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文本细读艺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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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中国古代诗歌细读分析案例(4)

“诗不应该直抒感情、直抒个性,诗应当逃避感情和个性。”

⑤就是说,诗应当去描述人类丰富、复杂的心理经验和心理感受,表达人类理性化、沉淀化了的情感。一句话,诗应当表达“人生的经验”。基于上述认识,就决定了现代诗歌的表达方式不是对现实的客观描绘,也不是对主体激情的直接抒发,而应当去寻找客观对应物——意象,通过意象的象征、暗示、隐喻,达到对人类丰富、复杂的情感经验和心理感受的揭示。不难看出,李商隐的无题诗,特别是他的《锦瑟》诗,所表达的就是人类丰富而又复杂的思想认识、情感经验和心理感受。这些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感受,在现实世界中是相互对立、互不包容的,但在李商隐用高超的语言技巧、修辞手段所构筑的意象、象征和暗示的世界中,在他创造的凄迷、惆怅和朦胧的诗境世界和浓重的感伤氛围中,达到了平衡。也就是说,在李商隐《锦瑟》诗中,人生经验世界与艺术象征世界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下面我结合作品来做具体的细读分析。诗的第一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是一个明显的“悖论”。

“锦瑟”,是古代一种极为珍贵华美的乐器,相传有二十五弦或五十弦,据说锦瑟这种乐器能够演奏出非常好听但又非常哀怨的声音。诗人一开头就发出了一连串的人生诘问和感慨:如此珍贵华美的锦瑟,你为什么偏偏就是五十弦呢?

正是你这无端无由的“五十弦”,才激起了我对流逝的华年和岁月的追忆,而演奏锦瑟的人那,你为什么也无端无由地弹奏出这样一些极动听而又凄怆的声音,正是这种声音,才勾起了我对往昔岁月里所经历的种种亦喜亦悲的情事的回忆。现在回忆起那流逝的岁月以及所经历过的种种人事,多么令人伤感!多么令人不堪回首!这里的“无端”看似无理,其实“无端”里包含“有端”,无理中包含有理,这是一个典型的反讽。

就在这“无端”和“有端”组成的悖论和反讽的矛盾性命题里,完成了诗的复义主题的表达。这句诗的曲处在此,妙处也在此。关于这两句,古人把它称为“托物起兴”,其实,它是一种“反讽”,言在此而意在彼,所言非所指。

诗一开头,便给我们定下了一个浓重感伤的凄凉基调,给我们渲染出了一种凄迷、怅惘、朦胧的诗境氛围。不难看出,诗篇的头两句“无端”和“思华年”与后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前后照应,一起构成了诗的追忆感伤主题的表达和诗的模糊、迷离的意境创造。因此,“痛惜时光流逝说”、“追忆华年往事说”、“自叙身世说”、“人生总体感怀说”、“迷惘的情事说”它们都从各自不同的方面抓住了此诗的总体基调和总体氛围。这几种解释从各自不同的角度,丰富和完善了《锦瑟》诗的多义性主题,这就是复义。

在诗篇的头两句和后两句所创造的追忆、感伤和迷茫的总体氛围中,诗人写下了中间四句。这四句诗,历来争议很大。在这四句诗中,诗人通过象征、意象和用典的方式,对他终生所持守的两种人生境界、人生追求和人生理想作了象征性地描述,同时,也对他无论是处在亦好还亦坏、亦喜还亦悲的人生境遇里都感到无限凄凉、迷惘的悲伤心灵世界作了意象性的呈现。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两句从表面看是用典,其实,它是通过对这种象喻性典故的选择和运用,展现了两种互不相同、互不包容的精神境界和人生追求。这两个典故,前一句出自《庄子·齐物论》,后一句用了《太平御览·十三国志》中蜀王杜宇死后化为杜鹃,每到春天便悲啼不止的故事。前句给我们一种人生如梦、恍惚迷离的感觉;后句则表现了一种苦苦追求而又毫无结果的人生悲哀。的确,在这两句诗中,确有典故出处所表达的意义,但这只是一般的解读法,而在李商隐《锦瑟》诗的用典中,典故不仅有它出处和本身的意义,更为重要的是,典故在这里又是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比喻和意象,直接参与了诗歌意境的营造和氛围的渲染。也就是说,典故在这里具有象征和意象的作用,象征和意象的作用不仅在于它能够引发人们丰富的感性想象和联想,还在于它能够进一步引发人们对人生的理解和理性的思考。这是在解读李商隐《锦瑟》诗时应特别注意的一个问题。这句诗的意思是说:

庄生(子)在破晓时分做了一个非常美丽的蝴蝶梦,梦见他变为一个“绝对自由”,翩然而飞的蝴蝶;梦虽美好,可惜是一个短暂的“晓梦”,一场南轲春梦。言下之意是说:我明明知道我所做的这种理想的梦是非常短暂和靠不住的,梦醒后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但在当时我还是那样地执着、沉迷和留恋。人生不也就是这样吗?若把什么都看透了,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人生可爱、可贵之处就在于既要面对人生、不放弃人生,又要善于做各种各样美好的梦。只有树立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目标,才能够成就事业。试想:一个不会做梦或没有美好梦想的人,怎么能够指望他去追求崇高的人生理想、远大的人生目标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就是这个世界上爱做梦和善于做梦的人。这一句看似一个矛盾的悖论,但就在这个悖论形式中,却异常深刻、异常真实地表达了诗人丰富复杂的人生体验和人生感受。正如王国维所说:世间的事情,可爱的不可信,可信的却不可爱。这不仅是哲人的困惑和矛盾,也是诗人的困惑和矛盾。

“望帝春心托杜鹃”,是一个典型的“自然人化”传说。

在这里,诗人用来比喻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和殉道情怀。这句诗的意思是说,为蜀中人民做了许多好事的贤明之君望帝虽然走了,但他那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美好情怀;那崇高的献身精神将永远激励人们奋勇前行。尽管他的事业未竟,尽管他将一项伟大的事业托付给啼血哀鸣的杜鹃,但他那种至死不渝的献身精神和悲壮的人生情怀,将永留人间。这不也就是诗人在另外一篇诗中所提倡的“春蚕”和“蜡烛”精神吗?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这不仅是诗人终生持守的人生信条,也是他高贵的精神和品格的写照。这一句也是一个悖论,在这个悖论中,更好地表达了诗人那一种痛苦而执着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殉道精神和悲怆情怀。

不难看出,这两句诗又共同构成了一个更为庞大和复杂的“悖论”。

这两句连在一起表达了这样一个完整的意思:只有善于做梦的人和拥有美好理想的人,才能够热爱生活、迷恋生活;也只有热爱生活,迷恋生活的人,才能够终生为他所选择的崇高的理想和事业去奋斗、去献身;尽管这种献身要付出惨重的生命代价,是一个悲剧的结果,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显然,在诗人看来,这是两种不同的精神境界、人生追求和人生状态,但又是一个完整的精神境界、人生追求和人生状态。一个完整的人生历程,应当是上述两种精神境界、人生追求和人生状态的统一。不难看出,可爱不可信的是道家的精神状态和人生境界,可信不可爱的是儒家的精神状态和人生境界,儒道互补,“穷则不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本来就是古人普遍拥有的一种文化心理和精神状态。

这两句看似矛盾,但在一个真理性命题的基础上达到统一。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诗:前一句用典故寄托,后一句是用意象暗示。这里用明珠被遗弃不用而暗自垂泪,喻自己怀才不遇;“蓝田”句虽不知典出何处,但中唐诗人戴叔纶曾以“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来形容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诗景”。这两句不仅象喻自己虽然有“明珠”和“良玉”一样的品质和才情,但始终见弃而不被所用,更重要的是它象征性地寓托了自己一生不管身处亦好还亦坏、亦喜还亦悲的境遇里,总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总之,它与“庄生”和“望帝”两句连在一起,从总体上传达出诗人一种无限的迷茫、怅惘、悲伤、凄凉、感伤、虚幻的主观心境和人生体验。这是诗人式的人生感伤与体验,也是哲人式的冷静与思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是说,上面我所追忆和诉说的此情、此事、此理、此景,当我过了锦瑟华年,能够用一颗平常的心去追忆和回味时,仔细回想起来,当时所发生的这一切就足以让人茫然、惘然了。

李商隐的《锦瑟》诗,其实言的就是“不可言之事”,抒的就是“不可抒之情”,述的就是“不可述之理”。这种幽渺的理、迷惘的情、惝恍的事,一旦与审美意象相契合,就会变形象为象征,创意象为意境,这种情、理、事就被对象化和表现化出来。就是说,在李商隐的《锦瑟》诗中,人生经验世界与艺术象征世界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不难看出,李商隐的《锦瑟》诗,表达的就是一种复杂精微的人生经验和人生感受,一种主观化的人生意绪和心灵化的人生体验,它本身就具有某种复杂性、抽象性和模糊性,再加上诗人特有的艺术象征的表达和对意象、暗示、隐喻等技巧手法的运用,从而使诗境变得更加模糊、更加朦胧,主题也变得更加丰富和复杂,《锦瑟》诗的争议在此,魅力也在此。

五、是旷达的豪饮之词还是悲伤的厌战之调

——王翰《凉州词》双重反讽主题的细读批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

这是王翰着名的《凉州词》,对这一首诗的解说历来分歧,特别是对该诗主题的理解,争议颇大。如徐中玉和金启华主编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出版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一卷本)中说:

“这首诗以豪放的情调,写军中将士设酒作乐的情景,具有浓郁的边塞军营生活色彩。也有不同的理解,或认为此诗极写将军正要纵酒痛饮却被催上战场时的复杂心情,流露出深沉的忧伤情绪。”该书又说: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两句表现了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历来颇多分歧,请谈谈你的看法。”

在当前的学术界,对这首诗主题的解说也有两种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它是写战士们旷达豪饮的边塞生活,是一首旷达的豪饮之词。如袁行霈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二卷本)中说:

“此诗写豪饮旷达的边塞军营生活,在连珠丽辞中蕴涵着清刚顿挫之气,极为劲健。”另一种则认为这是一首悲伤的反战、厌战之调。

“作旷达语,倍觉悲痛。”

“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这两种观点争议很大,谁也不能说服谁,而现今众多的唐诗选本和鉴赏文章都认为这是一首抒写豪饮旷达边塞军营生活的诗篇。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

(三卷本)、赵其均先生在《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第376页)中就持此观点。这种观点在时下具有代表性,这种观点的得出主要是立足于盛唐士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去关山五十州”(李贺诗)典型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立足盛唐文人们投笔从戎、请缨边塞、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的时代精神风貌,也符合诗人豪侠不羁的性格特征。这种分析是基本符合该诗豪迈乐观情感基调和盛唐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我也赞同这种知人论世的分析。但这仅仅是一种外部分析,而这种外部分析所得出的结论又是如何落实在具体的文本分析之中呢?在文本中又是通过怎样的方式体现出来的?另外,这首诗除了这种豪迈乐观的情感表达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声音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问题的关键是在诗歌中是如何将这两种不同声音整合起来的?总之,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一种分析能够挖掘出这首诗既矛盾对立又意在言外的复杂意蕴。

笔者认为,这首诗的妙处在于它是运用反讽写成的一首悲壮诗篇,在于它能够把豪饮旷达和悲伤悲痛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感情在文本语境中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双重对立反讽的悲壮主题,这是一个具有双重对立和反讽声音的文本。为了分析的方便,在此引进英美新批评分析诗歌两个新术语——反讽和细读。反讽作为一种修辞术语,在欧洲流传已久,但作为一个批评术语是由英美新批评的代表人物布鲁克斯提出。他在其着名论文《反讽——一种结构原则》中给反讽下了这样一个定义:

“语境对一个陈述语明显的歪曲”,它是“一种用修正来确定态度的方法”

②。童庆炳在《文学理论要略》中认为:

“反讽是指在诗歌文本中,表达出来的字面意义与没有表达出来的实际意义互相对立,说的是假相,意思却暗指真相,即言在此而意在彼,所言非所指。”反讽在其产生初期只是作为一种诗歌的修辞方式和语言技巧而存在,后来却成为诗人和批评家对这个充满复杂矛盾的现实世界和人类复杂情感经验的一种认识态度和批评原则。用反讽写成的诗,不仅使诗在语言、语义上充满矛盾、悖论和张力,而且在内容和结构上表现出明显的矛盾和冲突,这些矛盾冲突的方面最后总能在一个复杂主题的基础上取得统一。

新批评认为,人类丰富的思想认识、复杂的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内心感受,在现实世界中相互冲突、互不包容,但在诗歌创作中,可以通过语言文字、修辞技巧和画面景象的形式将其整合在一起,使它们在作品所表达的丰富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精义的基础上统一起来,这就是所谓的“有机平衡论”和“对立调和论”。由于这一类诗从语义、结构和文本的思想意义上都能够经得住“反讽观照”。即“通常互相干扰、冲突、排斥、互相抵消的方面,在诗人手中结合成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

③,是否能经得住“反讽观照”,是否能够把诗人内心丰富复杂、矛盾对立、统一平衡的思想感情和心灵历程在诗中完整的呈现出来,便成为他们衡量一首诗是好诗或是坏诗的一个重要标准。新批评代表人物爱伦·退特将这一类诗称之为“不纯诗”和“包容诗”。对于这一类诗的解读,新批评提出了一整套的解读原则和策略,这就是所谓的“细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