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暧暧远人村第五章村中少年(中)
陈子昂终于看到了那个苍老的身影!他从来不曾对这个身影怀有过什么感情,觉得她就是她、她则是她,她的存在即为天理,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如同吃饭睡觉,风生水起,双手长在自己身上一般,你永远不会去怀疑这一切会不会消失,也不会刻意去留恋这一切,但诚然,这一切早已经成为生命中无法离开和忘怀的东西。
很多年后陈子昂奋斗一番终于获得了成功以后,他终于会用一些词语和感情去描述这一切了,在他的心里,他的阿婆就是天与地,就是他永远无法忘怀永远依恋的女神。
“成功”这个词语后来陈子昂考究过,令他错愕的是成功一词以他学通天人的资质,竟然难以找到一个贴切满意的近义词,所以后来他把自己跟自己老婆“美人腰”生的儿子起名叫成功,成功的成,成功的功。
陈子昂边走边轻快的喊了一声:“阿婆我回来了!”
古月珍正在收拾坝子上晒着的粮食作物,但是很快背篼就被陈子昂抢了过去,她看着陈子昂,用老年人特有的缓慢而亲切的语气说了一句:“回来了啊?”
“嗯。”陈子昂又应了一声,之间把一个个金黄金黄的玉米棒子放进了背篼。这样子的对话每天都似乎原班不动的要重复一次,但是陈子昂从来没有去厌倦这一切,对他来说这就是完美至真的生活。简直就成了刻进他灵魂深处的烙印和回路。以至于多年以后他走上了歧途,自己既然无法觉悟,旁人的劝说和警告也就成了泡影,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危急的情况,他突然发现昔日的生活路径——灵魂深处的烙印和回路被扭曲和掩盖了,于是瞬间警醒,重新振奋,走上了人生的金光大路。
等到满满的装满了一背篼的玉米棒子,怕不下一百多斤,陈子昂便稍微使劲,背上了背,停顿了一下,缓缓向屋里走去。古月珍轻轻唤道:“哎呀慢点,不要这么毛躁!”那声音那语气,如同是呼唤家养的小鸡小鸭吃饭回笼睡觉。
虽然古月珍从来都信任自己这个孙子,确实自己孙子在同年龄乃至整个村子里面的少年,身体都好得像头公牛,可是每每看到那个背上背篼的身影,她都忍不住要这么呼唤一下,如同呼唤水库里面放养的鸭子记得天晚了,不要忘记回家的路。
陈子昂又提着一个空背篼出来了,他说:“阿婆你先歇一下嘛,有我在还要让你累到么?全部让我来,搞完以后再等我去弄饭。”
这时候陈子昂忽然发现古月珍的的左腿上有一些异状,等他进前看去的时候发现竟然是一个二指宽的伤口。
陈子昂放下了背篼,很紧张的说道:“阿婆你咋个了?这个地方咋个会有个伤口,在哪个地方弄到的?”
古月珍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是眼睛很铄爽,显得整个人还很健硕。她整张脸充满了慈祥和欣慰,满头的白发都在焕发光芒。她不要紧的说道:“有啥子要紧了嘛?做庄稼的人哪能浑身完完整整?也没得好大个事情的。”
等到陈子昂再三追问的时候,古月珍才突然想起什么的说道:“哦,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因为实在有点痛就直接回来了,搞得有把锄头和一个草帽背篼都放在了田垄旁边。”看着陈子昂依然紧张的眼睛,古月珍才抚摸着孙子的头说:“就是今天去固田嘛?这几天下雨,田当头的坝坝有点松了,我带锄头去紧一下,没想到踩到一个螺蛳壳壳,把脚板儿给划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得多大感觉了。”
陈子昂赶忙将古月珍扶进屋里,点亮了屋子里唯一的一盏煤油灯。西湖村里面没有通电的屋子几乎没有,家家户户除了买彩电通电话是很稀罕和新鲜的事情,通电这个事情反而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陈子昂家就没有通电,不仅没有通电,甚至连蜡烛都买不起。陈家在家里面用的还是“舶来品”,这东西学名叫做煤油灯,但是村里面不是这么叫的,叫的是“洋油灯”,烧的油也不叫煤油,而是叫做“洋油”,仿佛火柴不叫火柴而是叫洋火一般,总之就是那个年代带来的称呼。当初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靠进口,所以中国人也就习惯了这个称呼。等到改革开放了,大家都洋气了有钱了,终于叫回了这些东西本来的学名,但在西湖村大家还是这么叫着。当然时常有读过师范学校的人对此提出过想法,洋里洋气的想法。
但是江湖人就是喜欢拿这种事情来小题大做。古语曾经说过,此一时彼一时也,时也命也,谓之人势。在陈子昂央求阿婆去自己娘家家乡向一个女孩子家里面说亲的时候,总有翻覆小人拿这些东西来说事,说什么他们家点的还是“洋油灯”,连电都没有通,家底子比较薄削。彼时的陈子昂做过生命里第一次辩证题,他以为人不做人事即为之狗,看重人时人命,就是仗着人势作乱,通篇即谓之狗仗人势也。这也算是狗仗人势的新解了。
陈子昂觉得这阿婆伤口有点大了,他想了一下,跑到屋子一个阴暗角落跳着脚很轻柔的伸手捞一个东西。古月珍眼睛有点花了看不清,老年人了毕竟。她只是看着陈子昂很奇怪的一跳一跳的在那个角落里面,身影被洋油灯照映得一晃一晃的,在墙上临摹出一个细细长长的身影。
墙上的影子曾经是陈子昂少有的娱乐活动之一,这项娱乐活动还是古月珍“亲手”交给陈子昂的。当时陈子昂还小,古月珍在煤油灯前教导陈子昂如何用手做出不一样的手势从而能够在墙上面做出各种动物的影子。老鹰是最简单的,还有兔子,狼,山羊……有的需要你变换手势,可是有的你稍稍把手向某个角度歪一下,就又会变成另外一种动物了。
等到陈子昂的同学还在书上对影子能够做成老鹰形状感到错愕和新奇的时候,陈子昂已经可以做出十几种影子了。
陈子昂终于停了下来,他向古月珍走了过来,用手指蘸着口水在古月珍脚上的伤口上抹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的将一个网状的东西粘在了古月珍的伤口上。
古月珍是庄稼人,当然一看就看出来那是墙角上的蜘蛛精心缝制的蜘蛛蒙蒙了,山里人消毒有时候就喜欢用这东西来盖住伤口,等到血迹一干那蜘蛛蒙蒙也就粘在了伤口上,方便快捷。
陈子昂说:“这个蜘蛛蒙蒙我养了好久哦,一直没有动它,刚才想起来。”
古月珍当时就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陈子昂说:“阿婆你咋子?”
古月珍说:“没……没得啥子,那个放在田垄里头的锄头啷个弄哦,放在那里也不放心。”
陈子昂说:“我隔哈儿去拿回来。”
古月珍点了一下头:“嗯,那我整饭来吃。”
陈子昂稍稍苦笑了一下,说:“阿婆你伤口在脚上,不能乱动,都让我来,我先把饭先弄好,再去拿锄头,等到回来的时候饭也就好了。”
古月珍头继续歪着,没有说话,满头的白发在摇晃的灯光照映下忽明忽暗。
陈子昂先洗好了米,再参好了水,盖上锅盖。这时候古月珍已经灭了煤油灯走了过来,她说:“我来烧火,把包谷收回来嘛你。”
陈子昂没有停下脚步,走出厨房背着背篼开始收坝子里面的玉米。这时候的天已经有点黑了。夏天的天,暗的不明显,你要知道是不是天黑只要看星星是不是出来了。这时候星星已经出来了十几颗了。
陈子昂一捆一捆的抱起玉米放进背篼,远方的西湖水库远远传来水鸟将要归家的叫声和讯号。虽然天灰蒙蒙的了,但依然还能够看见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不知道那帮人咋个样了?”陈子昂暗想了一下。微微发出笑容。彼时那帮学生已经差不多看完了整部福利,开始往家里赶,并且一路上编造着晚归的理由。
古月珍眼睛望着闪烁着的柴火,看着麦秆子在高温的助力下,燃烧、变弱、再变成星星之火,再化为飞灰,如同从辉煌走向没落,走向这么一个万物必经的历程。她的眼角时而打望到孙子的身影背着满满的背篼走进来,再背着空空的背篼走出去,感觉有一种未眠的频率隐藏在其间,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频率。事实上古家在这西湖几百里确实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之家,有着数百年家族带着的独特底蕴,行为处事无不带着华夏数千年以来形成的华夏书香之家所拥有的家风。但或许是“以耕代读”的祖训让他们彻底的泯然众矣成为彻底的成为山里人。就如那在地球人眼里仿佛就是火星人后裔的玛雅人,在放弃了自己的文化和传统,房屋和宫殿,反而走进大山里,数百年后,不免成为落后与懵懂的山人,只能成为侵略者凌辱的对象。
应该就是这样,所以古月珍变得脑袋迟钝了。但她的心是敏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