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80年代的拥挤的公交车一样,舞台下找不到可以站稳的落脚点,汗淋淋的赤裸的臂膀贴着同样赤裸的汗淋淋的臂膀,人群中的躁动烘烤着空气中的躁气。舞台上的那个人每一次发出声音,哪怕只是粗糙的喘气,人群中就爆炸出一片嘶叫声、口哨声、跺脚声、拍掌声。每个人都尽可能地把双手伸向封闭的空中,可着劲儿地摇,能甩多浪就甩多浪。
但是,宣泄的方式仅此而已。没有你拥我抱,没有撒泼哭闹,人们在自觉或不自觉地理性地表达着自己想要释放的冲动。
——这一年,是改革开放的第十个年头。
忽然间从人群中炸开并蔓延着一连串排山倒海的口哨和欢呼:“来了!来了!”
舞台上的电吉他不安的Solo中,那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还一裤腿高一裤腿低的,踩着老布鞋,腰带孔上穿着根绳子的叫做崔健的人,摇摇晃晃落拓不羁甚至有些蓬头垢面地在有些接触不良的舞台聚光灯下出场。
那时候没有统一的Rock &; Roll的手势,没有整齐划一的不雅口号。观众们努力地在想办法完成自己畅快的宣泄——于是,办法少的人就只能把手放在空中甩;办法多的人呢,他们在把手放在空中甩之外,还会多叫几句:“啊、啊、啊!!!”或者“哈!哈!哈!……”
渐渐地,七零八落的嘶叫声、口哨声、“啊啊哈哈”的呼喊声,不约而同地化为了整齐划一的口号:“哈!……哈!……哈!……哈!……”
崔健的脚步踏着这样的呼喊声一格一格地走到离观众最近的舞台边缘,距离的拉近把现场的气氛推向了爆棚的顶点。宣泄到几近癫狂崩溃边缘的中国最早的一批摇滚LIVE观众,突然几乎同时想到了最能表达自我情绪的那个词语,于是整齐划一的“哈!……哈!……”刹那间变成了反反复复的两个字:“崔健!崔健!崔健!崔健!……”
那个叫做崔健的人,抬起左腿,脚下的破布鞋一下子踩在了低音喇叭上。
他茫然无助地站在那里,眼眶润湿了,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变幻莫测,酸甜苦辣,乍冷乍热的人生体味让他本就略显苍老的面庞上呈现出莫大的困惑。他就是这么个具有强烈反差感的人物,当周围一片欢呼,他反倒迷惑不解。
“你们准备好了么!”
那一天,艾敬也在,那时候的她19岁。
年轻的艾敬那时候已经开始了她最早的巡回演出,或者可以说是浪迹天涯。
1987年,艾敬离开了家乡沈阳来到北京,并幸运地考入北京东方歌舞团学员班。在东方歌舞团学习期间,艾敬录制了当年曾创下600多万盒卡带销量的音乐专辑《大趋势》,演唱了其中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曲《沈阳啊,我的故乡》。
但是,当时的艾敬还没有准备好她的成名路。
那天晚上的中山音乐堂,滚烫的人浪一次次地几乎掀翻了这座圣殿级的音乐厅的顶棚。望着台下如痴如醉忘乎所以疯狂摇摆的歌迷,崔健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了茫然。
“你们准备好了么?”——这个他自己发出的呐喊,甚至崔健自己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时代给我们下了很多的定义:
“七0后”、“八0后”、“九0后”;“迷茫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消失的一代”;“知识青年”、“文艺青年”、“愤青”;“独生子女”、“农民工”、“下岗职工”;“海归”、“海带”……
似乎我们的身上如果没有几个时代的印记和被定义的符号,我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有些人调侃地说,按照当下流行的说法:你不给时代一个说法,时代就给你一个说法!
我们不想被时代定义,我们只想找回自己!
艾敬,一个从一开始就坚定着在寻找自己的女孩子。
那时她最大的梦想是要录制一张完全属于自己的音乐专辑,并且每首歌都为她量身创作。带着这个大胆的梦想,艾敬告别了北京,来到当时更为开放的广州,从此正式开始了浪迹天涯的生活。
一个时代需要一个强音!
——需要么?
“或许需要吧。可为什么是我呢?”崔健或许会有这样的抱怨。
崔健或许自己本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提出的那个问题——“你们准备好了么?”虽然他很清楚,人们“有需要”,但是当他第一次破衣烂衫地出现在首都体育馆的舞台上唱响《一无所有》和《南泥湾》时,他或许完全无法预计自己的命运,不知道他成为了别人的“需要”。
有时候,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不想被时代定义的你在努力找回自己,但是你突然发现全世界的人都在寻找你,当你终于找到自己的时候,却也正是失去自我的开始。
崔健,就是这样一个被命运选择了的人。他的声音,代表了许许多多有“需要”的人,却从一开始就无法代表自己。
接下来的故事,在不同人的眼里被不同程度地妖魔化。他在《一无所有》中这样地呻吟着——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1987年1月1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元旦社论《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那本来就是一段可以被大书特书的奇妙的年代。同一件事情的黑白两面,有时候被说成是辩证,有时候被说成是悖谬。
当崔健被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一句我一句地架上“中国摇滚教父”、“中国摇滚第一人”的天王山时,他或许也没有准备好——至少没完全意识到山顶的空气是如此稀薄。
在物理学中,我们知道,在真空的环境里声音无法传播——这个道理,对于那个时代的声音也适用。
于是,崔健开始选择性地失声了,原本就沙哑的大破锣嗓子更加沙哑。
那时候有一个作家,叫刘索拉。
有一本书,叫《你别无选择》。
另一方面,那些嗷嗷待哺的耳朵可不答应呀!小蝌蚪找妈妈一样地哭着喊着叫唤着:“崔健,你出来呀!”“崔健,你丫不是为亚运会开演唱会呢嘛!这事怎么半截就黄了呢?”
这下子有意思了,西方媒体的狗仔队们嗅到了一些的火药味。这不倒霉么——导火索正是崔健。
一时间,西方的狗仔队的长枪短炮都瞄准了崔健,包括BBC这样的王牌外国媒体都频频向崔健抛出媚眼儿。
“Mr.崔,请问您是如何带领农民进行武装起义的?您是如何看待官府对待你的态度的?”
这下子玩笑开大了,就好像崔健真成了民族英雄一样。
歌迷们宁可绝对相信崔健的音乐跟政治无关,却认定他的音乐是被时代烙上了深深的印记的。
1990年,崔健在一次北京公演中,在《最后一枪》这首歌之后说了一句话,20分钟后会场外警笛长鸣,舞台被警察包围,演出被强行疏散。
1990年,艾敬开始录制第一张个人专辑。专辑由香港著名作词人刘卓辉创立的独立厂牌“大地唱片”出品。这张专辑乐手和幕后制作团队请来了当时中国原创乐坛的几乎全部精英,黄晓茂、王迪、臧天朔、刘效松、三儿、王勇、何勇、陈劲、三宝等等。而由顾长卫执导的《流浪的燕子》以及张元执导的《我的1997》两支MV一经播出,便轰动一时,外界好评如潮,还成为了当时中国原创乐坛歌手拍摄MV的范本作品。
1992年,艾敬的首张专辑《我的1997》出版发行,从筹备、完成制作到出版整整经历了三年。《我的1997》专辑不仅在中国大受欢迎,在东南亚及日本也获得了非常不错的成绩,特别是在日本,最初,在没有任何宣传的情况下,也获得3万张的唱片销量。《我的1997》迅速席卷了整个中国,专辑销量超过百万。不仅歌曲成为了中国“城市民谣”的扛旗大作,艾敬本人也被誉为“城市民谣”领军人物。那时候的乐坛主流还是以由英文歌曲改编而来的港台歌曲为首,艾敬的成功堪称奇迹。很快地,艾敬在日本迅速走红,日本著名民歌手加藤登纪子把《我的1997》翻唱成了日语,从而结束了华语乐坛单向翻唱日语歌的历史。
1993年,一纸通告,崔健被禁止在北京地区公演,这一禁就是12年。
……
2005年,崔健在12年后终获解禁,2005年9月24日,崔健个唱会在首都体育馆举行。
2005年,艾敬定居纽约。已经拜师张晓刚的艾敬平时喜欢到当地的画廊及美术馆欣赏艺术品,生活以绘画和煮饭为主。
……
2008年11月8日,北京,艾敬画展。
这么多年的独自前行,艾敬为数不多的好朋友都来捧场。三宝来了,拖家带口地;杨澜来了,雍容华贵地;徐克来了,气度不凡地。
当然,在长枪短炮的一阵骚动中,崔健来了。
蓝黑色的外套,Kappa的鸭舌帽,老崔无论什么装扮都能成为媒体的焦点中的焦点。
老崔想必是烦都烦死了,没太理会媒体也没在每幅画前面驻足很久,他径直走向艾敬那里。
“有点意思呀。”老崔还是那样的粗声粗气。
“哥!你来了。”艾敬激动中,夹杂了一丝乡音。
画展门口的幕布上,艾敬写了一句话:“爱是生产力”。
尹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