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另类讲述红楼梦:惜春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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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是耶非耶(7)

或者,从来就没有纯粹的恨。他蓄意破坏惜春和冯紫英,决绝将她推入不堪的境地,难道正是因为他爱她,因为不能得到她,所以决意摧毁她。

不会这样的!辗转往复。他爱上了自己最恨的人。多么讽刺!他始终记得自己爱的人是可卿,终此一生都不会改变。可是为什么?可卿要留下一个女儿,留下惜春来证明她的存在,以此来记录他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呢!

惜春是他毕生的阴影,终身不愈的隐痛。怎么会,有人爱上自己羞耻的伤口?

贾珍别过脸,闭上眼睛,依然无法制止可卿的脸在脑海中越变越清晰,像夏日的盛烈阳光,逼得他有泪欲流。他看见那亡人嘴角模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仿佛笑他这么多年作茧自缚犹不自知。他陷入深深的恐惧和羞耻之中,轻笑出声:“可卿……你终于惩罚了我!”

这一下变生腋肋!府里陡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众人都不便再逗留下去,纷纷起身告辞。陈也俊心神烦乱六神无主也不相留,只派人将他们送出园子,自去料理妙玉身后事。六阿哥带着贾珍出了月洞门,一眼望见候在门外的冯紫英和惜春,便立住了,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又问两人:“这是谁家的孩子。”贾珍深知六阿哥禀性,知他所问何来,忙躬身回道:“据奴才所知,不是陈家的。”说着朝冯紫英和惜春看了一眼,他心思深沉,心中即使复杂担忧也如飞鸟的羽翼在天空轻盈掠过,让人来不及捕捉。六阿哥点点头,似笑非笑地朝冯紫英问道:“是你带来的吗?”

冯紫英在旁早惊出一身冷汗,急急思量着对策。六阿哥好男风是京内有名的,王公贝子之间隐有笑谈:若是他登大位,日后立个男皇后也不是不可能。只这一桩,连宫中也有耳闻,皇后、贵妃放下身段,拿出家法,软的、硬的方法统统试过,屡劝屡罚不止都制不了他,后来见他福晋、侧妃都纳了,皇子也生了,才将心放下一些,百般无奈由他去了,只要不出大格,天性如此又能怎样?

“是奴才的人,他其实……”冯紫英想着干脆把惜春的女儿身身份说破,虽然这样做会留下很大的把柄,但若能借此绝了六阿哥的淫念也是值得的。然而他话未及说完,又被六阿哥打断:“若爷问你讨了去,不晓得你肯不肯割爱?”

“不!”冯紫英想也不想就回绝。六阿哥的话像一块巨石投下,在他心里激起巨大反响,他的直接反应是,任何人都不能将惜春从他身边带走。

“他,不过是个奴才!你何须这么大反应。当真不肯么……”六阿哥一愣,随即嘿嘿笑起来,那笑意总有些被触怒不自在的味道。

冯紫英心下一沉。一股重重的压力逼下来,像石头从山上一路滚入深渊。他抬起头迎上六阿哥笑意殷殷的脸,见那双阴凉的眼睛直盯着他,被那双眼睛盯着的皮肤微微发紧,一股寒意从心底升上来,浑身不自在。因摸不准这喜怒无常的主子怎么想,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爷,这是个女人。”贾珍在旁开口道。冯紫英和惜春都很奇怪贾珍会在这时候开口帮忙解围。当下容不得细想,惜春伸手拿下了头巾,将发髻松开给他看。

“女人!”六阿哥很是吃了一惊,即看见惜春哗啦一下将头发散开,六阿哥愣了又愣,“你……”见惜春要给自己行礼。惜春的眼睛在他脸上如温水般过了一下,他觉得心里温然发烫,竟把持不住伸出手去要扶她,又道,“免了吧。”

六阿哥自然是见惯了风月的人,此时竟忍不住失态。他暗自评赏眼前女子:惜春风姿之美为平生少见,她又好像不只是美而已。叫六阿哥暗自惊异的是,他对恢复了女儿身的惜春依然有控制不住的亲近感,未像以往接近女子时那样从心底觉得她们妖娆不洁。这园内娆娆的风景,熙熙的日色,仿佛因她的存在焕然一新。连这府里弥漫的悲戚也被她的明艳盖过,奇怪她却是那样安静到沉默的一个人,犹如冷浸溶溶月。

“任是无情也动人啊!”六阿哥自言自语,喃喃叹道。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当着惜春的面为难冯紫英,亦因为这里毕竟不是他该久留之地,虽然陈也俊足堪大用,但若为他冒上太大风险就是不划算了。他透过扇形花窗朝园内看了一眼,里面隐约错综忙乱。“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他对陈也俊暗自冷嗤,转脸又看了看惜春,不禁又起了一丝犹豫怜惜。

“爷,此地非久留之地。”贾珍暗自注意他的神色,抓住时机催促道。

“我们这就走。”六阿哥出乎意料地果断答道,说着急步走出府门外,上马而去,这回竟是看也不看惜春一眼。贾珍随即上马跟去,两匹马很快绝尘而去。

眼见他们走远,冯紫英叹一口气,对惜春道:“我们也走吧。”惜春望着路上翻腾的烟尘久久没有动步。

“我不知道可以依靠你什么?”她转过脸看着他,语气凉得像冬夜的冻雨,默默地翻身上马,先他而去。

惜春的话像一阵风刮进了冯紫英心里。霎时,他定在那里,如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

“爷我要定了她!”在马上狂奔了一阵的六阿哥似是更清醒,也似是更狂乱地回头对贾珍吼道。

“不值得!”贾珍心下一阵慌乱,脱口而出。他从出府到现在,一直在想惜春怎么又回到冯紫英身边。这里面又有哪些机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为什么!”六阿哥勒住马,回过头来厉声道。“这里面有些前事与奴才有关。”贾珍纵马上前两步,与他眼神对峙了一会儿,冷静答道。

他细细地述说了惜春的身世和一切经历,只隐去了自己的用心和恶意。

“有意思!”六阿哥一路听来先惊后笑,当听到冯紫英为惜春大病一场时,忍不住拊掌笑道,“她竟是武清侯的妾,可武清侯前几个月不是亡故了吗?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这个女人爷要定了!此事就由你来为我筹划,不可太急,也别太慢。”贾珍吃惊地朝他望了一眼,见他嘴角浮现阴狠笑意,他捉摸不准六阿哥的心思,便忍口不言了。

“告诉你也无妨。”六阿哥仿佛有些累了,放慢了马,微微眯起眼看不远处的神武门。日头在上面躲躲闪闪,青灰的城墙看上去像被水洗花了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续道:“你若不说她跟冯紫英的事,不过一个女人,纵然天姿国色,爷我也未必这么上心,不过既然冯紫英能为她闹得天翻地覆,那去了她,冯紫英必是个活死人无疑!”六阿哥冷着脸笑道,“冯紫英其实也没这么重要,他父亲冯唐倒是绝顶重要,有他手下的丰台大营擎天玉柱般保着四哥,我就是想有个什么举动都难。”这话说得深了,贾珍心下一凛,抬眼望着他的背影,暗骇于眼前这位主子年纪轻轻,心思已经深到这个地步。他心悦诚服地道:“爷见得是,父子连心。冯紫英出事,不怕冯唐不露马脚,只要他出错,我们就有机会用我们的人替掉他,丰台大营到手,再加上西山大营的人,不怕皇……”

“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六阿哥知道贾珍想说什么,回头截下他的话道,“四哥那边怕是也这样想,你要小心行事,别被他们拿住把柄才好。”

闻听主子点到自己,贾珍忙在马上躬身答道:“主子放心,奴才省得。”

他们走的这条街不是主道,六阿哥在马上扫了一眼街上偶尔出现的两三个行人,吁了口气,缓缓道:“外乱是出不了大事的,唯有内乱才乱得彻底。父子相疑,我们才可收渔人之利。”贾珍由“父子相疑”四个字想到自己身上,不由默默点头称是。“何况……”六阿哥又道,“冯紫英只是个由头,他一倒,我便可寻着这道裂缝分四哥手下人心。六部中有些官员便可收归己用。”想到这里,六阿哥不由舒展了笑容道,“连皇上那边也可做做文章。叫我那皇帝老子也看看他成日挂在嘴边赞不绝口的好儿子是个什么东西!即使做不了那么多后续文章,挫挫四哥的锐气也不错,于我并没有什么坏处。”

贾珍漫声应着,在马上一纵一纵想着自己的心思。他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已然陷入夺嫡鏖战,各为其主的他,若再去感伤什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之类的话也是无稽至极。但皇家恩深怨重,骨肉离间,真是由不得人不感慨,即使是他们这些司空见惯的人偶尔也会忍不住感叹一下。远远的那座紫禁城,它孕育着人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和希望,同时也就潜伏着无穷的野心和欲望。一切的权欲和希望都将由这里向整个天下扩散。这一切的终点和起点,就是位于太和殿正中的御座。最圣洁也最污浊的象征。

他们都是匍匐在巍巍御座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似是被抛在万丈高崖之上,脚下是炼狱深渊,身后是沧海横绝,早已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