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何必这样损你哥哥我?”贾珍眼光一闪,满脸无奈地叹道,“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尽得些虚职有什么用?哪比得上你们年纪轻轻身居要职?”这话半真不假,自从贾妃薨逝,贾母作古之后,祖上余荫已薄,贾赦是个不中用的了。贾政是个文官,贾珍虽袭了世职,但寸功未建。贾家在朝中势力日薄,因着这层危机,他便铁了心跟着六阿哥一搏前程。
冯紫英转脸朝窗外看了看,外头一丝凛冽的光线,由朝着院子半开的疏窗下部渗入,打在离他们所坐不远的脚下。冯紫英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脸来,朝着贾珍微微笑道:“六爷今日来,可不是巧合吧。说不定就是你给出的主意,说起来你也真胆大,这要是被皇上知悉,你免不了一死。”
贾珍闻言,脸上仍挂着笑,不急不缓地道:“可不就是巧合么,我有多大胆,敢撺掇阿哥做这样犯忌的事,便是我提了,主子也未必就依。”
“怕你打的主意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冯紫英冷冷截断他的话道,“打量着六爷入了陈府,怀柔的功夫一下,陈也俊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
贾珍抿住嘴,阴寒的目光紧盯住冯紫英不放。冯紫英将他心思道破,虽不能使他慌乱,却叫他暗自心惊。他发现这个纨绔子弟的心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稚嫩,几年官场历练,他也不像几年前那样轻易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且冯紫英至今未因惜春的事同自己发作,已是很出乎他的意料。
他呵呵干笑几声,再次举杯道:“兄弟这话我听不懂,你太多心了。哥哥我比不得你们,现已是灰了心,只想着求田问舍,安度余年,朝堂上的事还是你们去努力吧。”
冯紫英听着他满嘴言不由衷,明明名利心比油泼柴火还热,嘴上却还要撇得一干二净。心里腻透了他,当下也不和他争辩,脸上也不动声色,淡淡地举起杯来道:“兄长这淡泊志向倒叫兄弟我想起了前些日子看过的一首歌,我这就唱给兄长你听一听。”说着不待贾珍同意,就拿起一根筷子来敲着杯唱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正唱着,六阿哥和陈也俊一前一后走进来,对望一眼拍手笑道:“好歌好歌!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冯紫英忙住了口和贾珍站起来相迎,大家又入了座,续上酒。冯紫英偷眼看六阿哥和陈也俊两人,见两人神色坦然,一时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事实上,适才短短片刻六阿哥确实有心和陈也俊交集。但他素来心机深沉,在拿不准陈也俊动向的时候更不会轻举妄动。冯紫英在他之前到达陈府,他深恐二人已有协议,若轻易吐露心声即是泄底,因此只将宫中的一块玉玦赐给陈也俊,以示交好之心。而陈也俊则抱定主意不轻易松口上任何一条船,因他十分明白一旦卷入储位之争便不能轻易脱身,更是拿身家性命作赌,他的情况既不同于冯紫英,也不同于贾珍。话说到底,他还没有立定立场,放手一搏的必要,因此对两方人马都是殷勤周旋,不落真心。
四人坐定了,刚要端起杯来喝,见一家人慌慌张张跑了来,又不敢进内,在门口遮遮掩掩地张望,陈也俊看见,对三人拱拱手,走到门口,扬手打了下人一记耳光,低声怒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不要来惊扰的吗?”
“回爷。”下人惊得浑身乱颤,哆哆嗦嗦地望着他半天才把话讲全了,“内院的奶奶死了!管事的婆子领着院里的人把一个小厮逮住了,等爷的发落!”
内院只住了妙玉一个!闻言仿佛五雷轰顶!陈也俊惊得心神俱裂,顷刻间两眼一片昏黑,张大了嘴只是干哭,却流不出泪来。屋里人除了六阿哥站起来,立在原位未动,眼见得陈也俊骤然失态,都大惊失色,奔出门来,一左一右将他扶住,急急问是怎么回事。
“将人带进来!快!”陈也俊厉声喝道。他也顾不得外人在场,妙玉的死让他心神大乱,他急急想找人问清楚!
惜春被押了进来。
“放开她!”陈也俊和冯紫英同时喝道。旁边的贾珍见冯紫英跟着如此着紧,很是奇怪,仔细一看,那阶下抬起头来的人分明就是惜春!
“惜春!”他喃喃出声,心头剧震,几乎无言表述自己的震撼。怎么会在这里碰上她?他无暇去想怎么会在这里碰上她。瞧惜春的样子虽称不上容光焕发,可也精神奕奕,远不是自己想的残花败柳的样子,做妾三年居然没有让她显得下贱不堪!这是让他失望和意外的地方。然而,同时不可抑制的,贾珍的心胸里还有另一种情绪在萌动,他发现自己有点莫名地开心,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他发现惜春不像自己记忆中的那样,她的身段比他想象中颀长,她的眉轻扬而逸,眼也不像他记得的那样清圆,而是颇有韵致的杏仁形,眼底光芒清冽。她的嘴远比他记忆中的要丰润。她的脸虽然还是那样小小的,但是小时候下颌圆润,而现在已经变尖。他惊异于自己对惜春的身上每一处微小特征都了然于胸。她的每一点改变都逃脱不了他的眼睛。
贾珍和惜春两人的目光别有深意,电光火石地一触,就各自回归原处。他们都明白彼此的恩怨纠结如百年老藤,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诉清,要留待漫长的时间去消磨,所以宁愿暂时放下。
“爷。这是她给你的。”惜春挣脱了陈府的下人走到陈也俊面前,将妙玉的绝笔信递给他。陈也俊木讷地接过信,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她,似是未从妙玉亡故的怔忡之中回过神来。
陈也俊看也不看,他像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抱头呜咽起来:“她应了我,要陪着我的,她怎么会死。”
惜春立在旁边看陈也俊,眼中满是矛盾和怜惜。妙玉的死让惜春看清,他虽然外表丰泽,可是内在早已枯萎。
她已知妙玉与他并非萍水相逢的关系。妙玉从对他失望开始对人间情分失望。她对他绝望看化,然后渐渐对世情看化看破。她对他情意至深至浅,至亲至疏,直到他们肉身贴合成为夫妻,她仍无法分别重量,唯有以身殉道,验明真假。
她以前从未过问过妙玉以前的事,而现在她知道了,妙玉亦同她一样与人有过婚约,因她体弱出家,他另娶他人而作弃。所以妙玉会在清修了多年之后毅然随这个男人回归到红尘中来。
他们之间有前缘未了,他是她未靠近的那团火,未曾得到的情感主体,他胸口藏着她一直遗落的心。他和她之间有一种未被证实的关系。即便这关系已被千万人验明并不牢靠,甚至虚轻。
修行是让心内缺憾得以修补,自身精神得以完满的过程。他是她的一束光,又似绝壁下长生的优昙,所以她纵身扑入,义无反顾。
惜春走近冯紫英,依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她希望这个男人能够懂得她的伤心和领悟,她希望他的眼中有。如果他不懂得她此刻心境是如何的疏离,那他也就辜负了她的靠近。
“你没事,太好了!”冯紫英小声说,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他紧张热切地看着她,一面又要在意贾珍见到惜春的反应。因此未在意到惜春疏离神色中隐隐流露的期盼,更未想到妙玉的死会如一场剧烈的地震,对惜春从内至外造成了巨大的罅隙,将惜春对他的热情流失。
她犹是行在天涯荒漠的苦行者,他是出现在她生命中唯一亮眼的绿洲,所以她几乎是别无选择地爱上他,却忍不住一直在怀疑这爱的真假,是否只是海市蜃楼?妙玉的死犹如亲睹一场海市蜃楼在眼前消散,她心中信念动摇,险些被打回原形。
贾珍始终望着惜春。心中骤然涌起的难言的痛意,如一夜春风过处春草茂盛,那种痛像拿一把烧红的刀在心头慢割。在惜春依依立在冯紫英身后的瞬间,贾珍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是在吃醋,他恨极了冯紫英,像一个被人背叛的丈夫,这种心痛的感觉只有在二十年前失去可卿的时候有过。
此时贾珍仿佛忽然拂拭干净蒙尘的心镜,看到自己隐藏心底的真相。真相让他惊悚战栗。难道,这么长久的时间里,自己对惜春一直是在思念着的?知道她的处境,即使是知道她在饱受折磨也心安理得,若不知道反而心神不宁。难道,他对惜春的恨已经在不知不觉地被酝酿成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