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盯着她的脸,初醒的惜春脸上有种婴孩般的创伤,洁白脆弱。惜春皱着眉,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如何解释呢,这里太坚硬了,没有温度,连阳光,现在阳光也被这酷寒感染了,即使是软的,也是冰丝。她的肌肤不可以同外界接触,会因裸露的多寡而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身体战栗。心里的声音,发不出声音。
入画没有回答她,站起来给她绞了一条热毛巾,倒了杯茶,走过来扶她起来喝。停了一会儿,她说:“你真的要走?可是,除了老祖宗那边,你哪有什么去处?”
“我不确定我是在做梦还是真实的,我听见那些恐惧的声音,有人尖叫,有人狂笑,接着大片的黑影覆盖过来,我被埋葬。在我死去的时候,耳边还一直响着野兽的嘶吼声,声音太惨烈。后来有人过来抓住我的手,周围渐渐安静了。”惜春皱眉描述着一个梦境。
入画不响,接过杯子和毛巾,放在旁边,心里惴惴。
惜春微微地笑,她倒在枕头上看着自己面色惊慌的侍女。一场大病过后,她看窗外阳光簇新,这屋子里的细微陈设,身边的人,都带着崭新的陌生。此刻天色变得更为轻盈透明,阳光更加肆意,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扩张到整个房间。蓦然间,惜春发现自己对入画的情感也如阳光一样日新而丰盛,感激,像骤降的甘露,润湿了心田。她想起在自己生死攸关的时候,是入画陪在她身边。生死之间有太多关系可以疏远,也可以靠近,像站在船头挥手告别或是与彼岸渐渐靠近。相对生命恒久稳固的静,种种关系本就是相对,不断改变的动。
惜春伸出手来慢慢握住入画的手说:“谢谢。我知道那个人是你。”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握别人的手。惜春的手指潮湿柔软,入画心里像被无数柔软的丝线缠绕勒紧,瞬间她有错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堆仍显病态的妖娆藤蔓,一丛墨绿的枝叶中隐匿着细碎的小花,那是惜春的本原,而非她这个人。
细致缠绵的疼痛让她对惜春产生了长久的怜惜之情。她警醒,仍是开不了口,说多错多。如果惜春误会昨夜那个人是她,那就是她好了。冯紫英本来就只是个客串,无谓溅起花火溅伤心。
在亲密的触碰间,她们的唇碰在一起,像两条盲了的鱼,在漆黑如墨的海底相遇。那种盲目而慌张的悸动,像自然界的一朵花,轻软绽放。
惜春吻了她。
错愕!心里翻涌的温柔和陌生让入画感觉怪异别扭,她瞪住惜春,用力地推开她,跳起来吼叫:“你吻我!你——”
“只是如此而已。”惜春轻轻地咳,苍白的脸上泛起微弱笑意,“我对你并无意图,只是在刚才,我找不到别的表示情意的方式。入画,我心里的情感无处宣泄,我越来越寂寞,心越来越重,每一天都在下坠,我越来越没有力量压制它们。”
入画无言以对。刚才的那个吻让她还有些眩晕,不知所措。
在很久以前,人与人之间赤裸相见,不仅是身体,连心灵也是。惜春觉得落寞。一旦她做出最坦白的举动,在别人看来却是突兀的举动。连她这个人也显得荒诞,不可捉摸。
她慢慢下床,站在地上,好像踩在棉花团上。她用力站稳,摇晃着穿上衣服,然后对呆立一旁视她为怪物的入画招手:“你过来,帮我梳髻。我要去看老祖宗。”她无辜地扬着手,露出狡黠的笑容,“手是软的,一点气力没有。”
她坐到镜子面前,安安静静。镜子里的入画,犹疑着缓缓走过来。
“姑娘,我是爱着我表哥的。即使你寂寞,我也不能陪你。”
“我明白。”惜春点头。同性之爱和异性之爱在她的心中一样缥缈,如云端的光影,天边的梵音,同样遥遥不可触及。情感的走向,如路的两头,很多人都是模棱两可的,只是因循着环境,选择了自己看来相对真实的那一边。
“我也知道那些噩梦从何而来……”她说。低头把脸埋在空气中,两颊冰冷。这种感觉叫寂寞?不,早已是比这个感觉更空虚的感觉。是……不管是什么,她决意要摆脱它们的纠缠。大病之后的她心里更空寂,也更清晰地感觉到在某些时刻自己对情感的需索已经到了她按捺不住的程度,像一个靠着锁链渡河的人,不管脚下河流湍急形势险恶,一心要到彼岸。
忽然之间,惜春心中大痛,不自觉地滚下泪来。她流着泪催促入画:“你快点帮我梳头。老祖宗……我有预感,她快走了。”
闻言,入画心更慌,手中的梳子落地,啪地摔成两半。惜春看着破碎的梳子,抿着嘴扭头朝门口跑去。
屋外,阳光让树枝看上去像是断裂。
惜春沿着长廊狂奔,寒意顺着足底爬上来。她低头,发现自己只穿了丝柞的袜子,薄得仿佛没有穿。院子里鸦雀无声,偶尔经过几个丫鬟小厮,见她衣冠不整的样子低头掩嘴吓得不轻。惜春突然站住了,喝住一个小厮:“帮我叫来意儿去备车,我要去老太太那边。”
“回姑娘,来大爷去接人去了!”那小厮垂手伺立,急急退到墙根。
该死的!她咬牙,扭头朝大门口奔去,石子硌得脚疼,顾不得了!死亡如潮汐来时,生命退却时,是决然的,片刻不会停留。就是这样狼狈也要赶去荣府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她奔出大门,适才天还是亮的,现在却全阴沉下来,云翳厚重,重得像铅块一样要朝头顶砸下来。荣宁街上人迹萧索,青石板上光影暗淡,条条像刃钝的剑,却足以割裂眼球。百米之外的荣府看上去有天涯之远。耳边听见一阵马蹄急乱,惜春心乱如麻,顾不得回头去看。
当她乱步奔下台阶时,听见男人的低喝:“上马!”
他伸出手来,修长洁白的手指。脑海中一闪而过,弦动有声。
她心念电转,抓住他的手。下一个转念间,已驰到荣府门前。
他抱她下马,惜春落地即踉踉跄跄向府内奔去,自始至终没有回眸看他一眼。
冯紫英勒住马,扬眉轻笑,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勒转马头走了。他在马上忍不住笑,笑自己每次见惜春,她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样子,一个大家闺秀,赤着脚乱跑。他呵呵地笑出声,贾府的教条怎么到她身上就统统不灵了呢?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刚才的事,真是个巧合。贾珍今天遇赦回来,冯紫英和卫若兰、陈也俊一帮人去驿站接他。贾珍看上去清瘦消减了不少,但精神尚好,几个人刚进城,想找个酒馆坐下来叙旧,正待拿话来取笑贾珍,说些“你这一向久不归家,府里那帮姬妾少不得要派人锁你来了”之类的话。不料话未出唇就看见来意儿带着人四蹄泼风地迎来了。别人犹可,卫若兰最是年轻,早拍手笑倒:“哟!这可不就来了!急急如律令也不能这样快!”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只见马急驰到跟前,来意儿连马都不下,站在马鞍上拱身作礼。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礼,府里必有要紧事发生。众人心知不妙,忙将谑笑的话咽下。贾珍更是机敏,也不答话,将手对众人一拱,叫一声:“少陪!”便翻身上马而去。冯紫英本待随着卫陈二位找乐子去,不知怎么地心念一动,改变主意跟在贾珍后面到荣宁街来晃悠。
贾珍带着来意儿家都不回,一径往荣府去了。冯紫英正觉失落,回马要走,看见惜春跑出来。他精神陡振,又看她赤着脚,神色慌乱,他马上就自觉自动揣测起她的意向。又容不得多想,已经打马上去要英雄救美。啧啧,殷勤得过分,就显得卑微,他自嘲。
过了荣宁街口,身后又有马蹄声响起,冯紫英回头一看,来人是来意儿。他笑起来,提起马鞭轻抽他一下,喝道:“狗才!你出来得倒快!”
“适才怠慢爷了!特来赔罪!”来意儿跳下马,趴在冰冷的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大礼儿就免了,起来吧!”他将马鞭提提示意他起来,跟着问,“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们老太君不行了。不晓得过不过得了今日。”来意儿凄然,他未必对贾母有涓滴情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但是显得忠诚、感情丰富总是好的,不能对旧主表现得太薄凉,太不念旧,容易犯忌。因新主人也会思量,你这样待他,难免他日不如此待我。人心荆棘密布,做人家奴才,更是举步维艰,一言一行,都要小心。
“那你该当回去照应,多帮着珍爷。”冯紫英嘱咐他,“我外面铺子的账,叫别的人代收也一样,不在这一日两日。你安心伺候好你们爷,还有——”他笑看着来意儿,“你知道……”
“还有四姑娘!奴才时刻小心在意!”来意儿接住话就来,他嬉皮笑脸地攀住他的缰绳仰起脸笑。清秀的脸上,有跳脱的笑意,依稀仍是当年那个人事不知的猴儿。
“你乖,猢狲!”冯紫英弯下腰,在他脸上香一个,笑得甚是得意,丢下一锭大银,扬长而去。
身后,不知响起谁的一声叹息,惊碎了长街清冷。
惜春万万没想到,进府不容易,见人更难。她还没到贾母正房就在走廊上被人拦下来,把她拽进厢房。惜春定神一看,来人正是尤氏,带着几个婆子笑拦住她,只管取笑:“姑娘这衣冠不整的是从哪里出来?又要到哪里去?”
惜春猛然惊醒,她们有预谋。从府里没有车,到现在的半路拦截,都是算计好的,她们安心不让她见老太太最后一面。那遗产少一个人出现,就少一个人分。她忍住口气,叱她:“我要去见老太太,你别碍事!”
“老太太忙着呢。光是那府的人就忙不过来,哪有空理我们?姑娘长伴老太太左右,就是这会子不见也没什么!”尤氏不冷不热地刺她。婆子们跟着一阵哄笑。惜春冷眼看尤氏,她得了多少好处她是没法一笔笔算清的,但是她现时这样卖力拦着她,决计不是没有好处枉做小人的。惜春心里清楚,这府里,大家都是一路人,目的是一样的,只论功力的深浅罢了!
她现时没有空和这女人斗嘴,也不挣扎了,几个婆子只得把她放开。她猛地闪开她们朝门口跑去,可惜她失算了,她们有好几个人,她更没看见尤氏的眼色,她拿眼一瞥,那些武大三粗的婆子就上来用脚碾她的脚。
痛!她叫出来,倒在地上。眼泪快要滚出来,这太过分了!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就是贾珍,他那样恨她,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对她无礼。一刹那心底五味杂陈,心酸委屈齐齐涌上心头,这些人是看着老太太不中用了,她遮荫的大树要倒了,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踩她。也是对的,也很识时,这些人……她闭目,连骇异都省了,真的已经无话可说。
“为什么是你?你来对付我?你这样讨厌我,是为什么?”她勉力站起来,连声问尤氏。饶是她聪明伶俐也想不明白尤氏为什么要帮着这府里的人来对付她。即使她对付她,她也分不到一分遗产。好处——即使有好处那也是有限的。他们这样家底的人纵然穷了,也不至于眼短如斯,几百两银子的好处还拿不下一个尤氏。上了千两,那又是不实际的。
“为什么……”尤氏拂退了婆子,走近她,逼视着她的眼睛。惜春心惊不已,她从未见过尤氏这样怨毒的表情,眼中烧着的是——惜春惊退了一步,她认出来那是佛经里告诫众生的——阿修罗的妒火。
“你恨我?”惜春骇异地做出结论,寒意一点点涌上心头。
“很奇怪是吗?”尤氏冷漠地看着她,或者根本没有看她。尤氏的眼神飘向窗外。窗外有一株高大的凤凰树,一树火红的花在蓝天底下烧着,火一样的花,灼痛了人的视线。
“——我恨你的母亲秦可卿,她的存在让我永远只是个偏房,你知道当偏房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她的语气潮湿斑斓,湿淋淋的,一碰就沁出丝丝缕缕的幽怨。
惜春默然,尤氏说的不是假话,就惜春自己,她也只当尤氏是个偏房。在她心底根本无人可取代秦氏的地位,贾珍之妻永远只有一个——秦可卿。
尤氏的声音痛苦不堪:“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只是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在这府里,在他的心中,在众人的心里,你们有没有尊重过我?”尤氏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就连你,你这个孽种,连你都没有想过叫我一声大嫂子,我到你的房里去,被你赶出来,对别人,你可会这样?”
惜春打了个寒战,看着面容扭曲的尤氏心中惊骇已绝!她以为,自己的身世会少人知晓,但现在看起来,尤氏都知道了,那根本不是秘密!惜春的脸色煞白,心像被尖刀铰过,汩汩地冒血。
“你敢侮辱她!”惜春瞪住眼前的女人怒吼!她的声音惊动了门外来找尤氏的贾珍。他推门进来,刚好听见尤氏那一句不顾一切的嘶吼——“我有什么说不得,那个贱女人,她不要脸,和那个人在一起才有了你!”
惜春还没来得及反应,贾珍已自赶上去,扬手就朝尤氏的脸上扇去。他不留情,一巴掌下得极重,打得尤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贾珍怒不可遏,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扯起尤氏的头发朝地上撞去。尤氏一见他,早吓得面无人色,哪还说得出一句完整话?
“我叫你说!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贾珍目露凶光,用手扼住尤氏的喉咙。他的脸在厢房的阴暗处里看起来越发阴沉狰狞。那是一只会吃人的、狂性大发的嗜血的兽。
尤氏的脸已紫涨,揪住贾珍的手死命挣扎。站在旁边的惜春突然惊醒过来,她想起当初贾珍就是这样扼住自己的脖子。这个疯子,他又想故伎重施,他见谁不顺眼就要扼死!
“你放开她!”惜春用力掰他的手,狠狠咬下去。惜春怕得要死,她不知道放开了尤氏,贾珍在这种情况下会对自己怎样,她想不出。他是个疯子,思维和逻辑都不可理喻的疯子,一个每次提到秦氏就无法控制自己的疯子。她恨他,她更怕他。贾珍负痛缩手,那双充血的眼睛攫住惜春,目光痴迷桀骜地反问:“你不想杀她?杀了她就少一个人知道你的秘密。”贾珍冷静的反应让她疑惑,然而有一点她是清楚的,为了自己的秘密去杀人,她做不到。惜春摇头,不知什么力量让她敢命令贾珍:“你不要伤害她。”
贾珍发出古怪的笑声,死死地盯住惜春,然而,他真的放过尤氏。“不要让我再从你的嘴里听到一句不该听的话。否则天王老子也挡不了我处置你!”他眯起眼警告尤氏,走了出去。惜春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她相信这个疯子今天听从了自己的话,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大的影响力,他只是今天不想在这时候闹事罢了。
“怎么会这样?”惜春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问面无人色死里逃生的尤氏。这一切的人心变幻不但不在她的计划内,连想象,那也差得太远了。
“你看到了,他一生最在意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秦氏,一个是你。”
“不会……怎么会?”惜春愕然!摇头!贾珍恨她,她不怀疑,他在意她,天方夜谭!
尤氏喘息着,不住地咳着,半天才能说出下一句。她抬起眼看惜春,嘴角浮现笑容,眼底却是冰冷的火焰,熊熊烈火烧灼着幽暗厢房的两个人。
她说:“恨也会占用一个人的心。他恨你,用心去恨,敏感你的一举一动,而对于我,他是可有可无,毫不在意。那年凤姐为二姐的事到府里去闹,说我是不中用的,不管事的,由着他在外边胡缠。她根本不晓得我的苦楚,我这样的人,说什么他能听?我连他的人都管不住,我哪有资格去管他的事……”尤氏呜呜地哭起来——哭个不住。如果,人生的凄楚会随泪水流去倒也不是坏事。
惜春不响,回身慢慢地走出去。她的脚一阵阵麻痛,肿是肯定的了,她不知怎样安慰尤氏,就像不知如何制止自己的脚肿起来。他们夫妻间的纠葛,很多人之间的恩怨,一切都只有听天由命。
“你的眼睛,太像她。”尤氏在她身后幽幽叹息。
背对着她,惜春的脸抽搐了一下,悚然心惊。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睛像她,真是恐怖!她是悲哀至斯,竟不能拥有一点母亲的印记,唯恐被人看穿了去。做人,做得像个稻草人,看上去是个人,实际上根本不是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