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去了,我去吧!”冯紫英回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是好的,我将来也必不亏了你。”来意儿在他手底下做了这么久,他拿来意儿当个心腹,来意儿和入画的事他也知道,有时候就多赏他几个钱,预备着以后办事用。
入画受宠若惊地一笑,未及开言,冯紫英已经消失在门后。
冯紫英沿着山路走上去,看见惜春坐在山崖边,面前一轮红日徐徐下沉。
他不敢惊动她,立在数步之外看她。
来意儿告诉他,惜春从贾母出殡以后就搬出了贾府,她似乎决意远离一切不必要的纠葛,带着入画两个人,住到当年贾敬曾住的玄真观里来,她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去议论她。就像她现在观看日落的心态,她只是在做她一个人的事情。
眼前落日深坠,霞光无垠。那些被余晖遮蔓的片云,像水面的细波缓缓流动。惜春的周身亦是无数闪烁不定的金光,在青草叶上,在花瓣上。惜春沉溺在巨大而恢宏的宁静中,这宁静又有无法言喻的剧烈动荡,她日复一日来看这日落,而每一天都有新的不同。
日落所隐喻的永恒不息的天道和安然,让她如栖存在其间的凤凰,等待着最终的涅盘和高翔。在日后她迭遭大变的时候,终于能够凭借着对这种宁静的坚信而咬牙度过。
太阳消失在山后,最后一点猩红如一个女人的唇,想要张口说什么,已经来不及。
惜春的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默默地站起来。转身,她看见身后的冯紫英,惊笑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冯紫英留恋于她脸上神色的变迁,从落寞到惊喜。像看见一点飞花在水中起落,忽沉忽浮。
她轻轻地走近他,山风凛冽,吹得她衣袂飘飘。她皎洁的容颜像被风吹落的山茶一样逼视到他眼前。
容光潋滟到不似人间女子。
“惜春……”他张口叫了她,又觉得无话可说。惜春等了一等,见他没有下文,便转过身道:“天已经晚了,我们快下山吧。”
沿途下山,山路并不难行,风光也十分好,他上来时没有好好看,现在留心去看,山泉溪水叮咚,野花欣然,倒很有些宁静的雅趣。手边一壁山上一簇茶花开得艳,他看着好,想起惜春的脸,就走过去攀上几步摘了一朵。
这么一耽误,惜春已走在他前面。他见她行在自己前面,行动敏捷,像山间轻跃的麋鹿,而他也是自幼习练武功打熬出来的好筋骨,一时好胜心起,快步跑到惜春前面,回头见她两颊粉嘟嘟,一时心痒难挨,蹿到她旁边叫她:“惜春!”
“呃?”她如愿地转过脸来让他亲到粉颊。
“你!”惜春惊得睁大眼睛望他,然后哧哧地笑起来,放下手闲闲笑道,“果然是老手了呀。”
“这话怎样说,不要污蔑我!”他的脸刷地一下比她还红,却又拿不出有力的反驳的话。惜春太精太冷静,他怕说多了又被她抓住话把子。那不如不说下去安全。
他赶上来给她的鬓间插上花帮她抿了抿,就势伸出手说:“天黑了,我扶着你。”又笑,“你也不必嘴强。等日后你进了门,自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提到他们的亲事,惜春一下子灰暗下来,脸上却不能不仍带着笑意,微微含笑地看着远处树梢上的一轮月影,像夜间赶着回家的白鸟,在树梢后面忽上忽下地扑腾。那树灰蒙蒙的,顶间又笼着一点青光。
冯紫英久久不见她答话,正纳闷,一眼看她出了神,便摇着她的手笑:“想什么呢,没见过你这样的,正经谈我们的亲事也走神,难道还有比我好的人。”
惜春虽然烦恼却忍不住笑:“有你这样夸自己的吗?”他总是这样轻易地就让她开心,别人不能,他适才吻了她,她也是满心欢喜,找都找不到一星怪责的意思。
他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眼眉是那么清晰而润泽。她握住他的手,定定地看住他,却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落日如斯,他亦如是。
“我和你哥哥提了,他并没有反对。”冯紫英见她不语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贾……我哥哥没有反对?”她心里一惊,不可置信地问。
“我骗你做甚!”
这太奇怪了,他不反对,惜春紧锁着眉头,低头不语。
“你自己不愿意?”冯紫英留神她的神色,心里的惶恐像月影一样深起来,急急地问。上一次在铁槛寺的庙林里,他也提出了亲事,可是她一样有犹豫。他忽然就觉得很烦躁,觉得自己很卑微——他对她低声下气,这是违反了规律的,他何至于就娶不到媳妇了!巴巴地只想着她。心里着恼,可是恼又不是真恼,惜春的犹疑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又痒又疼。
“你乱想些什么!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她冲口而出,说出来以后整个人都轻当了,真是的,这些日子,压在她心头的,遇上了冯紫英之后心头蠢蠢的意念。为了那难以启齿的身世,她不敢放纵自己妄想,因此努力地压抑着,压得心都紧了呼吸都艰难了。她是愿意的,他这样一个人,可不就是梦寐以求的男人吗?她的思想再出尘,金銮殿上高高挂着的匾额写着正大光明,可到底是个女人,有着世俗的、蜷曲的小心思。
“那就好。”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携住惜春的手,一路奔下山。
玄真观外的台阶上,惜春拢着鬓发依依同他作别:“天晚了,你回去小心。”
冯紫英点头,却不转身,放低了声音道:“我明天办完了事过来看你,你要用什么,我叫来意儿给你买来,这里虽然适合清修,总是太寒苦了些,修行修在心,你不必太苦自己。”
惜春扑哧一笑:“你倒比我那二哥哥还琐碎,真正看不出来。”说着想起心事,蹙眉道,“宝玉回家的事有眉目了吗?你可要替我多打探打探,钱我这里多少还有些,要打点的话……”
“你那几两脂粉钱顶不了用。”冯紫英笑着截断了她的话,道,“用也用不到你身上,我会想办法。”说着,又看了她一会,才道,“我真的走了。你先进去,我看着你进去。”
惜春不再多言,返身步上台阶,冯紫英看着她关上大门。
伊人的一泓秋水在门后一闪而过,天全暗下来。
冯紫英翻身上马,往家里疾行。
到家已过了掌灯时,府里早已灯火通明。他的通房大丫头紫云看见他回来,忙迎上来给他换衣服:“爷可回来了,上头已经传过晚饭,我给爷留下了,先去请了安,再回来用吧。”
冯紫英点点头,换过了衣服就往上房去。
冯父是武将,现在老了,历练多了,原先暴躁的性子改了些,前些时候刚告了假,晚间爱在家里待着,早年的浴血征战换得今天的太平安逸,再不好好享受就迟了,当今皇上又是刻薄阴忌的性子,一手一心地整顿新朝纲。几个王爷也不安分,朝局明稳实乱。他想好了,这时局如赌局晦暗不明,庄家和赌家看不出谁有必赢的把握。徒然攀附不如在家韬光养晦。冯将军保存实力,做出一副求田问舍、与世无争的姿态。
冯紫英进来,早有大丫鬟通报了,众人赶着打起帘子,引他进去。
屋里陈设考究而不堂皇,燃着五只青玉灯,引着博山香,香气温润,游龙似的绕住了人。这都是他母亲的功劳,又因他父亲一意要韬光养晦,因此虽然富贵却不扎眼。此时他父亲正斜靠在东首青缎引枕上,对着他母亲说话,一见他来,且住了,受了他的礼,他母亲才道:“这早晚才回来,用过了饭没有。”
冯紫英笑道:“未给二老请安,儿怎么敢先用。”
冯母笑道:“这会子我和你父亲说说不打紧的话,你先去用了,你们爷俩再拣紧要的话说,我并不敢多耽误。”
冯父靠在炕上慢慢地喝茶,听了冯母的话也不反对,随口问了几句他的功课,就道:“你先退下吧,晚间得空自己看看书,也不用特意到我跟前来立规矩,你心里清楚,做事安稳,这点我和你母亲都是极欢喜的。”
冯紫英得了他父亲赞,面上也从容,反而是他母亲喜笑颜开。冯紫英且不退下,笑道:“母亲大人在这更好,儿子有一件事要央请你们二位做主。”
冯父睨了冯母一眼笑道:“这可是你养的好儿子,火星似的,一赞就炸,我这边才夸他两句,条件就出来了!”
冯母笑:“你且听他说,不对咱们再驳不迟。”
冯紫英上前去挨着冯母坐下,道:“还是你老人家体贴我,儿子说出来保不定你还要欢喜呢。”
冯父道:“磨磨蹭蹭的,小猴崽子,既是好事,你还不快说!”
“是!”冯紫英站起来回道,“儿子想自己也不小了,所以想着今年和贾家的姑娘完婚,还请二老替儿子做主。”
“娶亲是对的,只是不能同贾家。”冯父坐直了身子盯着他道,“你母亲和我刚才就在议这个事,我们已经想着替你另定好亲。”
冯母点头道:“定了纳兰家的雨蝉,你自幼也是相熟的,人品相貌我和你父亲都满意,家世和咱们家也相当。”
“怎么会这样,无端端要悔婚。”冯紫英惊愕地问,转脸看着他母亲,冯母也是一样的态度。三人静默着,屋里的烛光渐渐暗下来,冯母屏退了下人,自己去剔亮了灯。那烛花一爆,屋子里陡然一亮,冯紫英心里一惊,好像要看见什么又看不见。
冯紫英跪下来,叩头道:“父亲是沙场里滚打过来的人,一向重信义,因此我并不敢胡乱地怀疑您,但这事关儿子终身,还请您明示!”
冯父不语,冯紫英只管直直地跪着,一言不发,像角落里的景泰蓝的官窑。
冯父望了冯母一眼,叹道:“这些事还是你们女人家说的好。”
“好吧。”冯母跟着叹了口气,一面拉冯紫英起来,自己走到西首坐下,缓缓开言道,“我们是和贾家订过亲没错。可是现在贾家已经倒得七七八八了,你在朝廷里做事,这点形势是看得出来的,用不着我和你父亲两个闭门不出的人来提醒。”
“母亲!”冯紫英截口道,“这个不重要,我原是看中她的人,她家世好固然好,儿子也不是傻子,自然喜欢锦上添花的事,可是现在贾家倒了,倒了也不是她的过错,我不愿用这个来苛责她。”
冯夫人垂下眼睑,无可奈何地摇头。她清楚自己儿子的个性,看来今天势必要搞到水落石出才罢休。她又看了丈夫一眼,才对冯紫英道:“我对你实话说了吧,惜春的身世有问题,我们断不能让这样的人当我们家的媳妇……”
冯母絮絮地说着,冯紫英只管听着,良久,他抬起眼,一线流光,在他父亲挂在墙上的剑鞘上曲曲折折地伏着,像一条致命的毒蛇。
门虽关得紧,依然有风透进来。因那风是拼了命挤进来的,吹到身上就越发的阴寒入骨,像一把把钢针扎进骨头里,定牢了人的要害,使人丝毫动弹不得。冯紫英沉默着,慢慢告退出去。
惜春鬓间的那朵山茶谢了,冯紫英也没有再来。
惜春虽然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事,心里却总是不安定的。他若不说来还好,他许了来又不来,她不免心里着慌。遣入画去找来意儿来问,入画去了半日回道:“东府那边珍大爷遇赦了,世袭的功名虽革了,却特许留在京里,原处待用,听人说不日就有起复的可能,因此大奶奶高兴得不得了,张罗着庆祝。来意儿忙得脚不沾地,早没了人影。”
“他遇赦了!”惜春惊得站起来,书一个没放好,打翻了茶盏,茶水泼了一裙子,滴滴答答的好像从水里刚捞起一捧暗绿色水藻。
入画看着她惊愕的表情,湿嗒嗒的裙子,欲言又止,她现在已经知道惜春的身世,对她的失态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惜春慢慢坐下去,恢复了正常。入画看了她一眼,轻轻地说下去:“我听东府的人说,是太后薨逝皇上大赦天下才许留京的,冯将军好像也帮了不少忙!”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惜春并不奇怪,反而有些宽心。她想起冯紫英的承诺,他的失约或许是在帮贾珍四处疏通也情有可原。惜春不由得笑了笑,对入画说:“知道了!明日你再跑一趟,帮我跟珍大爷道贺,就说我贺他留京,其他话不用多说。”
“还有……”惜春沉吟着,“你珍大爷既然得回来,宝二爷就该回得来,你去家里看看,林姐姐那边要是有什么不妥,定要回来告诉我。”
“是!”入画一一应了,退了出来。
外面月光鲜艳。入画侧头看自己的影子折叠在墙上,单薄得好像小时候唱皮影戏的画纸人。有点凉意,身后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她蓦然想起很多鬼怪的事,吓得一路念佛,低着头只管往自己屋子走。
“你来。”入画刚走到房门口,就看见人影一闪,闪出来拉她手。她吓得半死,幸好已听出那声音是谁,也不挣扎,由他拉到僻静处,就着月光一看,果然是来意儿,便嗔:“作死啊,下午又找你不到,现在突然冒出来!我被你吓得要喊魂收惊了!”
“真的要死了,我的死活全在你手上。单看你救不救我。”来意儿说。入画闻言一愣,留神看来意儿脸色发青,并不像平时与她嬉笑的样子,心下一沉,把着他的手急急问:“怎么了,你快说!”
“珍大爷要我让你办一件事,否则就把我给老太爷送药的事情抖出去,叫官府办我一个‘阴谋弑主’的罪!入画,我吃不了兜着走,你定要帮我!”来意儿垂头丧气地道,“这些人过河拆桥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这河还没过,不能就这么掉河里淹死!”
“帮老太爷送药有……”入画原还不解,一眼看见地下石子如卵,一粒一粒。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心里惊得不得了!捂嘴道,“……你给老太爷送毒药,你帮他——杀人!”
来意儿面无表情地点头,好像回到许久以前。数年之前的那个遥远夜晚,星辰淡白的凌晨。一切仿佛被时间曝光,记忆是灰白色。厢房已空,床铺已冷,他跪在那里小心地将一颗颗红丸收进锦盒里。捏起药丸细看,那妖艳如血的红色,父亲的命,一生的精血都凝在这上面。
看得久了,那红色已然化开涨蔓开来,变成重重的围毡。他的心厚得密不透风。耳边回响着贾珍的话:“将这药丸送去玄真观,先只送他六粒,让道士给他。等道士找你要方子时也不要给,只多给他几粒就是。等他离不得这药的时候再把方子给他。你该知道怎样做才不露痕迹。爷有心栽培你,却也要考验你。你若做得好,爷就赏你三千两外加热河庄子上的一所宅子。”
来意儿涨红了脸,像一只狩猎的小兽蹲在地上,目光是定的,心却跳得比屋外响起的脚步声还快。此事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兄弟。然而三千两外加热河庄子上的一座宅子又是莫大的诱惑。男儿先立业后成家,没有这些他怎么娶入画?没有贾珍的重用又怎么出人头地?一辈子当娈童?呸!
良久,他咬着牙冷笑一声:“他杀得,我就杀不得吗?天打五雷轰的话,我也不是排第一!”
“我要怎么帮你?你说。”入画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跳。天边那块玉玦似的月,说话间已隐没在云后,单从云缝后露出一点光,像台上的戏子被水冲花了油彩妆。
四周寂暗中,她听来意儿说:“其实也简单,如若冯紫英来问你们姑娘的身世,不要隐瞒。”
“你们好毒!”入画看住他冷笑,“她一个姑娘家,被人晓得那样的身世,还怎么做人?姑娘有什么错,你立定心意要毁了她?”
“不关我事,我与她无冤无仇,要怪就怪她有个恨她入骨的哥哥贾珍。我是奉命行事。”
“你是自保!拿了她的家产不算,现在又帮人来害她!”
“你说得是,可我已经那样做了,而且我觉得我行的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来意儿冷然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将这事告诉你,你愿帮我自然是好,不愿帮我就由我自己承担,我若死了,大家撂开手岂不干净?你自去嫁了别人,清明冬至也不必来我坟上相看!”
入画怔怔地听着,先是怒,后是气,再是哀。她安稳在这府中度日,准备浑浑噩噩地老死,他来招惹她,待得她相信了他,再次付出全部的感情时,他却开始怀疑她。入画气得发颤,口里像含了滚油似的,一句也回不上来,眼泪走珠似的就下来了。半晌,才哭道:“你死了,我还嫁给谁,你叫我嫁给谁,我要是安心想你死,天爷在上,我入画即刻就死在你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