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站在铜镜前,身着大红喜服。铜镜旁边,是一张有些发旧的木桌,桌上放着一把匕首,一把还算崭新的匕首。
喜娘说,新郎官不能带着匕首拜堂。而岑寂即便是睡觉,也会将那把匕首放在枕下。如今即便是片刻的分离,也会让岑寂有些不习惯。
那匕首远没有从前的那把画影好用,但他却没有再换一把更好的。
因为他答应过班澜。
因为他说过,“我不会丢掉它的。”
将目光从桌上移开,岑寂看了看镜子。
他很少照镜子,或者说,他想不起来有镜子那么个东西。
可此时,他却直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陌生啊,真是陌生。
他从前不觉得红色扎眼,可此时穿在身上,真是浑身不自在。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吉时了。
喜娘已经催了一次了,他说再等等,他还没有收拾好。
接着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连眼睛都极少眨一下。
他要习惯,习惯自己的这身装扮。
他对着镜子,弯了嘴角。
嗯,对,要笑。自己追逐了小半辈子的人,终于快要成为自己的妻,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镜中那人的笑容,仿佛是缝在脸上的,除了那弯起的弧度,满脸再无一处有笑意。
岑寂猛得转身,最后看了眼桌上的匕首,大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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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岭从未如此热闹过。
空山岭的暗卫却很无视这种热闹。
熊三娘懒洋洋得窝在一角,把玩着手里的香包。
翟欢低着头,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何必面露不耐,却依然朝大厅正中看去。
初八笑嘻嘻地抱着胳膊,想跟身边的苏樵说话,可苏樵却不搭理他,兀自专心致志地擦着他手中的判官笔。
“这种大喜的日子,凰还是没被允许离开青鸾林啊?”初八明知故问。
所以没有人搭理他。
初八有些无趣,正准备去拍何必的肩,忽见一袭红衣的班澜迈进了大厅。
“班澜!”初八忙招手,让她这边坐。
班澜一见,全是老相识,于是笑了笑,朝那几人走了去。
路过何必的时候,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班澜的手腕。
“坐这。”何必稍一用力,就将班澜拽得坐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
班澜也不介意,只是初八却不高兴了:“老六你什么时候变霸道了?”
何必头也不抬:“叫六哥。”
初八梗了梗脖子,半晌,一翻白眼:“……六哥。”
初八刚说完,就一把揽过苏樵的肩,道:“老十。”
苏樵抬起头:“怎么了,八哥?”
“噗哈哈……”班澜笑得扑倒在桌子上。
初八嘴角抽搐,道:“说了多少次,叫八哥哥!”
苏樵斜了他一眼:“哦。”接着又低头,认真地擦着他的判官笔。
熊三娘在一旁,蓦地开口:“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班澜抖动的背影,渐渐平静。
她坐起身,朝熊三娘一挑眉:“为什么不来?”
“脸皮厚的人,当然无所谓了。”翟欢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
“老五。”熊三娘横了翟欢一眼。
翟欢往墙上一靠,瓮声瓮气道:“没看出来啊,小丫头,没得到老七的心,倒把老三笼络了。”
班澜眯起了眼。
翟欢又道:“听说你是大小姐的师妹。哎呀,一点都看不出来,大小姐的好处,你怎么半分也没学来呢?”
班澜渐渐皱起了眉头。
翟欢接着道:“你……”
还未说完,何必冷冷的张口:“老五,话说多了吧?”
“让他说。”班澜缓缓往椅背靠去,翘起一条腿,森然的眼神,叫翟欢内心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每个人一生中或许会遇见一个或多个让自己莫名讨厌的人,而翟欢,碰巧就遇见了班澜。翟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厌恶看见班澜,就好像他看见一只不横着走非要竖着爬的螃蟹就要一脚踢飞一样。
翟欢不知道,其实他只是想不通罢了。眼前这个要相貌及不上温黙吟一半,要修养更抵不了温黙吟万分之一的班澜,竟能让老七越来越像个游魂,还是个魂不守舍的游魂,这让翟欢从头不爽到尾。
翟欢看了看班澜翘起的腿,嗤笑道:“鱼目谷的人都缺乏家教吗?”
“鱼目谷的人缺不缺乏家教——关,你,屁,事?”班澜两手一抱,头一昂,朱唇轻启,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初八忽然觉得有些冷,似乎身周的空气,蓦地降了温度。
翟欢冷笑:“卫骊门下出了你这么个败坏门风的人,真是不幸。”
“哈!”班澜大笑:“请问,我哪里败坏门风了?”
翟欢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勾引别人的男人!”
“啪!”班澜猛得一拍桌,跳了起来。
她眯起的眼,让翟欢想起了锋利的镰刀。
“老子就是去抢也不屑去勾引!”此时的班澜像一头充满攻击性的小兽。
似乎谁都没听见那一声高亢的“吉时到”,所以班澜在跳起来的那一刻,岑寂身着喜服,跨了进屋,而他身旁,是披了盖头的温黙吟。
翟欢的目光越过班澜,越过屋内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一直看向门厅口的那一对新人。
班澜面露疑惑的扭过头。
于是她看见岑寂正在望着自己,而她还摆着那副骂人的姿势,一动不动。
翟欢“哼”了一声,翻眼看向天花板。
班澜似是没听见,她呆呆地看着岑寂,像在看一个路人。
她从没见过穿喜服的岑寂。所以刹那间,她以为牵着温黙吟的,另有其人。
岑寂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发现班澜这身红衣格外崭新,看得出是她专门跑去做了一身新衣,好来庆贺他的婚礼。
她穿红衣……真是好看啊…… 岑寂被班澜那一身绯红刺得神情恍惚,却移不开眼。
他应该全听见了吧?那便听见了吧。班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重新挨着何必坐了下来。
自始至终,她只给了他一个极淡的微笑,勉强而又飘渺,不待岑寂捕捉到,就已烟消云散。
岑寂半天没有挪步的意思。喜娘见他的目光似长到了班澜身上,只好低声提醒他,吉时已到。
岑寂蓦地回过神来,向身旁看去。
身侧的温黙吟始终一言不发,岑寂歉意顿生。
他沉了口气,低声道:“默吟,走吧。”
闻言,温黙吟莲步轻移,和岑寂齐齐向厅内走去。
意料中的,空山老爷没有来。
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空山老爷是不会轻易露面的,代替空山老爷的,是墙上的一幅画像,而画像上的人,正是上一任空山老爷,只是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厅中一片安静,岑寂甚至听得见自己不甚稳当的呼吸。
“行庙见礼!”
岑温二人依言上前上香,跪拜。
那两人的动作看在班澜眼里,变得出奇的慢。
她有些躁动,似是不安,又似是不耐。
她两只胳膊往红木扶手上一搭,上半身全部靠着椅背,似是被抽去了骨头。她看了一会儿,就将右腿抬起,叠到左腿上,只是没一小会儿,又换了上下,将左腿叠到右腿之上。
班澜愈发的烦躁起来。
一句“一拜天地”,她看见岑寂和温黙吟齐齐拜了下去。
她不自觉的去抓那冷硬的扶手。
“二拜高堂。”
一对新人,朝着高悬的画像,深深拜下。
班澜开始发抖,微不可查。
“夫妻对拜。”
班澜闭上了眼睛。对,没看见,就等于什么都没发生。
可惜,她闭得了眼,却忘记捂住耳朵。
于是她听到了翟欢瓮声瓮气的嘲笑:“怎么,后悔来了吧。可惜这世上,还真没卖后悔药的。”
班澜抖得愈发厉害,一旁的何必忍不住探过身来扶住她的肩膀。
何必有些心疼,他想扶着班澜离开,可是蓦的,班澜推开何必,猛地站起。
如果何必承认自己没有眼花的话,那么他的确在那一刻看到班澜的脸上散发着一种因决绝而生的光芒。只是后来他才明白,那种光芒,代表着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后悔?后悔算什么?老子的字典即便有这两个字,那也是过去!”
大厅瞬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朝班澜的方向看去。
岑寂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站了三天三夜,浑身每个地方都已僵死,连回头看一眼班澜,都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班澜挥手,拔出了腰间的画影。
“刷”地一声,利刃出鞘。她握着画影,狠狠地朝桌上扎下,直至刀刃全部没入桌面。
她抬手,直指翟欢,似是找到了发泄物:“少他妈在这装大爷了,算老子眼拙,以为岑七的朋友也算是个人物,没想到你连东西都算不上。”
翟欢皮笑肉不笑,道:“是吗?在下的确不济,不像你,不用装都是爷们儿。”
“老五,这是婚宴。”何必冷冷地插了一句。
“对啊,这是婚宴。岑七的婚宴。”班澜似是才回过神来。
她一转身,见岑寂正怔怔地看着自己,而被盖头遮住的温黙吟,看不到表情。
班澜有些抱歉地冲那一对新人笑了笑,只是双眸不再明亮。
她拎起地上的一坛酒,冲着两人,遥遥举起。
“师姐,岑七,祝福你们。”
言罢,她拔了酒塞,抬手,仰头。
岑寂错愕。因为他从未见过班澜喝酒能喝的满脸满身。
没有了从前的斟酌品味,更没有了从前的悠闲从容。
班澜像是掉进了酒缸。一坛子酒水倾泻而下,她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酒水顺着她的嘴角,滑向她的脖颈,****了一大片绯红的前襟。
没有人动,所有人惊讶地看着那个瘦小的姑娘,抱着巨大的酒坛,拼命地往口中灌着,灌着。
她胳膊举得酸痛,晃了晃,却依旧没有放下酒坛。
她一口没喝好,呛得猛咳不止,直咳得两颊飞红,梨花带雨。
“班澜!”岑寂忘了,他是怎样向班澜奔去的。他只记得,他冲过去要夺酒坛的时候,班澜一把推开了他。
厅内瞬时响起一阵议论的嘈杂。
温黙吟依旧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她抬头,眼前的景物被一帘喜布挡的干干净净。
她笑笑,虽然依班澜的性子,脾气上来了,就是神仙的桌子她也敢掀。可岑寂已经是她的了,任谁都无法改变。
她知道班澜的弱点,却更了解岑寂的软肋。
所以她知道,她赢定了。
班澜湿了半边脸,她抬起胳膊,拿袖子随意擦了一下。擦着擦着,她忽然停了动作,从怀中掏出一个叠好的手帕。
那是末月送她的手帕。
末月说,以后擦脸要用帕子,不能用袖子。
“对,要用帕子。”班澜自言自语道。
岑寂站在班澜面前,看着她放下酒坛,拿袖子擦脸,又看着她掏出手帕,斯文的沾着脸上的酒水。
他不知所措。他完全不知所措。
半晌,班澜似是才发觉岑寂正站在她眼前。
她抬头,看着比她高出一头还多的岑寂。
她手里还攥着末月的手帕,只是现在变得又湿又皱。
“岑七,如果我为你改变,你会不会喜欢我?”此言一出,厅内哗然。
为什么要改变?岑寂情不自禁地摇头道:“班澜,我不……”
“嘘……”她仓皇的打断,笑了笑,道:“你记得怎样回答便好。”
岑寂见自己被误解,想开口解释,班澜却笑着退了半步。
她指了指岑寂:“英雄,”又指了指温黙吟:“美人。”她不知道什么是英雄,却知道自古美人需要英雄配。
“很好。”班澜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呢?狗屁不是啊……”
她蓦地一回手,指着桌上的画影,淡淡道:“匕首还你。”
言罢,班澜砸了酒坛,踢了板凳,在众人的一片咋舌中,仰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