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泊客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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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龙安志:中国特色的龙(1)

龙安志: 27年了,每个人都问我为什么来中国,我是1981年,应该算27年前来的。有很多人问我,“你为什么来?待那么长时间。”那我回答说:“我也没有一个答案。”然后他们说:“那你肯定是这样的,你小的时候,你的父母是外交官,你才来了。”我说不是的。“那肯定你父母他们是传教士,你才来了。”我也说不是的。到现在,很多人还问我,“你为什么来中国?”我也没有回答。其实我现在,27年以后,也都不知道为什么。

尹畅:那这27年中,你自己想过这个问题吗?

龙安志:不想。是缘分,有因果。不知道,可能前世是中国人?我不知道。

尹畅:你27年前来中国,那个时候来这边的外国人很少,你是一个先行者。

龙安志:可以这么说,前卫者。我是先来的,但是,现在,他们来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中国。我们那时候来,早上就是喝茶,就是吃烧饼。现在是你来,你就可以到星巴克喝咖啡,都不一样。其实现在中国的生活跟西方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区别,也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人跟人的关系就不一样。中国是这么个地方,有一首Eagles(老鹰乐队)的歌,叫《加州旅馆》,Hotel.California,有一句歌词:“You.can. check.out.any.time..But.you.can.never.leave.”我觉得是,你来的时候,要有目标,要有事情,但不要混,不要没有方向。

尹畅:80年代,刚刚改革开放。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尤其年轻的一代来说,绝对是一个思想大解放的时代。因为之前,封闭得太久了,压抑得太久。我知道您有很多文化圈、艺术圈的朋友,可能他们的这种体会和经历就更深切一些。

龙安志:对。最深的一次印象是,1981年我在南开大学,我在一个活动中认识了一个艺术家。他说,那你明天晚上,在你宿舍的门口等我,骑上你的自行车。那时候外国人跟中国人接触也有很多问题。然后他骑着自行车到门口,他(吹口哨),然后我骑过来。那时候没有灯,特别黑,他说:“跟着我,别说话!”然后我骑车,(骑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龙安志与尹畅在拉萨

尹畅:好像搞地下活动一样。

龙安志:就是搞地下活动。我自己不知道骑到哪里去。后来有一个房子,他们开门进来,把我放进一个屋子里,就那么小的屋子,跟我们在这个范围里(一样),地上都是画。“那你是个外国人,你给我们评评,怎么画得更好?”那我说,“你能不能开个灯?我看不见画。”“不能开灯。不能让人知道你在。”过几年以后,那些画家找我,给我看他们的画。到90年代,他们就开始往外走,到现在世界上拍卖得最贵的就是这些中国的画家的画。

尹畅:可不可以这么说,到80年代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提出,应该也是一个节点,很重要的历史节点?

龙安志:对。

尹畅:是在1984年?

龙安志:对。80年代中国是缺产品,缺东西。你有钱却没什么可买的。

尹畅:在你的记忆里,这种缺乏是什么样的场景?你是1981年就来到中国的,那个时候要用外汇券吗?

龙安志:需要外汇券。买进口的东西,要进友谊商店,就是唯一可以买新的电子品的地方。我记得1981年的时候,天津生产一种自行车。

尹畅:飞鸽。

龙安志:飞鸽。就是买一辆自行车,也不容易。人得排队。但是我们外国人,外国留学生,有特权,我们就可以买。

尹畅:那你当时也是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

龙安志:对、对、对。我在友谊商店买。后来我发现,如果我在友谊商店买,我可以倒卖,再卖,然后再买一辆,所以我开了第一个……

尹畅:然后你就开始做生意了?

龙安志:对,开始做生意。

尹畅:在中国的第一个生意是卖飞鸽自行车。

龙安志:对。我倒卖自行车。

尹畅:OK。你的第一桶金。还记得你在中国什么时候买的第一辆轿车?

龙安志:让我想想。我倒是清楚地记得那辆红旗车的事。

尹畅:我们那次清晨行驶在长安街上的经历么?

龙安志:对。

尹畅:从什么时候开始坐这辆车的?

龙安志:98年的时候。

尹畅:98年,10年前了。

龙安志:对,10年前,这是最后一辆在北京在开的老红旗车。

尹畅:老的都没有了?

龙安志:都没有了。当时是斯大林给毛泽东送的类似这种车,毛泽东说我们自己要有自己的车,命令王震要做这些车。一汽的那个书记是江泽民,挺有意思,就是连续三代人跟那个车有联系。这个车也是很代表中国的,不只是一段时间,也可以说代表50年的变化。

尹畅:那这辆车在这10年中,可以说在你的手上又焕发了新的生命。

龙安志:对,对,其实很多朋友,包括很多海外的公司总裁,他们来北京的时候,坐这个车,喝点香槟酒,看看老北京,他们觉得挺有意思的。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反差,1888块的香槟酒是喝了,是豪华的感觉,因为这(香槟酒)可以说是一种很腐败的东西。但是那个车代表一种很革命的东西。所以这种事情说实话,是“古为今用”,也“洋为中用”。

尹畅:这也可以理解成一种观念的解放吧?

龙安志:对。1984年的时候,突然在长安街,晚上,他们摆摊卖衣服,从南方、广东进来的各种各样的衣服。那个变化,我是一步一步看到了。

龙安志与他的四合院、红旗车之前所有女孩子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绿色的裤子,蓝色的裤子。

尹畅:应该还有灰色。

龙安志:灰色,很革命的样子。其实是那时候人的思想,可以说开始解放了,后来从一个极端走到另外一个极端。

尹畅:其实,单从这个思想的解放或者开放程度来讲,30年的回顾,我觉得可能是每一个10年都有不同的特色。

龙安志:在80年代,我们朋友去东四的饭馆吃饭,快七点钟了,服务员很凶的样子,把菜单一扔,嘭,“快点菜”。然后菜来了,哐哐哐,放那里。“你们吃完了,我们才可以走。”然后服务员就站在你后边,让你特别不舒适,因为她们都要下班,就是七点钟。那七点以后,你出饭馆,满街都是黑的。90年代,每天我们都听到开了一个新的饭馆,然后开始有一些夜生活,歌厅、卡拉OK开始变得越来越流行。那现在你晚上要去东直门,凌晨三四点,你都可以吃饭,其实是24小时有夜生活。然后人的生活就停不下来了,可以说从一个极端到另外一个极端。

尹畅:那你也是吗?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龙安志:我是从北京到这里(拉萨)来,我的生活很简单。

尹畅:“开发区大有希望。”真的是很巧,没想到我们今天站在西藏拉萨,能够看到小平的这题词。我记得那是在1986年,邓小平在天津开发区视察的时候写下的这句题词。

龙安志:对。我记得是在1984年的时候,刚刚报道有14个沿海城市都会有开发区。

尹畅:你当时已经在中国了。

龙安志:我已经在中国了。我那时候做法律的业务,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哇,那个时候有14个城市,外商投资者可以来投资。

尹畅:而且14个都是沿海城市。

龙安志:都是沿海城市。

尹畅:我不知道对于你这样一个外国人,开发区这个词,Developing.Zone,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以前在别的国家有这样的一种模式吗?

龙安志:其实没有。我们叫“保税区”,但是可发区完全是一个新的模式。因为是政府投资基本建设,然后这个基本建设比较完善,那外商投资者可以进来,所有的投资、报批、手续,都在这个地方简化了。因为当时我是做律师的业务,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大的突破。到一个地方做每个项目,非常复杂,而且很多官僚的东西,也有很多机会是地方都不敢批,要报到中央去,做一个投资非常艰苦。但是你到了开发区,什么东西都简化了,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大的变化,而且是一个大的突破。

尹畅:To.open.the.door。打开门,开放。

龙安志:Open.the.door,对。当时我觉得,哦,14个城市开发,哇,有那么多。因为那时候就是想不到中国突然能够开发14个城市。

尹畅:如果单从政策层面去梳理这30年的大事记,你会怎么去sum.up(总结)?

龙安志:第一个当然是1978年,邓小平提出的“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尹畅:包括“摸着石头过河”?

龙安志:就是那个。那时候开始“摸着石头过河”。如果你看到当时探索企业改革的那些方案,很多是50年代“大跃进”以后,周恩来跟刘少奇开始计划要走的路。这也有一个矛盾,因为你已经是20年以后,你不能把20年前的东西套过来,你只能用这个基础。所以80年代,真的是“摸着石头过河”,有时候中国开放一步,往后一步,也有时候往后两步,再走一步,再走两步。对于外商投资来说,他们那时候没有下决心在中国投资。我记得那时候,我在香港律师事务所工作,那时候香港的房地产很活跃的。那些律师事务所都不想开中国事务部,而且很多人觉得那是疯了,中国将来有可能开放吗?真的没有人有信任度。然后可以说,一个大的突破是,邓小平提出,中国不是共产主义的国家,是社会主义的国家,而且就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要走一条新的路。

尹畅:我不知道作为一个外国人,在这个阶段,你怎么看待“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种提法?

龙安志:很多人一辈子在社会主义的体制下工作,突然告诉你,对不起,现在不给你医疗,不给你退休金,不给你房子,你要去买房子。那么,那些人受不了。所以其实是在这个改革的过程中,很大的一个工作,不止是你怎么调整企业,你怎么分开这东西,你怎么做通人民的思想。因为人民的思想是接受不了,那么大的一个动作,那么大的改革,所以其实很多的工作,就是让社会慢慢慢慢接受这个变化的方向,而且有好几代人,有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接受能力。

尹畅:你生活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你感觉是什么样的?如果说资本主义也分阶段的话,比如说在美国,算是一个资本主义的什么阶段?

龙安志:美国有金融危机。因为这个金融危机,美国要用中国在90年代的同样的方法拉动经济,投资基本建设,给人上岗的机会。你不这么做,那你调整不过来这个经济。所以美国只能够靠中国买它的国债,因为中国外汇储备是最高的,全世界最高的。美国只能够靠中国跟日本买美国的国债。80年代,是社会主义救了共产主义;在90年代,是资本主义救了社会主义;现在2000年以后,是社会主义救了资本主义。1991年我就回来北京,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是关门了,他们说你回去看看能不能开,值不值得开。那个办公室在国贸,那时候国贸基本上是一个大空楼,只有几间会计师事务所。我回去找一些我的同学、老朋友们,他们在体改委,他们当时跟我说,龙安志,你特别要注意,就是1992年我们准备有一个活动,邓小平会去南方。他们早就告诉我,事情会有一个变化。

尹畅:南巡?

龙安志:对,就是南巡。然后邓小平用这个机会,提出市场经济的概念。1992年前,市场经济是很敏感的一个词。但是邓小平说了以后,到南方,到深圳,那就是,你收不回来。我来中国1981年,到1992年,我可以说,变化并不大。但是在1992年,突然就突破了。一个朋友在国务院法制办,晚上突然到我的四合院来,说,“我现在是要到另外一个部门。”我说,什么部门?他说是有一个叫国务院生产办。因为当时经济有很多问题是协调不了。譬如说,我们要做钢铁的,这么简单的一个东西,钢铁从哪里来?你有一个关于钢铁的部门。那你必须运到这个地方,必须去铁道部,然后有工业部。如果作为一个小的东西是轻工部管,然后要销售,你还要有一个商业部。

尹畅:这已经是五个部门了。

龙安志:你要找很多部门。其实你基本上做不了任何的生意。不说外商投资者别考虑,国内你都做不了。因为这些大部门,都得协调。那就是为了把这个事情从一个平台到另外一个平台,成立经贸委,经贸委有权力协调所有部门。而且逐步逐步把那些部门取消,其实这是目标,把那些计划经济的功能,逐步逐步缩少,就变市场经济了。

尹畅:那时,你在北京友谊商店的门口看到有人摆摊子卖东西了。你说中国的商品经济才算开始了。

龙安志:才开始了。对,没错。突然,很多人观察中国的经济,包括金融、政治,都有一个新的体会。

尹畅:那到了今天,到了拉萨,我们也看到“开发区大有希望”。而且拉萨的开发区,跟1999年开始的西部大开发有很密切的关系。

龙安志:对,这个开发区跟沿海开发区,有一个区别比较大。1999年开始那个西部开发,就是有一种调整。因为那种开发的战略,跟沿海地区不可能一样。因为沿海地区有很密集的人口,所以,必须做工业化,而且做出口很方便。但是在西藏,在西部这些地方,即使你生产,也出口,也没办法跟沿海地方竞争。你最宝贵的资源,是你的自然。如果你破坏你的自然,旅游,很大的一个行业,很大的一个收入的来源,也会被破坏了。所以他们就把工业,或者生产藏药这些方面的工厂都聚集在一个地方,不会扩散。然后可以保护古城,保护环境,保护各方面的自然人文资源。是从这方面来说,这个开发区的意义跟沿海地区,有稍微的不同。

尹畅:我记得当时,你在80年代、90年代,开发区打开大门之后,你做了很多招商引资的工作。那现在我们随着西部大开发,你就自己干脆把投资拿过来做。

龙安志:是我自己的投资。而且我做那些文化可持续发展的项目,保护古建筑文化遗产的那些投资。其实这个投资也不一样。也不是工业,是环保、旅游,是文化可持续发展的投资。

尹畅:你的香港南龙集团就是based.in.Hong.Kong,那你应该在香港待了很长时间。

龙安志:对,我在香港读过书,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读过政治、经济。然后在香港80年代,很多的投资想到中国来,就不来。其实都在香港,那些跨国公司,就想到中国来投资,都在香港考虑怎么投资,怎么进来,就计划、谈判、计划。

尹畅:很多人都在香港徘徊着、等待着。

龙安志:对,就是这么个感觉,都在香港,就是计划怎么投资中国。

尹畅:那个时候,在香港你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龙安志:我是律师,在律师事务所。我就是老飞来飞去,代表他们到中国各地谈判。回来就谈判结果,再研究,再做。

尹畅:那你也是跟着香港人民一起在等着回归。

龙安志:是,因为我算是香港永久性居民。香港对我来说是第二个家。回归那天晚上,我必须在。然后我记得那个气氛非常好。那天晚上,各个商店都开始挂国旗,就有解放的那个感觉。

尹畅:这是史无前例的第一次。

龙安志:那天晚上,港督Patten(彭定康)、英国查尔斯王子都在,他们就阅兵。突然下大雨,下那么大的雨,哇,哇噻,那么重要的一个晚上,下那么大的雨。然后一个香港朋友跟我说,哎呀,你不懂风水。这个下大雨意思是,港人以后都发财啦。之后我们就去了外国记者俱乐部,然后又有另外一个气氛。

尹畅:外国记者俱乐部,应该是各国的记者都集中在一起。

龙安志:都在,都在。

尹畅:那你应该能听到很多来自不同角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