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响起脚步声,入画站起身来道:“我们家那位终于来了。”惜春笑着,心却不自觉地绷起来。她端起那杯放了许久的茶喝了一口,冷水惊心。她一凛:当真是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来意儿撩衣跨了进来。入画迎了上去,吩咐下人退下,自己伸手将门关上。
来意儿并无寒暄,跪下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递给惜春,道:“这封信我替老太爷保管了十年。”
父亲!惜春蓦然想起那个遗失的秘密。
她犹疑着,终于接过那封信。
或许不应该看,即使过了十年,有些疼痛仍是如此鲜活。她生命的那个黑洞一直存在,未被任何东西填满过。
往事隐隐作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你该烧了它。”惜春声声逼问,愤恨地看着眼前的人,手不能停止颤抖。来意儿和入画双双跪下,一言不发。他们一早得知信的内容,亦知惜春激荡的心情在所难免。没有人可以在获知母亲死亡真相的情况下还保持着冷静。何况,这真相一点也不美好。
当丧失了所有之后,惜春再次选择避居于宗教的繁深教义之中,并且渐渐能够习惯前途寂静,身边无人。而在不断的行走中,观望世情,静心思索。如果沉溺在其中,即可发现生命并不是想象中的短促或者漫长。思想更是充满乐趣和高度的,仿佛辽阔而充满趣致的丛莽。而她自己则是一只自由奔跑的麋鹿。
她安心追寻着遥远幻觉,追寻也许一生也不会出现的得道的境界。以此保存对这尘世小小的善意火焰,但他们偏要吹一口恶风来惊扰。
“你们出去。”惜春颤声道。来意儿和入画顺从地退出去。惜春闭起眼睛,泪水滚滚而下。十年,十年前干涸的泪水,一夜之间汹涌而出。枉她修行多年,自以为心智澄明,到头来仍不能参透一星世情,更未了解过人心。其实依然是那个无知到可耻的少女。
泪眼模糊中,惜春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封信上。那几行触目惊心的话语,刀片一样锋利,划伤她的眼睛。
“惜儿。”她听见声音。她看见贾敬坐在她的对面,望住她,目光透露出无限的悲悯与哀伤,但她自觉和他之间非常陌生。
这个人,是她父亲的人,怎可以如此残酷地揭示真相?她不看他,但无法抗拒他的存在,那个人自顾自地说。她想起他是已死的人,没有形体,便可肆意穿越别人的脑海记忆。他带她回到很多年前的天香楼。
那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争执。
她走入少年时熟悉的天香楼中,亭轩明亮,连楼梯上的漆色也没有褪却。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那间明亮的房间里,先前只有贾敬一个人静静伫立,脸上流露出茫然追忆的气息。等了一时,他身后那道暗壁有声音响起。他喜动颜色,回头。秦氏出现。
“你找我?”秦氏远远地站定了问。她的脸因为警觉而显出伤心的美,那是惜春未曾见过的充满防备的秦氏。
“是。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我帮惜儿定下一门亲事。你是她母亲,应当征询你的意见。”贾敬收敛了笑容。他看见秦氏冷漠的脸,心里清楚她肯来见他,已是她对他最大的宽容。有时,他也会想着当初一夜的欢娱并不能满足内心的欲望。多少个夜晚,他在道观里为了按捺住自己,绷得全身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如果可以,他要一生一世抓住她不放。因为这个女人真的让他领略到什么是极乐。
但是不能。秦氏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他甚至不能走近她。秦氏肯来见她,亦做足了防范,手里紧握着匕首。还有,他必须为惜春考虑。
秦可卿肯生下惜春,其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震惊和惊喜之余,他开始思量自己的作为。秦氏是他所钟爱的女人,无论那种爱意如何扭曲变质,他是真的爱她。他爱的女人肯为他生下女儿,他已经非常满足。
作为对秦氏的回报,他决定不再去骚扰她。或许他是个荒淫而没有廉耻的人,但是,那不表示他完全自私和冷血。他要为惜春考虑。如果他对秦氏继续纠缠不休,惜春的身世秘密难免被人得知,她将无法立足人世。他和所爱的女人生的女儿,他不要她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去见贾母,坦白了自己的罪孽,并将惜春托付给贾母。年迈的老人在极度的震惊之后,镇静下来,接受了他的告解,宽恕了他的过错,答应帮他抚养惜春。
一晃十几年,他在道观里修行,是回味往事或者赎罪都好,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许了哪一家的?”秦氏闻言亦动容。
她的神色落入贾敬眼中,心里无比欣慰,秦氏是恨他的,恨到死。但这个善良的女人并没有将恨意转嫁到无辜的惜春身上,念及于此,他几乎感激落泪。贾敬定定神道:“是,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冯紫英。”
“太好了。”她一样喜上眉梢。
“可卿……”他见她欢笑欣喜,难抑欲念走近她,却见秦氏变了脸,横过匕首嘶声喝他:“你别过来,离我远远的。”
“不是,我……”贾敬张口欲辩白,慌乱不堪。他看见她警惕的表情,亦自悔当年的错行,也许他是该高高在上做他的长辈,不该起了歪心邪念,可惜他不能自控。陈年伤害太深,时间也无能愈合秦氏的伤口,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也不需要任何方式的靠近。贾敬颓然。与此同时,暗门再次被拉开,贾珍出现在他面前。
“你还敢回来找她!当年,你应承我,再不回来找她。”贾珍见到贾敬,就像原本平静稳定的一座山,突然发生了地震,他激烈得不能自主。他扑向他,如野兽扑向猎物的绝情迫切。
在幻觉里,幻觉里的惜春和秦氏一样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荒唐。她们一起潸然泪下。
贾珍不容分说与他厮打。什么父子,什么三纲五常,一切是狗屁!统统见鬼去吧!他们是情敌,是一对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宿世仇敌。这些冤孽,今生算不完,来世还要算。贾珍年轻,劈手夺过秦氏手里的匕首,将贾敬推倒在地,举刀扎下。他要轼父!他想一了多年的心愿!他要一刀宰了他。
秦氏苍白着脸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也不阻拦,她只是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你杀了他,再杀了我,我才是罪人。”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情肠,贾珍的手一抖,刀扎偏了,不是心脏,竟然没扎进心脏!他恨他自己的失误。这失误导致后来无法挽回的遗憾。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扎得准!
他让贾敬还有气力说出那个隐匿多年的真相,说出——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妻子送上父亲的床。
贾敬被打得破损的嘴角,显出异常冷漠的笑,伤口在涌血,他仿佛一点也不痛,他昂起头充满怜惜之心地看着伤心大恸的秦氏。这个单纯的女人啊,她竟一直认为是她的错,她认为那次只是个意外吗,是她生活中无法预料的一次脱轨吗?不,如果她亦有错,那就是不该生活在两个爱她却更爱自己的男人中间。
贾敬苍老的脸因为恨意蓦然显得蓬勃生动。他指着贾珍一字一句地说:“可卿,这不是你的错。你看清楚,是这个男人当年为了早一点得到荣华富贵将你亲手送入我怀里。他就在这门外,看着我抱你上床。”
刀落在地上,发出凄凉的叹息。
惜春听到了三个人心里同时发出的凄厉长嘶,可卿,贾珍,她。这些不堪的人统统掩住耳朵吧,一起掩耳盗铃吧。心里却都清楚,即使再过一百年,这也是叫人无法接受的真相。可悲的是,他们这些彼此被爱恨折磨血骨深缠的人,居然从没想过让这真相消失,而是选择让秘密深入骨髓,永生不忘。
惜春跌坐在地上。她看见后来秦氏是如何走上天香楼,在深夜无人时缢死。可卿的脸如干涸龟裂的土地一样麻木贫瘠,她最爱的男人出卖了她,抽干她全部的情感,生存的意志。最后的最后,惜春看见她的脸再次浮现出凄艳已绝的笑容,如旷野中最后一树梨花的凋零,落地成雪。
她听见她说:“惜儿,对不起。”
她听见自己在心里不断地质问贾敬:“你为什么要说出这样残酷的真相,为什么要说?难道她还不够苦?难道我还不够苦?”
眼中流出的仿佛已不是泪,而是血。或许是血也洗不净的恨意。或许正是因为爱恨都太深重。当记忆太完整的时候,真相才能够留住,不消逝。
“我不知道,惜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下这封信,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关于你母亲死的真相,告诉你她不是因为病痛自缢而死,而是怀着对两个男人的恨自缢而死。我想我也是恨的,恨海难填。”贾敬站在她的对面摇头叹息,“当我慢慢感觉到死亡在迫近时,我就明白,这是他对我的报复,或者是我的报应来了。”
“惜儿,我曾尽力想叫你快乐安稳,我用尽一生,与这恨意抗争,但我终于败给了它,我甚至觉得当初不该自私地窃喜你的出生。生命有无穷的苦痛和遗憾,纵然是生无原罪的人,也不一定能平安到底,何况,你生来便带着生命的诸多欠缺,无法躲过。”
“是!我是!”惜春点头,对着脑海中的他露出惨烈的笑,“我的大半生,一直被这原罪所累,我与它搏斗,鲜血淋漓。你们都遗弃我。世间于我并无情意,却迫我交付本已寥薄的情感与之敷衍。”
“我很后悔。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替你找一户好人家,希望能补偿你所受的伤害。”贾敬说。
“冯紫英。”惜春发出咯咯的笑,声音清脆一如少女。笑声停止,惜春冷冽地说,“他和你一样,早已消失在我的世界!”她瞪住眼前的幻象,“我知道你早就死了,请你消失。我再不需要你。”
她用力撕烂那封信,贾敬亦消失。
入画并没有走远,她靠在游廊的柱子上轻声叹息。她在十年前已经获知这个秘密。她抬头问她的丈夫:“我们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来意儿沉吟不语,仰望苍穹。苍穹是巨大的沉默黑洞,从天地开始存在,从这人类存在于天地间开始,见证这人间一切的事情。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它看着一代又一代人挣扎起落。许是看过了太多的悲辛,天,渐渐由最初的清澄透明终于变成现在的混沌黑暗,寂寂无言。到今日,恐怕它也不能准确地判断出人所行的事有哪些事是对的,有哪些又是错的,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人世间繁冗的情感除了喜怒哀乐惊恐忧惧,还多了一样叫做——无可奈何。
看久了就会觉得整个天急遽地坠落,重重地压下来!来意儿呼一口气,皱眉道:“至少对你我而言是解脱,我们无谓将别人的秘密压在心头,替别人承受压力。你要了解,当年如果不是我,她可能连她父亲最后的遗言也看不到。”
确实如此,当初有太多人忠于贾珍,倘若是别的人拿到遗嘱,一样不会交给惜春。入画知道他说得对,可是,她犹疑着,缓缓说:“你并没有告诉她全部的内容,你给她看的信是你伪造的。”入画叹息,当年来意儿得到贾敬的遗嘱,秦氏之死,只是遗嘱的一小部分。她道,“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斑鸠,占了别人的巢,尤其是见到她之后。”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来意儿的脸上显出寥落,仿佛被刺痛,他安静地说,“她现在在里面,如果你要进去坦白我也不拦你,大不了我们一家三口再次做回贾家奴。”
入画悚然心惊。良久,她抬起头,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微微笑道:“你说什么?贾家已经灰飞烟灭了。我们才是一家人,我维护你们也是维护我自己,况且当年不说,现在更没必要说。你也看到了,当她再次面对过去时,是那么痛苦和不堪。这真相来得太突兀,尖锐到足以刺破她多年努力维持的平静。这个家有现在的成就,不是出于别人的恩赐,是你辛苦努力操持的结果。我该谢的人是你,你才是我的依靠。”来意儿脸上显现的失落让入画不忍,使她想起他的好,他所有的设计和辛劳都是为了现在的安定和幸福。是的,他有极大的苦衷。他为着他的妻儿做了这一切的事情。他心里一定有着极其沉重的负罪感。
被一个男人如此爱,入画感动到无可言喻。或者她是被自己心里爱的幻觉迷惑了,但那也无妨。很多女人连幻想的资格都没有。她是相对幸福的。入画走上前握住丈夫的手,深情款款地说:“应该让这个秘密烂在我们心里。”
她虽然矛盾自责却不糊涂,更不会轻易地破坏夫妻多年心血。况且她也疏懒了,习惯了高床软枕,日日拥被酣眠,良田广厦,一生衣食不愁。每天早晨起来侍女端上新鲜的燕窝,有珍珠粉可以服用和敷脸。春到夏至,那田间枝头,最鲜美的东西,必是她先享用的。早习惯了被人伺候,高高在上,要她回到以前的贫苦艰辛是万万不能。那种从皮肤和指甲缝里都会渗出辛苦来的滋味,想想都无比恐惧。她已没有当初面对生活的坚定柔韧的勇气,只想安然终老。
诚如古人所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入画……”来意儿低低唤她,揽她入怀。入画吃惊,来意儿多年不曾这样亲昵地叫她,他习惯了叫她夫人,在人前这样清稳而有距离。但他此时刻意唤起她对往日的记忆。
来意儿冷淡地回忆起过往,那往事已经毫无力量去令他不安。即使当初拿到遗嘱的不是他,事情也不会有根本的改变。贾珍会毁掉这遗书,也一样会侵占惜春的财产,惜春的下场也许更惨。他只是比别的人更有心机,也更大胆,更懂得把握机会。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凭自己的努力赢回来的,问心无愧。
只有女人才注重过程,口口声声不管结果,只要过程。坏就坏在主次颠倒,不分轻重,到头来有几个女的不看结果。男人却不同,他们大多笃信世上很多事,过程如何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关键的。四个字诉尽心声——成王败寇。当年刘邦打败了项羽,建立了汉朝。所以鸿门宴变成了项羽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倘若是项羽取得了天下,他那朝的史官又会怎样书写?也许就是,皇上有雄才伟略,天人下界,德沛天下了吧。来意儿想着贾家也是一样的,他们曾经的荣华富贵也是祖先在战场上用别人的性命换来,也是贾家的男人在官场上尔虞我诈骗来,也是贾家的女人在后宫出卖灵体哄来。
在野心和欲望的驱使下,人,行出的事,没有不同。
“莫问前因,只想后果!”如此想过,来意儿便更平静地说,“十年前我开始计划我们的未来时就没有后悔过,你当知道,我拿到老太爷的遗书,十年前就伪造了那封假信,是多么用心良苦。如果没有我当日所行的那步,今天就没有这天衣无缝的一切。或者冥冥中早已有了安排,我们只是执行者。”他不想自辩是无可奈何的人,他只是按照一个既定的轨道,慢慢行下去而已。
入画点头,她想起十年前来意儿用梦魇般的声音告诉她,他是怎样无意中取得了贾敬的遗嘱;他怎样暗暗地将那些本属于惜春的丰厚嫁妆藏匿起来。他甚至告诉她一个惊天的秘密——她服侍的清冷高贵的姑娘,原是个最不堪的孽种。
世事往往截然叛逆,完全不在人的意料之内。
就在这时,门开了,入画和来意儿闻声转过身来,急忙跑过去。只见惜春走出来说:“我要走了。”
入画和来意儿呆愕,显然惜春的行为也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内。
“姑娘,你说什么?”两个人齐齐道。
“我要走了。现在就走。”惜春平静地说,“这里不属于我。”
离开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一直是惜春生存的方式。也许,从她开始这样自认起,已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这句话让入画的心回到很久以前的那个早晨,她不知道惜春对此有无记忆。在那个早晨,阳光从窗纱射进来,看上去像揉旧了的丝绸般的阳光,覆盖了惜春的脸时,她醒过来,动动手指,对入画说:“我要走了。现在就走。这里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