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文本细读艺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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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中国现当代诗歌细读 (4)

“感到”这个词说明这是一种人物自身的主观感受,表明这里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然而,虽然现实中只有“我”一个人,但是在“我”的内心却有着人数众多般的喧嚣、拥挤。每一诗节开头的这句话使全诗笼罩在了单与多、冷与热、静与闹、“我”一个人与“一群人”、“我”的形单影只与内心的喧嚣拥挤的矛盾张力之中,也使全诗成了一曲起伏跌宕的多声部的“和声”,其内部相互关联、相互映衬。

题目中点明的“北站”本应是人声鼎沸的场所,而“我”在这里却是形单影只的,这岂不是矛盾吗?诗中(第一节)的第二句“在老北站的天桥上”给我们做出了回答。原来这个“北站”并非正在运营中的车站,而是一个废弃了的车站。这老火车站昔日喧嚣繁杂而如今冷清萧条的鲜明对比同“我”外形上形单影只而内心喧嚣拥挤的对比形成了完美的呼应。这两个意象的契合进一步强化了“我”复杂的感受,也使读者的内心颤动起来。全诗是在“我”的移步换景中如同一首乐曲一般呈示出来的。一个诗节展现了一个场所,这体现在每一诗节中的这几句中:

“在老北站的天桥上”,“走在废弃的铁道上”,“我走进一个空旷的房间”,“在附近的弄堂里”,“在面店吃面的时候”,“我上公交车……进一个酒吧……去虹口,外滩,广场……回家”。

下面就以此为线索对此诗作进一步的细读。

(第一节):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在老北站的天桥上,在我的身体里有人开始争吵和议论,七嘴八舌。

我抽着烟,打量着火车站的废墟,我想叫喊,嗓子里火辣辣的。

这里,“老北站的天桥”是一处特殊的场景:本来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天桥如今因火车站的被废弃而变得空无一人。而在这样一处静置的场景中,“我”的内心“开始争吵和议论”。是过去喧闹如今静寂的天桥引起了“我”内心的骚动?还是“我”内心的骚动反衬出了天桥的静寂?景与人、静与动、过去与现在的交叉呈现给人一种立体的、复杂的感受。

“火车站的废墟”提示着读者对昔日喧闹的车站的想象,同时又是此时此地萧条静寂、无所事事的表征。在烟草的熏染下,那曾经辉煌如今无为的废墟则更显亦真亦幻、亦虚亦实。

“我想叫喊”,这个“想”表明叫喊只是“我”的主观愿望,事实上,“我”不能“叫喊”或“叫喊”不出。为什么呢?从语义表层来看,“嗓子火辣辣的”是“我”抽烟后的一种生理感受,但从语义的深层来看,抽烟并非“想叫喊”但叫喊不出的真正原因,而是“我”试图与“我”身体里的声音进行一种痛苦的对抗。

“我”身体里的人的争吵议论与“我”想叫喊又叫喊不出之间出现了对比,我们看到“我”与“我”身体里的“一群人”

之间有一种张力。这想叫喊又喊不出的苦闷使我们感觉到有一种更大的矛盾力量正在孕育,即将爆发。

(第二节):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走在废弃的铁道上,踢着铁轨的卷锈,哦,身体里拥挤不堪,好像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一辆火车迎面开来,另一辆从我的身体里呼啸而出。

“走在废弃的铁道上,踢着铁轨的卷锈”,这是一个典型的孤独的身影。然而正是这个形影相吊的“我”,“身体里”却拥挤不堪,内与外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对比。这里的一个比喻恰到好处地呈现出了“我”内心的拥挤:

“好像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在车门前上车的人往上涌,下车的人往下挤,反而都被堵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出此处的诗句对上文形成了呼应。(第一节)的“想叫喊”但“嗓子里火辣辣的”和(第二节)的“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共同把那种“堵”的感觉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一辆火车迎面开来,另一辆从我的身体里呼啸而出。”此时“我”

的内心已不仅仅是“嗓子里火辣辣的”叫喊不出,也不仅仅是上下车人流的拥挤、堵塞,而是一种猛烈的震荡。火车的呼啸使人仿佛耳旁生风,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而撕裂了身体呼啸冲出的另一辆火车迎头顶上。两辆火车象征了两种巨大的对抗力量。这时候,“我”忍受的已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堵”的郁闷了,而是两个巨大的对抗力量的撕扯、对撞,是“我”拼命在与异己力量决绝。

诗歌的“乐曲”演奏到(第三节),“我”的情绪稍作缓和。

(第三节):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我走进一个空旷的房间,翻过一排栏杆,在昔日的剪票口,突然,我的身体里空荡荡的。哦,这个候车厅里没有旅客了,站着和坐着的都是模糊的影子。

在经历了痛苦的对撞、撕扯后,“我”的心“空荡荡”的,没有了堵塞、压迫、震荡,仿佛经历过龙卷风的边缘进入它的中心地带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短暂的宁静。这里“身体里空荡荡的”与“空旷的房间”相互衬托、相互感染。此处外界场景与内心是相对应、相衬托,不同于前面两节中外界场景与内心的相对立、相对比的手法。然而,“我”的“身体里空荡荡的”并不是空洞无一物的超脱,因为在“我”的眼中虽然“这个候车厅里没有旅客了”,然而“站着和坐着都是模糊的影子”。

空空的大厅中“模糊的影子”往往更容易被人理解为一种超自然的幽昧之物,在这里,这影子更多的象征了“我”内心虽经历了痛苦的撕扯以后仍难以摆脱的沉淀在内心深处的阴影。

“我”仍在受着“一群人”

的拖累而无法真正地成为自我。诗句由此自然地过渡到了下一节。

(第四节):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附近的弄堂里,在烟摊上,在公用电话旁,他们像汗珠一样出来。他们蹲着,跳着,堵在我的前面。他们戴着手表,穿着花格衬衣,提着沉甸甸的箱子像是拿着气球。

从“像汗珠一样出来”这个比喻中我们看到,“我”对“他们”(即“一群人”)的再次出现的无可奈何。出汗这一生理现象是不受主体主观意志控制的,在“我”离开了“空旷的”候车厅,来到“附近的弄堂里,在烟摊上,在公用电话旁”,“我”的“空荡荡”的内心中那“模糊的影子”又复活了,实体化了,像不听话的孩童一样,一个个跳了出来。

“他们蹲着、跳着,堵在我的前面”,“堵”的感觉在经过“我”的内心的撕裂后再一次涌了出来,与前面两节相呼应。此时重生的“他们”更加生动、清晰了。值得注意的是“我”身体里的那“一群人”此时被“我”进一步称作“他们”,而不是前两节中的“有的人”

了。从这里可以看出,在“我”痛苦地撕扯掉“他们”但“他们”又“像汗珠一样出来”后,“我”对“他们”的拒斥感更加强烈了。

“他们带着手表,穿着花格衬衣”意味着“他们”的明目张胆,他们的更强的生命力。

“提着沉甸甸的箱子像是拿着气球”,暗示了他们的力量已经不是起初的拥挤的人群所暗示的潜藏的力量了,而是一股极大的、难以压制的力量。此时的“我”对“他们”开始有无可奈何的情绪了。这种无可奈何更多地流露于下面一节。

(第五节):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面店吃面的时候他们就在我的面前围桌而坐。他们尖脸和方脸,哈哈大笑,他们有一点儿会计的假正经。但是我饿极了。

他们哼着旧电影的插曲,跨入我的碗里。

“在面店吃面的时候”,“他们”甚至“就在我的面前围桌而坐”。

“他们”现在已经不是起初的在“我身体里”

“争吵和议论”

“七嘴八舌”或在“我”的“身体里拥挤不堪”的“一群人”,更不仅仅是“模糊的影子”,而是明目张胆地坐在“我的面前”的、同我力量均衡甚至有些盛气凌人的对手。诗句中,一个“就”字体现出了“我”对“他们”的厌烦和无奈情绪。正在“我”本该愉快地吃面的时候,“他们”

以实体的形态,挑衅般地堵在“我”的眼前,堵在我的心口。而且,“他们尖脸和方脸,哈哈大笑”。这里,“尖脸和方脸”这种有棱有角的外貌是一种不适感受的表征。

“哈哈大笑”并且“他们有一点儿会计的假正经”更加强了“我”的不适。

“会计”这个原本中性的名词在这里含有了贬义。会计往往让人与经济、精明、利益等相联系,而“假正经”体现了一种虚伪,暗示了“我”对唯利是图的、利欲的、虚伪的“他们”的厌恶。但是,最终妥协的还是“我”。因为“我饿极了”。

“我”虽然无比地厌倦、厌烦“他们”,试图保住“我”自己,而不是被动地拖着与“我”的主观意志相反的“一群人”去生活,但是“我”

无法克服某些必然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因素。

“饿”正象征了这类因素。人不会因为自己不愿意挨饿而真的不会饿,饿会让人不情愿的吃自己极不愿吃的东西。正因为“我”的“饿”,“他们”便能够“哼着旧电影的插曲,跨入我的碗里”。终于,“他们”肆无忌惮地征服了“我”,而“我”也在痛苦中无可奈何地再次被“他们”占有。这里,“他们哼着旧电影的插曲”从一个侧面暗示了“他们”是抱守着“旧”

力量的“一群人”,或者进一步而言暗示了“他们”是“我”思想中一直不愿受其拖累,力图摆脱又摆脱不了的“旧”势力。

(第六节):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但是他们聚成了一堆恐惧。我上公交车,车就摇晃。进一个酒吧,里面停电。我只好步行去虹口,外滩,广场,绕道回家。

我感到我的脚里有另外一双脚。

此时的“他们”在经历过“我”的痛苦的撕扯,以及再一次进入后更加明晰、强化了,演变成了“一堆恐惧”。这意味着“我”在痛苦的斗争后认清了“他们”,但又无奈地被“他们”拖累、占有,“我”已不仅仅是内心的“堵”了,而是对“他们”抱以一股强大的“恐惧”,对“他们”毫无抵抗力。这时的“我”失去了“我”自己。如同一个瘟神一样,“我上公交车,车就摇晃。进一个酒吧,里面停电”。

“公交车”、“酒吧”是摩登时代的代表意象,而由于“我”被一个强大的“旧”力量拖累着,使“我”无法融于现代的生活之中。于是“我只好步行”,用着最原始的交通工具“去虹口、外滩、广场,绕道回家”。本来乘公交车可以轻快地直接回家的“我”,现在带着沉重的拖累只好“绕道回家”;本来可以到“酒吧”稍作放纵的“我”,现在只能不情愿地回家。而且途经的尽是“虹口、外滩、广场”这样一些只限步行的场所。这意味着,“我”终于妥协于“我”身体里的那“一群人”。

“我感到我的脚里有另外一双脚。”

“我”的脚已不受“我”的意志控制了,而是被动地跟着那“另外一双脚”,那“一群人”的脚去走“他们”要走的路。此时,一直在争取自我的“我”失去了自我,成了“非我”的傀儡。

我们在文章开始提到过,全诗是一个起伏跌宕的多声部的和声。

“我”从老北站到回家的一系列地点转换象征了“我”与“一群人”

(自我与非我)抗衡、冲突的历程,在这一历程中,呈现出了“我”的一系列有张有弛的情绪体验。体现为如下一个发展序列:

“有些人”堵在我的内心,“我”与他们决绝地撕裂,内心仍存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们”重新滋长,“他们”以更强的形态与我对抗,“我”对“他们”

妥协,“我”成了“他们”的傀儡无奈地走“他们”的路。全诗充满了对立与矛盾,它们之间相互对抗、挤压,非常富于语义上的张力。同时,人与物、单与多、静与动、内与外等矛盾两极的立体交叉、相互牵引、相互衬托,使两种人生价值、生存态度或者说本真的“我”与异己的“我”的分野与对立、抗争与妥协极鲜明地凝聚在了“我”的身上,使诗歌文本形成一个复杂而统一的有机体。此诗符合“新批评”细读标准下好诗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