人听罢曲子,纷纷赏了黄姑,准备离去。胡雪岩付了账,偕大家向城里走去。才走了里许,胡雪岩借故而返。
黄姑尚未离店,见胡雪岩去而返回,诧异道:“老爷有事?”胡雪岩道:“正是为你而来。”
“为我?”黄姑疑惑不解。胡雪岩道:“你难道真的认不出了?”黄姑仔细端详他半晌,摇摇头,平时捧角儿的观众不少,哪能记住许多?胡雪岩颤声道:“孙幺妹,还记得我们在山洞里烧芋头吗?”
黄姑愣住了,儿时的欢乐齐涌脑际,她蓦然醒悟:“你是,胡老爷!”
“叫我雪岩好了,他乡遇故交,真是巧得很。”黄姑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向胡雪岩哭诉自己多年的遭遇。孙幺妹十岁时,一场时疫袭来,父母均病亡,孙幺妹被一家黄姓人家收养,改姓黄。黄家系江湖艺人,四处卖艺为生。黄姑学唱旦角,逐渐有了名气,在安庆班做了台柱子。
黄姑带胡雪岩去后院看养父,养父枯瘦如柴,卧床不起。胡雪岩忙掏出十两银子,吩咐店主去请大夫诊治。接连几日,胡雪岩都在奔忙,他为黄姑父女租下一处院宅,叫了老妈子,小斯伺候。又和杭州城的戏班“三元班”老板谈妥,让黄姑补一个角儿。做完这些,胡雪岩才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偿还了感情债的轻松。他向来极重乡邻关系,凡有家乡来的故人,不论高低贵贱,一律殷勤款待,待如上宾,致送馈赠。对黄姑,不单是乡亲,还多了一份说不清的眷念。
黄姑受到胡雪岩的照顾,生活安定,忧郁一扫而空,平添几分颜色。每次胡雪岩光临,黄姑精心妆扮,光彩照人。渐渐地,胡雪岩到黄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单是乡亲情分,也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味。胡雪岩不愿轻率从事,把黄姑当作烟花女子玩弄,他希望保持儿时的纯洁感情,然后明媒正娶、顺理成章结成夫妻,无愧于对方。在商场上久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胡雪岩特别希望得到真情实意,安慰疲劳的心灵。
胡雪岩不惜重金,替黄姑的养父买到衙门的一个差事,这样,黄姑好歹也算公认的千金,面子上也光彩。黄姑体谅到胡雪岩的苦心,感激万分,把胡雪岩当做已是自己的丈夫,更加温柔体贴。
这天,胡雪岩到黄家小坐,不觉天色已晚,养父借故出去一会儿,屋子里便只剩下他两个。摇曳烛光中,黄姑两颊红云,娇艳动人,她双眼低垂,粉颈微露,丰满的胸部剧烈地起伏。胡雪岩一时看呆了,恍惚间像是面对天仙。黄姑见他发傻,噗哧笑道:“看什么,难道没看过我?”
“唉,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当年的孙幺妹哪里去了?”
“可是总有人瞧不起我呢!”黄姑娇嗔道。
“谁会这样有眼无珠、不识美人?”胡雪岩道。
“眼前就有一位,”黄姑白他一眼,自怨自艾道:“整天往这里跑,邻居都有了闲言碎语,不明不白是怎么回事儿?”
胡雪岩心里一热,黄姑的情义溢于言表,自己不可无动于衷,他道:“有句话,不知你听了生气不?”
“只要不是存心气我,怎不能听?”
胡雪岩凑近她耳边,刚好窗外一阵风刮来,烛火跳跃几下,熄灭了,屋里漆黑一团。正是天赐良机,胡雪岩一把将黄姑搂在怀里,少女特有的罄香顿时充满口鼻,他忘乎所以。黄姑颤声道:“你愿意的话,都拿去吧。”
胡雪岩抑制不住冲动,双手向她的下身伸去,忽然,似曾相识的情景使他停止了动作。我这是干啥?玩弄一位风尘女子吗?既然有心娶她,就应当有始至终,完美无缺,毕竟娶妻和嫖妓,天壤之别啊!胡雪岩感到内疚,愈加清醒,他珍视从小培养的感情,不愿轻易玷污了它。要保持完美,必得按规矩办,明媒正娶,洞房花烛,才无遗憾。
想到这些,胡雪岩松开手,点燃蜡烛。黄姑又羞又气,哭出声来:“你,不要我了?”
“要,才不敢唐突,”胡雪岩道:“明天我便派人来下聘礼。”
黄姑有些惭愧,原来误解了他。
第二天,一件意外的事彻底打乱了胡雪岩的计划。一大早,王有龄便差人送来一份官报,上面刊有一则消息:太平军踏破清军江南大营,逼近上海,苏南地方失陷三十余州县。胡雪岩震惊不已,苏南高邮设有阜康一个分号,进出数十万两银子,一日被太平军没收,损失巨大。胡雪岩忧心如焚,立刻派心腹前去打探分号的情况。分号的档手叫田世春,从前在信和当小伙计,为人机灵,商场上是把好手。
等到第八天晚上,阜康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伙计把门打开,一个血糊糊的人滚进门倒在地上,原来此人是高邮阜康分号的档手田世春。胡雪岩闻讯赶来,叫人把田世春扶到床上,灌了一碗参汤,田世春才清醒过来。
“胡老板,终于又见到你了,”田世春喜极而泣。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慢慢谈,慢慢谈。”胡雪岩安慰道,连夜叫来医生,验明田世春身上中刀伤处处,田世春慢慢道出原由。
早在太平军大败于清军,回师安庆时,田世春便预料到太平军必然挟胜者雄风,对江南地方有所动作。田世春以做短期生意为主,快速出击,见好就收,竭力回笼短期货账,以备不测。当太平军向江南大营动手时,田世春已将钱庄存银四十万两雇了几辆马车向杭州启运,幸免于战火。但鳞鳞马车,毕竟比不上太平军的战马来得快捷。一天,运银的马车同一支太平军的前哨马队遭遇。见马队只有十来个士兵,田世春索性破釜沉舟,叫伙计们操刀备家伙,同马队干上了。
训练有素的太平军士兵没料到商队伙计竟敢同他们较量,一时慌乱起来。田世春仗着年少时学过几手武艺,殊死抵抗。从来只听说兵劫商,此番居然商队赶跑兵士,胡雪岩真是难以置信。
“马车现在何处?”胡雪岩急切问。
“我怕白再遭乱兵,藏在乡间一个隐蔽处。”
胡雪岩马上派人去取银子,分文不缺。
了不起,了不起,田世春千里护银,可歌可泣。“胡雪岩一迭声道,激动得忘乎所以,在客厅中来回踱步,大声嚷嚷。银子失掉了尚可赚回来,一名忠诚的伙计,可谓千金难求。对田世春,当行重赏。可是银钱,似乎还不足以奖掖田世春的大功,田世春的忠心不是银钱所能换得的。因为采用奖励的方式,胡雪岩破天荒第一次难下决断。自己的事业需要大发展,尤其需要田世春这样的助手,一旦得到主人的依赖,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田世春父母双亡,是个孤儿,正当青春年少,尚未成亲,如能替他张罗操持,建立一个温暖的家,必定对胡雪岩感激涕零,视如泰山。胡雪岩想起这点,暗暗叫绝,若择一个美貌女子,为其完婚,包揽一切费用,再送他一笔家底,这样的奖励,不无人情味,胜过大笔银钱,岂不妙哉!
胡雪岩冥思苦想,忽然想到把黄姑嫁给田世春再恰当不过了。他有一种负罪感,对黄姑,他已有了“妻子”的感情,是他感情世界的最后的堡垒。黄姑是自己的同乡,俗话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同乡人总是互相庇护的,乡情如同牢固的纽带,令她永远忠实于自己。
黄姑对自己一往情深,青梅竹马,这份特别的感情可谓金不换,少女的痴情可以相伴她终生,是忠实的保证。谁都知道黄姑和自己的关系,而一日把她嫁给田世春,他会感激主人的割爱,并且具有特殊的意义,主人能把初恋的女人毫不犹豫地转让给伙计,这份信赖价值如何?
胡雪岩被自己高尚的行为所激动,他庆幸自己没有像在妓院那样轻率冲动,占有黄姑,因而可以把这个纯洁的女人送给田世春。但又有几分心痛!但这遗憾只几分钟便被男子汉大丈夫固有的骄傲代替了:天涯何处无芳草。送走一个黄姑,换得的好处,十个黄姑也不止。人生便是一场交易,只有赢利或亏本,没有其它存在。胡雪岩主意打定,他不再留恋儿女情长,他是个精明的商人,把黄姑的情义换算成筹码,投入交易,并且从此不再为情所惑。
选个日子,胡雪岩把田世春带到黄家,介绍给黄家父女。对胡雪岩的朋友,黄姑十分殷勤好客,并无特别的想法。她奇怪胡雪岩为何迟迟不来下聘,眼睛里满含怨艾和忧郁。胡雪岩躲避着黄姑目光的探询,竭力称赞田世春的能干和功劳,并宣称说要提拔田世春坐阜康的第二把交椅,今后黄家父女见了田世春就和见到胡雪岩一样。
回钱庄后,胡雪岩问田世春,对黄姑的印象如何?田世春小心谨慎答道:“黄姑才貌双全,温柔贤慧,是位相夫教子的理想女人。”
胡雪岩高兴道:“太好了,嫁给你做老婆怎样?”
“我?”田世春大出意料:“胡老板,你不要她了?
“我根本就没要过,”胡雪岩解释道:“看在同乡情分上,我照看她父女俩,也算尽了心意。如果黄姑能有你这样的丈夫托付终生,真是一桩功德无量的事。”
田世春疑窦丛生:“你俩整天在一块儿,大家早都把她当胡太太啦。”
“哈哈,你放心,”胡雪岩爽声笑道:“信不信由你,我没动她一个指头,她还是处女身。”
田世春不由得激动万分,老板把心爱的女人送给自己,该是多么大的信赖和关照,便结结巴巴道:“若能与黄姑成婚,田某感念老板恩惠,定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胡雪岩感慨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黄姑待我多情,岂能不知。但她与你郎才女貌。更能相配,只要你不负我厚望,便十个黄姑也不足惜。”
胡雪岩暗中叫来黄姑养父,许以重金,要把黄姑嫁给田世春。黄姑养父见胡雪岩主意坚决,田世春也非一般人物,也就应允了,只瞒着黄姑。按照杭州人家嫁女的规矩,胡雪岩差媒人前去黄家下聘,黄姑从此便不得出门,等候成亲日子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