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愁”二字,“应觉”二字,不仅表现出诗人对这个女子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态度,重要的是,在“但”和“应”的背后又隐含着诗人多少难以言说的人生苦衷和身世之慨。同时,这两句诗所写的情景与李商隐其他无题诗和一些咏女冠的诗所写的情景具有某种相似性和相通性,因而也就具有某种强烈的互文性和象征意味。目前的学术界有三种解释:一为暗含了女冠的某种身世和遭遇(本事说);二是寄托了某种“《离骚》初服,美人迟暮”的怀才不遇感(比兴寄托说);三是象征了诗人终生远离政治舞台和一生风雨飘摇的凄寒孤冷的现实处境(写实与象征相兼说)。总之,这两句诗亦真亦幻、亦实亦虚,表达了诗人某种时不我待、怀才不遇、红颜薄命以及美的被弃置和不为人所赏识和重用的人生悲叹,具有某种丰富的人生象征意味和朦胧含混的情韵,具有某种与诗人爱情、仕途和人生经历和经验相融通的境界,颇耐人寻味。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这两句既为用典,又是一个典型反讽句,言外与言内充满了反讽和张力。“蓬山”即蓬莱仙山,原为西王母所居之地,这里代指那位女子所居之所;“青鸟”原为西王母传递爱情的信使,后来用来代指为男女传递爱情消息的信使。这两句从表面看,似乎充满了某种别后相逢和相聚的热切希望,但只要仔细结合这两则典故所形成的人神阻隔、仙凡难通的文本语境,这两句诗实际给人一种更加失望和绝望的感受。诗句从表面好像是说从此间到女主人公所居之地不是很遥远的,完全可以通过寄一封书信来倾诉别后的相思之情。但其言外之意则与诗的表面意义恰好形成一种强烈的张力反讽:既然蓬山为神仙所居之地,乃是人们想象中的虚无飘渺的神话仙界,在人世间怎么能够寻找得到呢?既然“青鸟”原为神仙世界中(西王母)书信的传递者,那怎么能够充当人神之间传递书信的使者呢?这就隐喻了人神阻隔和仙凡难通的深深绝望之情。正是“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为浓”(《无题》),“神女生涯原是梦,一别音容两渺茫”。一种无法相见或难以相见的阻隔重深的幽怨之情、悲苦之意,力透纸背。难怪清代何焯读了这两句诗后说:
“末路不作绝望语,然愈悲”讹,就是看出了这两句诗后面潜藏的反讽意味。现在的许多解诗者几乎一致将其解为充满希望之情和团聚之义,其误处就是没有看到这两句诗背后的反讽意味。这两句诗和李商隐另外一首《无题》中的“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的意境是一致的,都表达了诗人一种与所爱之人无法相见、无法沟通的爱情与人生的重重“间阻之慨”。这样的解读不仅跟全诗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整体语境和感伤氛围是一致的,也与诗人一生“空负凌云万长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政治仕途的阻隔重深的人生经历和人生遭际是一致的。诗到结尾,戛然而止,留给人们一个无限巨大的痛苦旋涡。诗以无题始,以无局、无果终,正好两两相对,言有尽而意无穷。
(三)结语
从诗的整体结构和内在肌理看,诗的一、二两句写相逢无日、爱情遭受折磨的痛苦与凄怆;三、四句明确表示一切折磨都不能使此情中断,表现出诗人在此意志转强,顾虑也没有了;五、六句却又一转,用悬想之词,表现了对恋人身体和处境的无限担心与思念;七、八句表面看似春云乍展,言蓬山万里、呼吸可通,但言外之意却又将人引入一种更加痛苦、渺茫和绝望之境。再从抒情对象和内容看,全篇重点写别后相思,纯粹抒情、不涉叙事,但感情发展脉络清晰可见。这种爱情诗,已舍弃了生活杂质,将其概括、提纯、升华、浓缩、固化为艺术和人生经验的高度结晶体,其中包含着诗人种种丰富复杂人生经验和人生情结,比如人生苦恋精神、爱情期盼情结、人生殉道情怀,以及诗人一生种种的政治仕途、夫妻之爱、朋友之情和人生际遇等间阻之慨的人生经验和情结蕴涵。
也就是说,在《无题》中,诗人伤于情爱的别离体验与其一生阻隔重深的人生身世之慨和虚幻疏离的人生经验相互融通,一方面流露出某种无边的痛苦绝望之情和浓重的人生感伤意识,另一方面又表现出某种强烈执着的人生苦恋精神和殉道情怀,使这首爱情诗包含着诗人诸多的人生身世之慨,多重的人生经验和人生情结蕴涵,标示着某种永恒的精神价值高度,散发着无穷的艺术魅力,是一个适合于新批评还原细读分析和常读常新的经典文本。《无题》诗的争议在此,魅力也在此。
八、在语义细读的基础上体验诗歌矛盾复杂的心理和情感
——王昌龄《从军行》的细读批评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一)
语义细读分析是新批评创立的一种诗歌文本阐释策略,侧重对作品语言语义和结构的仔细分析是其最大特征,这与新批评对诗歌语言和结构特征的独特认识有关。新批评认为,人类丰富的思想认识、复杂矛盾的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心理感受,在现实世界中是相互冲突、互不包容,但在诗歌创作的文本中,可以通过诗歌的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语言语义的结构形式在文本上下文语境的基础上将其整合在一起,使它们在作品所表达的丰富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精义的基础上统一起来。对于这一类诗的解读,新批评提出了一整套的解读原则和策略,这就是所谓的文本细读法。
文本细读就字面意义讲就是指仔细地、认真地阅读文本。文本细读,作为一个重要的批评术语,最早是由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布鲁克斯提出。在文学批评的语境下,文本细读作为一种作品分析和研究方法,指的是运用语义学的方法对作品的语言、语义、结构和细节进行“细腻、深入、真切的感知、阐释和分析”,这一语境下的文本细读具有三大基本特征,即“以单个文本为中心;重视语境对语义分析的影响;强调对文本内部对立统一语义结构规律的分析与揭示”。它最终是为文学作品的解读和批评服务的。语义细读法的具体步骤是从诗文本矛盾对立的词义、句义和语义出发,寻找诗文本在语言语义上的矛盾对立结构,如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语言语义上的矛盾对立结构,然后从这些矛盾对立的语义结构出发,在语义的差异、对立、冲突中寻找和解读诗文本在整体构成意义上的矛盾统一的意义结构,然后通过对这种整体的矛盾统一意义结构的分析与解读,来分析和观照诗歌中所包含的人类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和微妙曲折的心理感受。
在现今的我国古代诗词鉴赏和批评界,由于受古代重感性心理情感体验和直观印象品评传统的影响,人们一般都在批评鉴赏中重感性心理体验和直观的印象品评,而轻视对作品作语言、语义形式结构的分析,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解和不必解是也”。(叶燮语)在今天建设我国鉴赏学、解读学和批评学的时候,特别是在古典诗词的分析、教学和研究中,重新审视新批评文本“细读法”,将这种重客观的语言、语义和结构形式分析的方法,与我国古代重主观感性的心理和情感体验的品评传统结合起来,在语义细读的基础上体验和感受诗的微妙心理和特殊情味。也就是说,把西方这种长于语言、语义分析的诗学即语义细读与我国古代重主观感性和心理情感体验的品评传统结合起来。因为,新批评客观语言、语义分析的诗学虽然长于对文本作语言、语义的分析,但因受“感受谬误”说的局限,在具体的解读中把读者阅读作品中的主观心理感受和情感体验排斥在作品分析之外,也就是说,新批评的语义细读虽然长于对诗歌语言和语义的分析,却排斥或反对对诗歌作品中所包含的人类的心理和情感作感性的体验和描述;而中国古代重体验的诗学,虽然长于对读者阅读感受和主观心理情感体验作感性的体味与描述,但却不主张对诗歌作品的语言、语义和形式结构作任何的分析,从而使这种重直观印象和主观心理体验式的品评因脱离文本自身的语言结构而流于空泛,令人难以捉摸,所谓“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严羽语)。如果把这两种来源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批评传统和方法在阅读和鉴赏中结合起来,就是说,把新批评重语言、语义细读分析的方法和我国古代重心理和情感体验的赏析传统结合起来,取其所长,避其所短。这无疑会给我们当前面临困境的古典诗词的分析、研究和教学以重大的启示。
基于此,笔者试图运用把这种语义细读和心理情感体验相结合的赏析方法,在语义细读的基础上深刻感受和体验这首诗矛盾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对王昌龄《从军行》(其二)所包含的矛盾的语义结构、主题思想和曲折微妙的心理进行细读式的批评,通过对这个个案文本的分析与鉴赏,试图从中总结出一些带有普遍和规律性的分析和解读方法,用来指导我们当前古典诗词的分析、教学和研读,以期达到抛砖引玉之效。
下面就对这首诗作以语义细读和心理情感体验式的解读与批评。
(二)
此诗截取了边塞军营生活的一个小片段,通过对军中战士们听乐前后不同思想、情感和微妙心理变化过程的曲折细致描写,表现了战士们深沉而复杂的卫国与思乡的矛盾情怀,是一首由复义、悖论、反讽构成的矛盾悲壮诗篇。
起句“琵琶起舞换新声”,意思是说随着酒宴上战士们舞蹈动作的变换,琵琶又翻出一曲曲新的乐调,诗境就从战士们起舞和变换新乐调中拉开帷幕。琵琶是胡乐,军中设宴作乐,常常少不了“胡琴琵琶与羌笛”(岑参诗),对战士们来说,这琵琶之声,既为异域之声,总能给人带来一些异域和新奇的感受吧?故云“换新声”。这里的“换新声”是一个双关文学复义,它不仅实指变换演奏一支新的曲调,也暗指战士们希望从新的曲调中听取新的感受。正当战士们满怀希望想从新的曲调中听取新奇感受之时,第二句的“总是关山旧别情”却打破了战士们的期盼与希望。在这里,由第一句的“换新声”与第二句的“旧别情”之间构成了一个语义上的矛盾与悖论。悖论作为一个诗学术语,它指的是表面上的荒谬陈述,但却暗指一种真实的存在。
“悖论是指诗文本在语言、文字、画面上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形式,矛盾的两个方面同时出现,而在一个真理的基础上统一起来。”
①不难看出,诗中的“换新声”
与“旧别情”在语言、语义和情景上构成了一对明显的矛盾和悖论,既然说“换新声”了,却又说“旧别情”。实际上,诗人正是通过这样一个矛盾和悖论,真实地写出了战士们此时此地一种复杂矛盾的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心理感受,正因为边地征戍生活的艰苦、单调和乏味,战士们时时有思乡之苦,正因为有思乡之苦,故设酒、起舞、作乐,想从这异域琵琶之新声中听取一些新奇的感受,以缓解郁结在心头的戍边之苦和思乡之情,但谁知演奏出来的新声总不过是那些令人产生思乡之情的《关山月》一类的曲子。
“关山”在这里又是一个双关文学复义,它既实指边塞一带的重重群山和关隘,又暗含《关山月》这个思乡念家的曲调名,《乐府古题要解》云:
“《关山月》,伤离别也。”这两者合起来就是指边塞一带演奏的伤离别的曲调,都有思乡、念家和离别的意味。
本来想通过新声的演奏忘掉那些思乡之情,但正是这些新声的演奏偏偏又引发了战士们更深一层的思乡之情,这是一种典型的矛盾、悖论和曲笔写法,古人把它称之为“反常合道”和“无理之妙”。
不难看出,在由诗一、二两句的“换新声”与“旧别情”所组成的对比、矛盾和悖论性的结构中,形成了诗的一种含思蓄势的审美延宕,造成了诗在结构上的一种抑扬、开合和变化之美,这是诗在语言、语义和心理结构上第一次出现的矛盾对立和转折。既然诗句在这里着力强调乐曲和别情之“旧”,那么,这旧的曲调是否真的太乏味了呢?是否让人不忍卒听呢?这里的回答是否定的。
“撩乱边愁听不尽”,尽管那些惹人思乡念家的“边愁之声”弹奏得使人心烦意乱,让人产生一层更深一层的思乡之情,但正是这些令人“听不尽”的曲调却总让人产生一种既害怕听但又不得不听下去的矛盾对立和复杂心理。这里的“听不尽”既是一个典型的文学复义和悖论,又是一个反讽。作为一个文学复义和悖论,这里的“听不尽”有两种既相互对立又相互包容的意义,历来有两种解释:一种解作不忍听、不愿听,它偏重于对战士思乡念家和哀怨之情的表达。意思是说,这种让人产生缭乱的思乡念家的琵琶声真让人不忍听、不堪听、不卒听,因为正是这种没完没了的演奏更引发了战士们郁积在内心由来已久的愈加强烈的思乡念家之情,正是“愁极本凭诗谴兴,诗成却转成凄凉”。(杜甫诗)故云不忍听、不愿听、难以听下去。一种解作听不够,希望一直听下去,作赞美之语讲。意思是说,正由于边地生活的荒寒、艰苦和单调,在没有什么更好的消愁、破闷和娱乐的条件下,或许能在这种琵琶旧声的演奏中,暂时还找到一些眼前的快乐和些许的安慰。这也是一个明显的反讽。
“反讽是指在诗歌文本中,表达出来的字面意义与没有表达出来的实际意义互相对立,说的是假相,意思却暗指真相,即言在此而意在彼,所言非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