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文本细读艺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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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中国古代诗歌细读分析案例(9)

②在这里,文字表面上的听不够与言外的不愿听、不忍听、难以听下去,表面上的赞美之词与骨子里愈加思乡念家的悲凉之情,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和反讽,真是意调酸楚、语短情长,让人咀嚼不尽。正是在这种正话反说和“所言非所指”的反讽所组成的悖论、复义和张力结构中,将“听不够”和“不忍听”这两种看似相反的意义和矛盾心理整合起来,表达了一个完整和并行不悖的复义主题,即萦绕在战士们心头的那一种想去掉但又难以去掉的思乡念家之情。重要的是,这种语义上的矛盾、复义、悖论和反讽,它又指向现实经验本体,它是对战士们此刻矛盾的生存境遇以及不愿听、不忍听但又不得不听下去的无可奈何的矛盾心理和情感经验的一种曲笔描写和诗性反映。

诗至此,可谓矛盾对立,曲折写情,顿挫有致、一唱三叹。这是诗在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的第二次矛盾对立与转折。

正当战士们被那思乡念家的琵琶声搅动地内心无比忧伤、烦乱、脆弱之时,忽然间在战士们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雄浑苍茫的画面:古老雄伟的长城绵亘起伏、秋月高照,景象苍茫,雄浑悲壮。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语),这画面既是一个隐喻又是一个象征,既是写实又是写虚。作写实讲,乃借眼前景写心中情;作为一个隐喻和象征讲,实乃此时此地战士们的一个心象而已,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无论是眼前之实景实像或内心之虚景虚像,两者之中所包含的情意都是一样的,情乃是战士们此时此刻的情,意乃战士们此时此刻的意。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正当战士们被眼前演奏的边愁和思乡之琵琶声搅动得心烦意乱、难以排遣的时候,突然被眼前这一幅雄浑苍茫的画面所激发,顿时,战士们内心中那思乡念家和哀怨脆弱一面,被眼前这种壮情壮景所感发,一下子由感情之低谷响彻入云,变为雄浑苍凉、慷慨悲壮的高唱了。面对此情此景,你会生出无穷的感想:是万里关山的无限乡愁乡思呢?还是面对此情此景兴起的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和责任义务呢?诗至此,以景作结,无限韵味尽在不言中。这是诗在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的第三次矛盾对立和转折,也是诗在前两次矛盾对立的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的一种最终的统一和平衡,也是前两次矛盾的一种最终的解决。诗至此,全诗的主旨即战士们的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主题就突显了出来。这样,诗在思想、情感、心理上由局部的对立冲突最后在结构上完成了一个统一平衡的完整表达。诗的可贵之处在于,不仅写出了战士们思乡念家的局部和片短性的矛盾与冲突,更写出了克服这种矛盾与冲突的完整的心灵历程及发展和变化过程。需要指出的是,诗中这种矛盾的思想、情感和意义的统一是靠最后一句的景语和画面的烘托、渲染、象征和暗示来完成的。

“高高秋月照长城”。这里出现了两个含义相反的象征意象“秋月”与“长城”。秋月在古诗词和我们民族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常常是思乡、念家、离别、团圆的代名词和象征,而长城则是牢固而坚强的国家、军队、边防的象征和替代物。诗人信笔拈来,将这两个不同含义的意象整合在一幅画面中,将诗中两种既对立又冲突的思想、情感、经验和心理包容起来,是思乡之情与卫国之意统一了起来,完成了诗由悲到壮的思想、情感、心理和意义的完整表达,这正是王昌龄这首诗的风神、魔力和魅力之所在。诗从一个不经意、不起眼的感兴和细节入手,从琵琶“换新声”写起,写出了因“换新声”所引发的战士们一层更深一层的思乡念家的矛盾情感,最后通过一句豪壮的景语,将这两种矛盾对立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整合了起来,使这种思乡念家的矛盾心理上升为一种豪迈悲壮的卫国情怀,完成了这首诗由悲到壮的矛盾对立和统一平衡思想、情感和心理的完整表达。诗以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矛盾对立开始,而以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统一平衡结束。

由此可见,这首诗在语言、语义上的矛盾、复义、悖论和反讽的对立统一结构正是现实生活的矛盾对立统一结构在诗文本中的一种反映,是对战士们矛盾的内心世界和心理斗争历程的一种真实再现。作为一个戍边军人,既有一般人所有的思乡念家的普通情感;但作为一名战士,又有建功立业的豪迈情怀和保家卫国的责任和义务,这正是一个战士完整的生命历程和生存状态的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又是他们内心世界矛盾的情感经验和心理感受的一种写真。诗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完整真实地展现了这两种既矛盾对立又统一平衡的情感经验和心理斗争历程,既具有丰富广阔的现实认识价值又具有复杂微妙的主观心理体验深度。诗的妙处在此,魔力和魅力也在此。

(三)

由此可见,所谓把语义细读和心理情感体验相结合的诗歌赏析和批评方法,就是首先运用语义细读分析法,从诗歌文本的语言、语义结构中找出一系列在语义上矛盾、对立、冲突和差异之处,然后通过语义细读将其在人类复杂矛盾的心理和情感体验的基础上整合和平衡起来,以此来感性地认识和观照与之相对应的人类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内容、矛盾的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心理感受。这种通过对诗歌文本矛盾的语言、语义结构形式的分析,以此来达到对诗歌文本中所表达的诗人复杂矛盾的思想、心理和情感体验的分析法,就是语义细读和心理情感体验相结合的诗歌分析范式。

不难看出,在具体的文本解读中,通过这种相结合分析范式的运用:一方面使读者对诗歌的心理和情感体验牢牢地建立在文本语言语义涵泳、品味、感知和分析的基础上,而不至于脱离文本语言结构而流于空泛和粗糙的个人化、印象化、主观化和表面化,即流于体验中的个人滥情主义和印象化倾向;而通过这种细读,又把这种容易流于个人化、表面化的心理和情感体验使其文本化、语言化、经验化、条理化、有序化、形式化、结构化和普遍化。也就是说,通过这种文本细读与分析,把零散、片段和个人化的一些心理和情感体验在文本中重新组织与整合起来,赋予其以可见可感完整的结构与形式,将这种人类丰富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形式化、结构化,同时,又将个人化的心理和情感体验升华为一种人类共有的普遍化、理性化、经验化的思想情感体验,即经验化心理和情感体验;而这种纯语言语义的结构分析与细读,因为注入了读者的心理和情感体验因素,从而使其摆脱了纯客观和单一的语言语义的结构形式分析,使人们能够从语义结构形式分析的表层进入到对文本深度的心理情感体验和审美玩味之中,深刻而强烈地感受到文本中所表现的人类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内容、矛盾的情感经验和微妙曲折的心理感受,获得了一种极为丰富复杂而又矛盾冲突的深刻的情感体验和心理感受,一种深刻而感性的人类“心灵和情感辩证法”,一种趋于感性体验与理性理解相混合的深度的审美愉悦。也就是说,这是一首能够经得住语义分析细读与心理情感体验双重观照和批评的好诗。不难看出,这种把细读与体验相结合的分析范式对当前我们的古代诗词鉴赏和解读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和示范价值。

九、人类向往和寻找精神家园的象征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的细读分析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对这首被称为“秋思之祖”的小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给以高度的评价:

“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到此也。”这首小令通过对11个名词性意象的选择、组合和运用,给人绘制了一幅完整的夕照秋思图。它深刻地表达了天涯旅人思乡念家的悲苦心情和惆怅无边的人生感受,反映了有元一代知识分子遭受政治迫害、民族压迫的悲惨处境和苦闷心情,象征了人生命运的寂寞与凄寒,揭示了人生苦多欢少的苦难意识和怅触无边的忧患意识。

对于这首小令,我们也可以用现代人的审美眼光给以新的审视和观照,作出新的诠释和解读。不难发现,在这首小令中,诗人给我们展现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和境遇。正是这两种好像互不包容的人生境界和境遇的虚实相生、相互映衬和相互变奏,才形成了这首小令完整、和谐和统一的艺术境界。这首小令不仅给我们展现了一种地老天荒、人生苦寒的现实人生境界,更为我们创造了一种美好和理想的人生境界。

“小桥流水人家”,一幅江南水乡小镇的静谧图画。这是一幅多么完美、多么理想的人生图画,令人倍感亲切,多么温馨,多么闲适,多么令人向往啊!正是这种美好和理想的人生境界,才缓解了天涯游子,实则象喻所有人类的寂寞、荒寒和苦难,给予人们一种精神安慰和灵魂慰藉。

“小桥流水人家”,在作品中不仅指具体和实际存在的家,其实也是诗人和整个人类所共同向往和寻找的一个理想的精神家园的象征。在作品中,对这种精神家园和人生理想境界的展示,是与对人生苦寒境界的表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需要说明的是,一个完整的人生历程,应该是上述两种人生境界的辩证统一。或者只有这种苦难、荒寒的现实人生境界,或者只有这种安静、闲适的“小桥流水人家”式的理想的人生境界,都构不成一个完整的人生境界。惟有这两种人生境界的完美统一,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历程,它不仅是艺术和审美的,也是现实和人生的。

这种对精神家园的向往和寻找,也就是尼采所说的“形而上的精神慰藉”,不仅是古代人、现代人,也是未来的人们一个不断思考的人生话题;不仅是现代哲学和哲学家所探讨的一个话题,也是文学和文学家所表现的一个主题。黑格尔说,最高的诗都接近于哲学,而最高的哲学都接近于诗。《天净沙·秋思》就是这样一首接近哲学境界的好诗。

它在作品中是如何表现的呢?

为了分析和解读的方便,我们在这里引进英美新批评阐释和细读诗歌的两个新术语——复义和悖论。所谓复义,也叫含混。其涵义是指在诗歌欣赏和批评中,允许几种歧解和多义的并存,这几种歧解和多义不仅可以并存,而且相互之间可以彼此丰富、彼此配合、彼此补充,共同组成一个意义丰富而又复杂的整体。

①所谓悖论,是指诗歌作品在语言文字和景象描写上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形式,矛盾的两个方面同时出现,而在一个真理的基础上统一起来②。《天净沙·秋思》中所描绘的这两幅苦难与现实、快乐与理想的人生图画,所展现的这两种愁苦无边的和温馨之至的人生境界,在诗中是以语言文字的复义形式和悖论的方式同时出现的。这两者相辅相成,从两个相反和对立的方面共同表达了一个并行不悖和完整的人生主题。我们中国古代诗评家把这种方法称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不过,我们的古人仅仅把它当作一种诗歌创作中的表现手法和技巧,而在英美新批评那里,它不仅是一种诗的表现手法和读解方法,也是一种诗的感受、构思和表达的方式;同时,它又是对这个充满矛盾、复杂和悖论的现实人生的一种深刻揭示,一种艺术化的认识和表现。换句话说,在英美新批评那里,复义和悖论,不仅仅只是一种艺术的思维、认识和表现方式,更重要的是一种对生命的思考、认识和读解形式。在《天净沙·秋思》中,就有两组在语言、文字、意义上相对立出现的象征意象群。一组是染上了悲苦、凄凉色彩的意象群,如“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天涯”等;一组是以快乐、温馨和亲切的画面出现的意象群,如“小桥”、“流水”、“人家”。这两组在语言、意义和画面上截然相反的意象群,通过“断肠人在天涯”这一句主观情语的涂染,使它们共同构成一幅完整、和谐和统一的画面,营造了一个“象内”与“象外”、实境与虚境相统一的艺术想象空间,创造了一种完整的艺术和审美境界。《天净沙·秋思》就是通过对这两种并行不悖的艺术境界的展现与组合,共同完成了一个真理性的人生主题的表达和一个完整的人生历程的展现。

值得注意的是,人类对精神家园的向往和寻找,不仅是现代人类、现代哲学、现代艺术共同探讨的一个重大课题,也是我国古典诗歌,特别是那些以思乡念家为题材的诗歌反复咏唱和表达的一个重要主题。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睡也无聊,坐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纳兰性德词)夜阑人静,词人独对一盏孤灯,一种莫名的愁绪和惆怅笼罩心头。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灏诗)西日将沉,大江奔流,烟霭茫茫。故乡在哪里?家园又在哪里?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王禹诗)与故乡相似的“村桥原树”勾起了诗人的家园之思。

出门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词),在家有“梨花小院月黄昏,一曲栏杆一断魂”(晏殊词),真个是“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怀不忧”。(汉乐府诗)这种浩荡无涯的家园之思,作为我们民族的一种“精神情结”和“集体无意识”,就像我们脉管里流淌的血一样,深深地积淀在我们民族的“无意识”之中。

“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诵转凄凉”。(杜甫诗)就连杜甫这样的大诗人,也不免要受到这种“精神情结”的影响和“无意识”的支配。是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白词)在古典诗境中,梧桐夜雨,芳草夕阳,断鸿声里,烟波江上,到处都悸动着诗人对精神家园的向往与企盼,到处都悸动着诗人寻找不到家园后那种痛苦不堪的歌唱和万古常新的忧愁。

康德曾经说过,有一种美的东西,当人们接触它的时候,往往给人以惆怅。中国古典诗词,特别是那些以思乡念家为题材的诗词,也包括《天净沙·秋思》在内,给人的美感就如康德所说的,是一种惆怅的美感,一种忧愁和忧伤的美感。这种美感往往给人以忽忽如有所来、怅然如有所失的感受。这是因为,在这种惆怅美感的背后包含了“人类向往和寻找精神家园”的哲理性蕴涵。当人类寻找这种“形而上的慰藉”和“精神家园”不得的时候,就会深深陷入一种莫名的惆怅、痛苦和忧伤之中。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这种莫名的惆怅、痛苦和忧伤既是一种特殊的美感,又是一种最高的美感。说它最高,就在于它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说它特殊,就在于它是一种具有形而上和思辨意味的哲理性美感。在这种美感的后面,横卧着人类寻找精神家园而不得所产生出来的那一种万古常新的忧愁与悲伤、孤独和凄凉,这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和文学作品中反复咏唱的“故乡情结”,它也是人类向往和寻找精神家园的一个象征。《天净沙·秋思》独特的艺术美感、最高的哲理蕴涵和丰富的象征意味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