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概况
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号青桐、秋桐、孤桐等,湖南善化(今长沙)人。中国近现代历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政论家和学者。1912、2-1912、10曾担任北京大学第二任校长。
幼读私塾,勤奋好学,颇有国学根基。1902年,他考入南京江南陆师学堂读书。次年便成为学潮领头人,带领30多位同学退学,到上海投奔蔡元培、吴稚晖等组织的革命团体———爱国学社。1903年5月27日,受聘主持《苏报》。1905年留学日本,1907年在苏格兰大学修硕士学位,常为国内报刊撰稿,介绍西方资产阶级社会政治学说。1912年回国主《民立报》笔政,后又与王无生创刊《独立周报》。次年,起草二次革命宣言书,被孙中山委为讨袁军秘书长。1914年5月至1915年10月,章士钊创办《甲寅杂志》(月刊)。后曾做过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著有《逻辑指要》、《柳文指要》等专著,在学术界有较大响。他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在北京大学、东北大学、上海学院、中央警官学校等学校任过教,培养了大批国家急需人才。他晚年从事的统战工作,得到了人们的高度赞扬。1973年病逝。
年轻的反封建斗士
章士钊20岁前,在家乡受传统教育。1902年,到南京进江南陆师学堂,第二年,在上海,章士钊广结革命志士,并与章太炎、张继、邹容三人结为异姓兄弟,共发革命言论,共商救国大计。此间,他利用以前学过的日语知识,编译了日本人宫崎寅藏所著《三十二年落花梦》,更名为《大革命家孙逸仙》刊行于世,使更多的中国人开始熟悉孙中山的革命事迹。孙中山这个名字最早就是从这本书中流传开来的。
当时,章士钊的同乡、《苏报》馆的主人陈范很赏识他的文采,因而聘他为该报的主编。他与爱国学社同人合作,把该报本来已有的自由、民主、革命倾向发挥得淋漓尽致。短短一个多月,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大骂“戴湉小丑,未辨菽麦”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的摘录,章士钊自己撰写的《驳〈革命驳义〉》等等,一一见诸报端;导致清政府与租界当局合谋,逮捕章太炎、邹容及《苏报》办事人员,查封爱国学社。7月7日《苏报》亦被当局封掉。这就是震动一时的“《苏报》案”。在查办此案的大员俞明震庇护下,蔡、吴逃逸,章士钊逍遥法外。
1903年8月7日,章士钊主编《国民日报》创刊,,继承《苏报》传统,继续热情洋溢地宣扬民主、自由和革命思想。这家报纸寿命也不长,清廷严禁销售,加上内讧,同年10月被逼自行关闭。与此同时,章士钊办印刷厂,印制《黄帝魂》、《孙逸仙》等宣传革命的书刊;参与组织秘密革命团体———华兴会,成立暗杀团,风尘仆仆,奔走各地。1904年,因受刺杀广西巡抚王之春案牵连,身陷囹圄40日,出狱后东渡日本。
在思想领域,出现在章士钊笔下最多的词汇之一是“公理”。接任《苏报》主笔后7天,他添设“舆论商榷”专栏,特地说明:“本报之设此门,专以研究问题,阐明公理为目的。”此后的言论,贯穿始终的就是公理二字。他所说的公理,以天赋人权论为中心,包括自由、平等、民主、三权分立、民族独立、革命乃至社会主义等观念。他追求这些公理,在他看来,“不为国民,即为奴隶”,而“奴隶非生而为奴隶者也,盖感受三千年奴隶之历史,熏染数十载奴隶之风俗,只领无数辈奴隶之教育……演成根性。”当然,他笔下的奴隶不是严格的学术词汇。但它表达了摆脱传统羁绊,让中国人从中世纪的臣民转化为现代公民的强烈愿望。
这实际也是他的追求。他很早就把社会主义作为社会要求,向往社会主义溢于言表:“迩来社会党之风潮,其影响所被亦广矣。锲而不舍,异日革除奴隶之中心点,非斯人殆无与归。……以今日之现势而论,则有不为奴隶之倾向者,惟强盗与社会党二者而已。……然吾料中国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之破坏,将胥天下而为强盗。建置之破坏,则胥天下而转移。夫于社会党二者将来之所必至,顾视吾国之运动何所底耳。”简单地说,革命、排满、社会主义,就是青年章士钊的思想取向,在当时这是最前卫也是最极端的。民国元年回首往事,他“自悔前作新闻记者之无状”,诚恳地说:“十年前记者即滥厕言论之席,实则亦奚成为言论?特深致恨于政治之不良,感情横决,急无所择之词耳。”
1904年冬章士钊出狱后抵达日本。从那时到辛亥革命前后,他做了几个出人意料的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闭门思过和读书,拒绝参加同盟会。1905年,聚集东京的革命者热火朝天筹组中国同盟会。孙文、黄兴邀他加盟,他却坚决拒绝。章太炎和孙少侯甚至把他关了两天,逼他参加;他仍不答应。作为华兴会的重要成员,热情洋溢的革命报人,这个选择可谓反常。他解释自己的选择:“上海之新败也,吾才短力脆,躁妄致敌,潜怀我杀伯仁之惧,兼蓄愿为周处之思;加以未达壮年,了无学殖,人众茫然无主,事到不知所裁,眼前失机犹小,将来误事必大;愿假数年之力,隐消大过之媒,际兹大党初建,应以分工为务……大队趋重实行,小队容其攻苦”。他冷静地看到自己的不足,决心克服自己的弱点。在他看来,读书,了解世界文明的成就,为挽救祖国作好充分准备,仅仅是分工,并非脱离革命。于是,他在东京闭门苦读,并于1907年到英国阿巴丁大学修法学硕士学位。辛亥革命爆发,他不顾还差半年就可拿到学位,立即回国。他以一位比较成熟的思想家,发挥了别人难以替代的作用。
第二件事是到了南京,谢绝官职,出掌《民立报》笔政。1911年冬,到达南京,临时政府已经成立,黄兴邀他参加,他却宁可重端报人饭碗。《民立报》是公认的同盟会总机关报,他不是同盟会员,应邀入主编辑工作;这已经有点出乎常规。更令一些人为之侧目的是,对临时政府有些措施,该报竟毫不客气猛烈抨击。在他看来,当年南京临时政府的有些作为,已是“暴民政府”的“暴民专制”行为!抨击这些错误措施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这自然引起不少国民党人强烈反对。于是,他挂冠离开,立即另办一个《独立周报》,继续履行舆论监督职责。
第三件事是,明知无望,却坚决与黄兴奔赴南京起兵反抗袁世凯。失败后,逃亡日本,在参与重要政治派别欧事研究会活动的同时,创办《甲寅》杂志,深入进行理论思考,系统宣扬自己的调和论政治哲学,影响颇大。从内容看,它对辛亥革命进行冷静反思,提出和阐释各种问题,与随之而来的新文化运动息息相关。从人员构成说,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等后来的新文化运动领袖都是这个刊物的重要作者和编辑;胡适也和章士钊函件往来,积极投稿。
《甲寅》和《新青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高一涵和李大钊,从思想到文风都深受章士钊影响。作为一个杰出的思想家,辛亥革命前后,章士钊关注的中心是在中国实现政党政治。他赴英留学后,迟到1910年9、10月间才重出论坛,第一批政论文章说的就是这个问题。直至1919年整整十年间,他的基本观念不变,多方进行探索,在思想史上留下了自己独特的贡献。他结合当时的实际,更加全面和系统地介绍与坚持了政党政治的基本原则。辛亥革命前夕,开国会、立宪,已成了全国性的热潮。当人们热衷请愿之际,他棋高一着,写出13篇论政党政治的专文,阐释了一系列有关问题。1、国会是政党活动的中心。辛亥革命前,他便严肃地指出,中国还没有政党。当时政闻社已经解散,而同盟会在他看来是政治团体而非政党。这样看的前提,是政党活动必须以国会为中心。他说:“政党者有一定之党纲,党员占议席于国会,日向现政府之隙而攻之,且谋倒之,取而代之,以实行其党纲者也。普通政治结社,则无组织内阁之野心,不过对于一定之政治问题,发表其意见,且期意见之发生效力者也。”他把同盟会和英国的宪章派一样,划归后者。
1911年冬,章士钊自述从英国回到国内,“谒宋遁初(教仁),寒暄乍已,主人捧剪报巨册见示。则数年间,吾所寄京沪诸报论政文字咸在……吾笑谓遁初:‘江左夷吾偌大本领,原来孕育于故纸堆中,亦自可喜。’遁初以一笑见报,两俱莫逆。吾思之,吾重思之,遁初后来见毁,终为此类断烂朝报所误。”可见,他的文章在当时深受他人器重。
1912年3月11日临时参议院通过并公布了《临时约法》,第二天,章士钊立即撰文揭露它有两大缺陷:1、没有解决公民自由的保障问题。“《约法》曰:‘人民之身体,非依法律不得逮捕、拘禁、审问、处罚。’倘有人不依法律逮捕、拘禁、审问、处罚人,则如之何?以此质之《约法》,《约法》不能答也。”他指出,这是许多成文宪法的共同缺陷,应该吸取英美法系的优长予于补救:“然人欲滥用其权,中外一致。于是英人之保障自由,厥有一法。其法维何?则无论何时,有违法侵害人身之事件发生,无论何人(或本人或其友)皆得向相当之法廷呈请出廷状。法廷不得不诺,不诺,则与以相当之罚是也。出廷状者乃法廷所发之命令状,命令侵害者于一定期限内,率被害者出廷,陈述理由,并受审判也。英人有此一制而个人自由全受其庇荫……兹制者,诚宪法之科律也,吾当亟采之。”2、为行政侵犯司法独立留下了隐患。《临时约法》第10条规定:“人民对于官吏违法损害权利之行为,有陈诉于平政院之权。”章士钊敏锐地揭露,所谓平政院属于行政裁判系统。“平政院者,即行政裁判所之别词也。凡有平政院之国,出廷状之效力必不大,何也?人民与行政官有交涉者,乃不能托庇于普通法廷也……使行政权侵入司法权,则约法所予吾人之自由者,殆所。谓猫口之鼠之自由矣。”因此,他坚决主张删除这一条。他的思路非常明晰:要吸收现代法学精华,建立完备的法治体系和司法独立制度,为保障公民的自由和国家长治久安奠立坚实基础。
中国传统文化从整体上看是专制主义的意识形态。虽然这两条路径有时可以相互为用,但在专制主义意识形态成为公民觉醒障碍之际,批判成了历史的必然。民初的章士钊便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当袁世凯打败了国民党,与康有为之流互相呼应,企图立孔学为国教的时候,章士钊旗帜鲜明坚决反对。他说:“吾国之尚孔,本班固所谓利禄之途使然……惟今之尊孔者,舍其所习,丧其所守,离学而言教,意在奉孔子以抗耶苏,使中华之教,定于一尊,则甚矣其无当也。”说这些话,意在维护思想和信仰自由。对孔学本身,他也不无微词。首先,他不满孔孟之徒言行不一。在肯定基督教在西方和中国的贡献后,他写道:“吾孔子之徒,名教之士,蓄妾狎娼,纵欲无度,口仁义而心盗贼,敢为伤天害理之事,倡尊孔愈甚,修行愈恶者,视之大有愧色焉。”其次,他认为儒家好些基本观点也是极为错误的。例如,国家与统治者———君主不分,“报国之事,同于报君”,“儒家既以此垂为大训,历世之独夫民贼,复崇其说以便于己。以是举世之聪明才力,悉为所禁制,而不敢一为是非之思。”又如,抹杀个人的欲望和权利,并披上“为公”、“国家至上”等华丽外衣。对这类源于儒术的说教,他也给予严厉抨击。他认为:国家与个人关系根本不能以损此益彼去概括,而是要各自找到恰当的位置。“国家之职务,一面在巩固个人之私权,一面在维持社会之秩序”,“为国之道,不在毁民之所有以集乎公,而在致民之所有于相当之位……民利不张,国利胡有?民力不坚,国力胡生?民求民利,即以利国……凡言毁民而崇国者,皆伪国家主义也。”“公私不得其平……国家根本问题,坐是无由了处。而真正之和平幸福,举冥冥堕坏于名分经制诗书礼义之中。”再次,他认为,中国要前进就必须敢于冲破传统的束缚。他说:“吾人议设政制,亦多就其制本质求之可矣,不可为吾国历史见象所束也。苟见束矣,则惟有始皇再世,明祖复兴,然后足以解决中国之政治问题。吾人今日之悲观,正悲旧历史之重演”。
时至今日,对有现代社会常识的人们说来,这些观点都已不足为奇。但回顾中国人摆脱以圣贤、君主的是非为是非的艰辛;正视有那么多中国人至今仍把这些常识视为洪水猛兽;人们不能不对章氏及其他敢于冲击思想网罗的前人深表敬意。而从思想史角度考察,它上承以严复、梁启超为代表的第一代启蒙思想家的思想成果,下启新文化运动的新浪潮,其意义更不容抹杀。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大声疾呼要有“最后之觉悟”,追求的正是要唤醒中国人,勇敢接受现代文明的普世性成果,认识和维护现代公民应有的权利。这正是章士钊在这一时期孜孜以求的目标。章士钊曾奋笔疾书;“民欲不以正通必以变通,不以缓通必以急通,而吾有史以来之改姓易朔,狐火篝鸣,皆可以此点窥其真蕴。”在李大钊的名篇《民彝》中,我们可以一字不易不加引号看到这段名言,显示了两者的传承关系。
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章士钊逃到日本,给了他冷静总结和反思的极好时机。在自己主编的《甲寅》杂志上,他提出和系统论述了“调和立国”论。这个理论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袁世凯的专制统治,但也严肃地批评了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激进主义错误,鼓吹建立以调和、宽容为基础的多元互动的社会运行机制。在他看来,专制是逆时代潮流的反动祸害。他写道:“专制者何?强人之同与己也。人莫不欲人之同于。己,即莫不乐于专制。故专制者,兽欲也。遏此兽欲,使不得充其量,以为害于人群,必赖有他力以抗之。其在君主独裁之国,抗之以变,则为革命。抗之以常,则为立宪。抗之以无可抗,则为谏诤。”“孟德斯鸠曰:‘且专制之国,其性质恒喜同而恶异。彼以为,异者,乱之媒也。’……彼虽指宗教言,然专制与喜同连,到处可通。”
他毫不含糊地认为,不管革命派有多少错误,以袁世凯为首的专制统治者的倒行逆施,其危害更加严重。与此同时,他一再指斥另一种极端———“暴民专制”。他说:“往者清鼎已移,党人骤起,其所以用事,束缚驰骤卤莽灭裂之弊,随处皆有。国人乃皇皇然忧,以谓暴民终不足言治……”。党人“未能注意于利益不同之点,极力为之调融,且挟其成见,出其全力,以强人同己,使天下人才尽出己党而后快。又其中有所谓暴烈分子者,全然不负责任,肆口漫骂,用力挤排,语若村妪,行同无赖,因之社会之情以伤,阴谋之局以起,则事实具陈,无可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