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那钟吗?”这一句正是作者对人生意义的深深叩问、探询和感喟。诗的最后一节,运用两个意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暗示并强化了人生礼赞的主题。这里也有两层含义:一是“眠钟”式的积极向上、默默奉献的人的死,使人深切地痛悼而追念不已,感受到的是“人在黑框里愈加苍白”。人们由怀念进而学习“眠钟”默默式的奉献精神。
“凤凰木”的情态说明这种精神正在我们心中扎根开花,兀自嫣红。第二层则指出如果人们只是为了个人活在狭小的阴暗的“黑框”里,那么,其人生将“愈加苍白”,毫无意义;反之,如果人为了他人和社会而活,这诚然将经受那“雨窗外”风雨雷电的考验,但他将一如勇于牺牲的凤凰鸟一样,鸟去树留,这昭日月、动天地的凤凰精神之树————“凤凰木”,将永留人间,绿化人生,花香后人。
诗的第三种意义是对社会的叩问。
“眠钟”的形象是悲剧性的,当“钟”响起时,人们对它恭维趋从,“钟”听到的是阿谀的“啁啾”;而一旦“钟”退而“眠”时,“讣告”一来,人们便将平时的怨气尽泻而出,“倒出一大堆攒积的唏嘘”,并且一次用完,方才过瘾、解恨。
拟人化的“眠钟”在人们世故的“黑框里”将显得毫无意义,“愈加苍白”,旁观在“窗外”的“凤凰木”毫无“钟眠”后的同情与悲悯,它竟然“兀自嫣红”,自开自放。从这样的角度来分析,此诗无疑是对社会和人们道德良知的谴责与拷问。
不难看出,这三种意义并置于诗中,是这首短小的诗歌充满了含混和歧义,是一首能够经得住新批评细读分析和观照的好诗。
五、在尘世中寻找天堂:对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细读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1989年1月13日这是一首很容易被人误解和误读的诗,而它现在已经被收入新编的高中语文教科书。因此,我觉得,对它进行恰当的解读就显得尤为重要。海子曾被称为“麦子诗人”,他写过一首名为《麦子》的诗。可以说,麦子是海子诗歌写作的全部理由和话题。海子的《麦子》与梵·高的《太阳》一样都在燃烧。麦子和农业相联系,和粮食同指。作为“乡下人”的海子,他的农业理想比那些从城市中走出来的“隐逸者”的想法更为朴实鲜明。海子并不只是在自己的庄稼地里收割神话,更要在宇宙的无极中对生活进行抒情和描写。海子早期的诗歌十分透明,就是因为在诗人心目中确实有个农业家园,那里山明水秀,给人慰藉;一直到这个农业帝国破灭,诗人和他的麦子才开始忧愤绝望,并开始诅咒那吹刮不息的风和那毫无生机的大地。所以,在随后的诗歌里,黑暗、死亡就开始取代麦子而成为海子诗歌的核心意象。海子一度要用黑暗破解生命,却沉溺于其中而不能自拔,死亡体验最终导致1989年春天的大爆炸。诗人用死亡来对抗时间的流逝,拒绝遗忘。作为知识分子精英的海子就此倒下,化成泥土,化成青烟。而他在中国新诗中建立了一个永远的春天和神话。这是我们在解读海子这首诗之前所必须了解的。现代主义诗歌的解读,不像现实主义诗歌和浪漫主义诗歌的解读,可以从首到尾进行“顺读”就可解其意;它是“跳跃”着的,应从整体语义结构上把握和细读。
我认为,要读懂海子的这首诗,应抓住两个关键,也可以说是全诗的两个“诗眼”。第一个诗眼是诗中出现三次的“从明天起”。这个诗眼传达出了字面意义上的“显在信息”和字面背后的“隐在信息”,两者形成一种张力。从字面上看,诗人决定从明天起(这里的明天有未来之义)要做许许多多“幸福”的事或与“幸福”有关的事。比如,诗中提到的“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拥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并且坐在这所房子里“和每一个亲人通信”,“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等等。从这些带有古典主义色彩的理想图景中,我们不难看到海子所说的“幸福”的所指了。这样看来,海子这首诗是一首积极浪漫主义的诗篇了。然而,透过字面进行反省:诗人为什么不说“从今天开始”而反复说要“从明天开始”呢?显然,是受主、客观双重原因所致。既有时代、社会、现实的客观原因,也有诗人自己的主观愿望,都不允许诗人在尘世中获得幸福,建构理想。从这里,我们似乎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诗人对现实之痛,对时代之伤;在貌似浪漫而平和的诗句表述下面隐藏着诗人对现实尖刻而有力的拒绝与批判。如果只读出这些诗句表面的浪漫温情而没有读出这些诗句下面的尖锐与锋芒,那就没有走进海子这首诗。在时间上,海子把幸福寄托在未来;而在空间上,海子把目光投向了远方(实质上也是指未来的另一个世界,即彼岸世界)。海子所说的幸福是那种“远方的幸福”。而在他的《远方》一诗里,他又写道:
“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海子在远方看到了什么,同时也就知道自己在现实中失落了什么。还乡,这个永恒的话题,吸引着诗人在文化视野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家园。在现实世界中找到突破口是不可能的,真正的解脱仍是要把目光投向远方,投向远方的未来,甚至是彼岸世界。在这个基点上重建理想国,寻找回那已失落的世界。对远方的遥望实际上笼罩了海子所有的诗歌,在终极意义上,远方是海子诗歌所有意义的总和。如果没有对远方的凝视,听不到那遥远的呼唤之音,海子诗歌就会失去吸引自我的魅力。从这里可以看到海子最后的文化心态和坚强理想的人生持守。
在海子心中,一直有着拯救文化的精英意识,这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的主流取向。
80年代末,这个理念大厦一下子坍塌了,中国的文化精神四分五裂。商业的冲击把文学排挤到边缘状态,拜金主义与大众文化消解了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扼杀了政治激进主义,人文精神面临着瓦解的危险。作为一个一向摇旗呐喊、坚守信仰的前驱者,这时,成了在黑暗中寂寞奔驰的猛士,自己的行为一下子变得不合时宜,海子心中的感受甚于《呐喊》而更多的是《彷徨》式的悲凉。在这种状况下,海子才走得义无反顾。向远方和彼岸世界去寻找,远方很遥远,但毕竟残留着希望。确立遥望这个命题,如同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一样,在守卫的同时还应看到更远,看到希望。海子用他的诗歌和行为对人类的精神家园作了最后一次无力的维护,然后上路,走向远方。实际上,那里仍然是遥远,海子又只有像神话里的西西弗斯那样不停步地走,走在这个异常沉重的命题里,感受这个时代和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东西。
第二个诗眼是末节中的三个“愿你”和一个“我只愿”。它们之间的对比和反讽是势不两立的。
“你”是“陌生人”,诗人祝愿你的,恰恰是你所希望的;因此,“愿你”可看成是“你愿”。也就是说,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总朝思暮想在尘世间获得所谓的幸福;而诗人只愿意远离尘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在未来的时空里,乃至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真正的纯然的幸福,这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寓意之所在。
显然,“愿你”是诗人反讽的体现。如果你不知道诗人在此运用了现代派艺术常用的反讽技术,就会误读,就会认为诗人真的在祝福你。其实,与字面意思恰恰相反,诗人是在否定众人平庸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同时,标举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还有,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离海子在1989年3月26日于山海关卧轨自杀只相差两个多月。可见,诗人是悲世、愤世和厌世的。当海子在大地和天空(远方)中都无法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和理由的时候,就陷入深深绝望的境地。
海子在精神上是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的。海子的死,是一种绝对的死,是那种既考虑了情感和道德的因素又超越了它们的一种死。在海子那里,死亡情结成了诗人追求本质之途的欢乐和痛苦的统一。在《太阳·土地篇》里,海子写道:
“想起了人类,你眼含孤独的泪水。”海子的每一首诗就是一滴孤独忧伤的泪水。这不仅是因为他爱这土地爱得深沉,更因为“我的泪水中有对自己的哀伤”。
(《哭泣》)另外,这首诗矛盾的语义结构和反讽手法,不仅仅是一种诗思与诗艺结构,也是诗人矛盾的心灵世界与矛盾生存状态的一种诗性反映。
六、对肖开愚《北站》的细读
新批评提出的旨在对文学文本进行严密分析的细读法,是一种行之此处的分析参考了苏雅娟《对〈北站〉的新批评细读》一文,见《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
有效的批评方法。肖开愚的《北站》就是一个适合于新批评细读法解说的文本。
“新批评”是当代西方文论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文学理论流派。新批评派提出了一套用于具体操作且影响巨大的批评方法:细读法。它要求读者从具体情境出发对单个作品和单个语义进行分析,从细节入手,耐心揣摩,仔细推敲文学作品的语言和结构,以揭示作品的内在意义。
作为一种探究作品,特别是抒情性作品的内在意蕴的手段,新批评是一种颇为行之有效的方法。肖开愚是当代重要诗人之一,无论在诗歌写作还是诗歌理论建设上都有很大成就。如同当下许多诗人的诗一样,他的诗也被普遍认为是难以进入的,这里选择《北站》进行新批评式细读,正是试图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其文本背后隐藏的深层的审美意蕴,使读者对文本有更深的理解。正如新批评代表人物布鲁克斯在《叶芝的根深花茂之树》中指出的:细读法的着眼点在于,为读者发掘不易察觉的细微意义以加深理解。
诗歌以《北站》作为诗题。
“北站”这个题目的设定将人的思绪引到了火车站这一特殊的场所。火车站是人群密集的地方,来自各地的不同的人集中于此,鱼龙混杂、熙熙攘攘。而以这样一个场所作为题目与诗的主题有什么关联呢?带着问题我们进入正文。像许多优秀诗篇一样,这首诗的整体性很强,诗的每一部分好像都回荡着其他部分的和声。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诗的每一小节的第一句话都是“我感到我是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