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一类诗的解读,新批评提出了一整套的解读原则和策略,这就是文本细读法。细读法就是指读者在阅读中要仔细的辨识和认真的研读文本矛盾的词义和句意;或仔细认真的辨识复义或一词多义;或从文本的表面意义寻找其丰富的言外之义;或在各种对立冲突的意义之间寻找一种完整和明确的意义结构;或一个完整的思想、情感、心理意义发展变化过程等。其具体的阅读步骤是从诗文本矛盾的词义、句义和语义出发,寻找诗文本在语言和语义上的矛盾结构,如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语言结构,然后从这些矛盾的语言结构出发,寻找诗文本在整体构成上的矛盾结构,然后通过对这种整体的矛盾结构的分析与解读,来分析诗歌中所包含的人类丰富复杂社会生活内容和矛盾对立的思想情感经验内容。细读应遵循两个原则:一是必须从文本的语境出发。新批评的细读法及细读术语,就是建立在文本语境的基础上,它包括文本上下文语境和这个文本以外与诠释这个文本有关的一切外部条件的总和,其中主要指的是文本中的一些字、词、句或意象在长期的运用过程中积淀形成的一些固定和深层的文化象征意义。(如中国古诗中的象征、意象和典故就是其主要的表现形式。)二是这种解读必须具有丰富的现实认识价值和独特的文学审美功能。也就是说,你从文本中所找的诸如复义、反讽、矛盾等能不能帮助人们认识现实生活的丰富性、深刻性和人类审美情感经验的矛盾性、复杂性和张力平衡性,文本是否具有丰富深刻的现实认识价值和独特的艺术审美功能便成为它们细读文本重要的价值追求。根据上述复义理论和细读原则,我们对王昌龄《从军行》所包含的矛盾的复义主题作以新批评解说。希望通过对这个充满歧义和含混文本的示范性解读,给古典诗歌文本的复义解读和研究提供一种有价值和可资借鉴的新思路和新方法。
(三)对该诗复义主题的细读解说
下面就结合诗歌文本上下文和外在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对王昌龄《从军行》的复义主题作以细读解说。我们认为,诗的一、二两句,确有“思归厌战和愁苦”之义。首句“青海长云暗雪山”,就字面义而言固然是写景,写边地背景之暗淡,自然风物之萧条,生活环境之荒寒、艰苦。然“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语),在诗歌中写景就是写情。
由此观之,则主人公心情之暗淡、心理之凄惨,自可见于言外,真所谓“愁云惨淡万里凝”了(高适诗)。如果想表现其心情朗畅,诗人或许会另换一副笔墨,比如说“青海长云耀雪山”或“照雪山”之类。
“孤城遥望玉门关”,玉门关者,既为汉民族本土出西北边塞之门户,又为西北征戍之军人回归故乡的必经之要地。身居塞外战地而翘首回望玉门关,非“思乡盼归”而为何?这里的“玉门关”不仅仅是诗中出现的一个普通的语词和地名,而有其特定的象征和所指。由于玉门关在历史上经过长期的边塞战争,饱受战争风云和沧桑巨变之苦。在我们民族历史文化语境中,尤其在唐诗以及以后的诗歌语境中,它已成为一个文学意象和象征物,成为一个饱受战乱纷扰、背井离乡和具有离愁别绪和思乡念家意蕴的象征体和历史积淀物。唐诗中就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的诗句,俗语也有“出了玉门关,眼泪哭不干”的说法。由于诗人用辞含蓄委婉,这一层意思在诗中极容易被人忽略过去,我们在这里对它略作一点展开与细读。提到此,有两则历史典故值得令人寻味。
一则见于班固的《汉书·李广利传》:
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故浩侯王恢使道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士财有数千,皆饥罢,攻郁成城,郁成距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左右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引而还。往来二岁,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而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使使遮玉门关,曰:
“军有敢人,斩之。”
另一则见于范晔的《后汉书·班超传》:
超自以久在绝域,年老思土。十二年,上疏曰:
“……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细读这两则历史典故中“入玉门关”的含义,我们就不难体会王昌龄诗中的征人在“遥望玉门关”时当有什么样的心理活动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一则故事,英武刚毅的班超,尚且有“但愿生入玉门关”的想法,更何况一般抛家别子的普通征人和战士?要之,这前两句诗所反映的是久戍边塞的征人思乡念家的人之常情、常态和常理,也就是说,这两句唱的是“思归厌战的愁苦调”。
诗从第三句“黄沙百战穿金甲”开始,逐渐由沉哀的低调慢慢转入高亢。作为一个过渡句,这一句似乎比前两句的基调高了一点,但仔细品味起来,也隐隐蕴涵着某种久戍和厌战的意味。但这是一个概括力极强的复义句。它悲壮但不悲观,既写戍边时间之漫长,战事之频繁,战斗之艰苦,敌军之强悍,边地之荒凉;重要的是,它又在此基础上生发了另外一层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意思和信念:尽管黄沙漫漫,金甲磨穿,但将士们的报国志向并没有因此而消磨,而是在大漠风沙的磨炼中变得更加坚强。显然,诗的三、四两句之间又有一个小小的过渡与转折,这两句之间又形成一个明显对照。
“黄沙”句尽管写战争的艰苦,但整个意象、情景和基调给人的感觉是雄壮有力,是悲壮而不是低沉与哀伤。也就是说,诗至此,抒情主人公作为战士那一面的英雄气概在大漠风沙的战争磨炼中变得更加坚定、更加深沉、更加勇敢,慢慢上升并压倒了作为常人那一面的软弱和脆弱,诗歌已经由前两句单纯伤感的低调逐渐转化为悲与壮组成的高调了。诗至后一句,由于经过前三句深沉的铺垫和暗中慢慢的蓄势,突然转化为高亢豪迈的歌唱,已经由单纯的悲凉上升为悲与壮的结合而最后升华为崇高了。
笔者认为,“不破楼兰终不还”是一个典型的复义句,也就是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所说的“句法两解”句。结合诗歌的上下文语境和情感发展脉络,我们认为,最后一句的“终”字是一个典型的含混语,整个这一句又是一个典型的含混句。在这里,我们不妨采用新批评“或此或彼”的复义释义策略,在文本中将上述两种相反的意义并存起来:既可把它释为“誓”义,亦可把它释为“终究、最终”之义。
“一个词的两种意义一个和含混语的两种价值,正是上下文所规定的两种相反的意义。”
③如果将其解释为“誓”义,意为不攻破敌国或不彻底消灭敌军,就永世或誓死不回还,表现了唐军将士保卫边疆的豪情壮志和视死如归的英雄情怀;如果将其解释为“终究、最终”之义,是说如果不攻破敌国或不彻底消灭敌军,就永世不得回还,偏于对战士们厌战思归和愁苦情怀的表达。问题在于诗文本是如何把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思想、情感、心理和意义整合在一起呢?这就是新批评所说的文本意义的“对立调合和结构论”和“复义过程论”,即“通常互相干扰、冲突、排斥、互相抵消的方面,在诗人手中结合成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
④。
“一个陈述语的两个或更多的意义互相不一致,但能结合起来或反映作者一个综合的思想状态,或一个完整的思想、情感、心理和意义的发展变化过程。”
⑤用沃伦的话说就是:
“诗歌的本质不属于任何个别的成分,而是取决于我们称之为一首诗的那一整套相互关系,即结构。”
⑥结合诗歌上下文语境,我们认为诗的最后一句并非单纯地抒写战士们视死如归或单纯地嗟叹归家无日,而是在前三句深沉意识到战争的艰苦和长期的基础上所生发出的一种更坚定、更深沉和更豪迈的悲壮誓言。也就是说,正是在前三句逐渐形成的深沉、坚毅和悲壮的基调上,在将士们保卫边疆的豪情壮志和视死如归的英雄情怀所形成的强势语境上,逐渐淡化、削弱并压倒了最后一句对战士们厌战思归的愁苦情怀的那一重悲凉意义的表达,从而使它和在这种强势语境基础上所形成的视死如归的豪壮主题一起共同完成了诗歌一个由悲凉到悲壮再到崇高的复义主题的完整表达。正如瑞恰兹所说:
“对抗的冲突所维持的不是两种思想态度,而是一种。”
⑦但我们认为,就在这句诗所表达的这种豪情壮志和视死如归的悲壮、崇高主题的背后,也隐隐包含着这种厌战思归的愁苦情怀,这两种意思和情味在这句诗中并行不悖地被保留了下来,一起参与了这首诗豪迈、悲壮和崇高复义主题的建构。就是说,正是通过复义结构和过程的形式将这句诗中两种截然相反的情调和意义整合了起来,是它们在一起共同完成了这首诗雄浑悲壮、崇高壮美的复义主题的完整表达。难怪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卷十九中评价此诗“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
⑧,就是看到了这首诗所蕴涵的双重复义主题。
不难看出,诗的前两句,通过写景烘托了战士们这种厌战思归的愁苦情怀,唱的是低调。但诗从第三句“黄沙百战穿金甲”开始,通过语言和语义的暗中铺垫与蓄势,慢慢地由前两句单纯的悲凉转入矛盾复杂的深沉与悲壮,直到最后一句,经过两种思想、情感和心理的激烈交锋与斗争,这种英雄的悲壮情怀则彻底战胜和打败了这种悲凉之情,最后则转为斩钉截铁的坚定有力和雄壮高亢的歌唱了。如此解说,则把抒情主人公作为战士那一面的英雄气概,终于压倒了作为常人那一面的软弱和平庸的心理发展变化过程在诗中完整地呈现了出来,使诗主题既悲且壮,既与盛唐边塞诗雄浑悲壮的主流基调相合拍,又与盛唐时代将士们慷慨出塞、激昂赴边的英雄主义的时代精神氛围相一致,似乎要比单纯解说为爱国之战歌或厌战之曲调更耐人咀嚼、更耐人寻味,更有风骨、风神和意味。
(四)此种解说的好处和价值
此种解说的好处在于它把上述两种截然对立的解说在文本中融合成为一个完整并存的思想意义结构状态和动态化了的心理和情感斗争的发展变化过程,使这首诗在结构上呈现出一种动态、开合和张力变化之势。也就是说,这样的解读把抒情主人公由悲到壮的矛盾的思想情感变化过程和戏剧化的心灵历程在诗中完整的呈现了出来,也把抒情主人公矛盾和悖论性的生存境遇和现状也真实地展现了出来。不仅是诗文本的审美意蕴丰盈、充实和味长,又具有某种写实的深度。这首诗在语义上的矛盾复义结构正是现实生活的矛盾结构在诗文本中的一种反映和折射,是对战士们矛盾的内心世界和心灵斗争历程的一种真实再现:作为一个戍边军人,既有一般人所有的思乡念家的普通情感;但作为一名战士,又有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豪迈情怀,这正是一个战士完整的生命历程和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又是他内心世界矛盾复杂的情感经验的真实再现。
诗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完整真实地展现了战士们这两种既矛盾对立的生存状态又统一平衡的思想、情感和心理的斗争历程,正如刘学锴先生在评价此诗时所说:
“盛唐优秀边塞诗的一个重要的思想特色,就是在抒发戍边将士豪情壮志的同时,并不回避对战争的残酷性和战士们思乡念家之情的描写。”
⑨同时,这样的解说,也把诗人对战争复杂矛盾的思想情感和态度表现了出来:既表现了诗人对战士们视死如归和豪迈乐观情怀的赞美,又蕴涵着诗人对残酷边塞战争的真实描绘和对战士们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与关注,读后别有一番风味。正如德国浪漫主义批评家F·希勒格尔所说:
“世界在本质上是悖论性的,只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才能抓住世界矛盾的整体性。”
⑩因此,该诗的复义主题可以概括为:既表现了唐军将士保卫边疆的豪情壮志,也真实传达了戍边军人厌战思归的愁苦情怀,成为一首深沉而不哀伤、悲壮但不苍凉的高亢的英雄主义战歌,成为一个能够经得住文本内语境与在社会历史外语境双重观照和解说的好诗,而新批评这种对文本复义主题和意义的结构和过程式的解读策略在古诗的解说和研读中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四、人生经验世界与艺术象征世界的统一
——李商隐《锦瑟》的细读批评
《锦瑟》是晚唐着名诗人李商隐的一首无题诗,对于这首诗的解说,历来众说纷纭。有“自伤身世说”,有“给诗集作序说”,有“叹时光流逝说”,有“追忆华年往事说”等等。我认为,像《锦瑟》这样一首思想精微、蕴涵丰富、感受比较复杂的诗歌,将其主题概括为一种显然是难以成立。为了分析和诠释的方便,我在此引进英美新批评阐释和解读诗歌的三个新术语——复义、悖论和反讽。所谓“复义”,也叫“含混”,它是指在诗歌鉴赏和批评中,允许几种歧解和多义的并存,这几种歧解和多义不仅可以并存,而且相互之间可以彼此丰富、补充、配合,共同组成一个意义丰富而又复杂的整体。
①所谓“悖论”,主要是指诗歌作品在语言文字和景象描写上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形式,矛盾的两个方面同时出现,而在一个真理的基础上统一起来。
②所谓“反讽”,指的是在诗歌文本中,表达出来的字面意义与没有表达出来的实际意义互相对立,说的是假相,意思却暗指的是真相,即言在此而义在彼,所言非所指。
复义、悖论和反讽在它们的产生初期只是作为诗歌创作中的一种修辞方式和语言技巧而存在,到了英美新批评那里,它却成为一种解读、鉴赏和批评诗歌的原则和方法,成为诗人和批评家对这个充满复杂矛盾的现实社会和人生的一种认识和看法,一种对荒谬世界和现实人生的表达方式。
新批评家们认为:人类丰富的思想认识、复杂的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心理感受,在现实世界中是相互冲突、互不包容的,但在诗歌创作中,可以通过语言文字、修辞技巧和画面景象的形式将其整合在一起,使它们在作品所表达的抽象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精义的基础上统一起来。
④这样就产生了以表达人生经验而不是以抒发主体感情为创作追求的现代诗歌。由于这一类诗歌的诗境比较复杂、含义比较丰富,因此,在解读的时候,应当允许多种解说的存在,这多种解说的存在,不仅不互相矛盾,而且可以从各自不同的方面和角度丰富和完善诗境的多重建构和复义性主题的表达。所以,现代诗歌理论家们认为,诗虽然要表达人的情感,但表达的不是人的情感状态的本身,诗表达的是“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艾略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