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岑寂呆立在原地。
大厅内鸦雀无声。
温黙吟缓缓拉下盖头,露出了她国色天香的容颜。
片刻后,岑寂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触电般一震,接着朝着大门狂奔了去。
他想起来了,他还欠班澜一个解释。
他想说,他摇头是因为不想让她改变,而不是想说不会喜欢她。
他只想解释,发疯般的想解释。
他不过是想解释。
岑寂的身影快消失的时候,温黙吟终于开口了。
“七哥。”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岑寂听的清楚明白。
岑寂像被浇了盆凉水,豁然清醒。
他滞了滞,转过身,道:“默吟,我想,想……”
想解释误会吗?婚宴正在进行,新郎却为了一个误会跑出去?岑寂张了张口,却说不下去。
“回来吧,七哥。”温黙吟定定地看着岑寂。
岑寂没有动。
“七哥,我已是你的妻。”
岑寂还是没有动。
但是温黙吟动了。她莲步轻移,朝岑寂走去。
岑寂忽然觉得温黙吟周身的温柔,正一点点散去,将要褪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走到岑寂身前,缓缓道:“七哥,有误会的话,改天我和你一起去解释。”
说着,温黙吟伸手,扣住了岑寂的手腕。
二、
夜更深了。
露气很重,浸湿了柔软的草地。
凰迤逦着雪色长裙,穿过茂林灌木,在一棵参天的巨槐上找到了班澜。
班澜坐在巨槐的枝桠上,头靠着树干,似是假寐,又似是冥想。
月华如洗,照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孤独而疲倦。
有风不时吹过,拂过凰的长发,零乱了她的视线。
她俯身,捡起一片落叶,轻轻道:“人随秋瘦,果然是这样的。”
班澜睁眼,道:“你来了。”
凰道:“这么大的青鸾林,找你真是不容易。”
班澜道:“为什么要找我?”
凰道:“走失的孩子,就要找回来。”
班澜道:“我不是孩子。”
凰道:“对我来说,你是。”
班澜不语。
许久,她幽幽唤了一声:“凰。”
“嗯?”
“可以给我讲讲你和凤的故事吗?”
……
“不可以。”
“噢……”班澜失望的叹了口气,从树上跃下,懒洋洋的张臂,朝凰抱去。
凰负手而立,任班澜八爪鱼一样的贴了过来。
“嗯……活生生的,比树干好。”班澜嘟囔道。
废话!凰直接懒得搭理她。
“墨生还好吗?”班澜道。
“睡了,再休养一段时间就痊愈了。”凰淡淡道。
“以后就和寻常小孩一样了吗?”班澜问。
“嗯。”
“真好。”班澜站直了身子,抬头望天,许久,才道:“凰,我不怕黑了。”
“我知道。”凰道。
每夜每夜的往深林里跑,难道就为了练胆吗?
凰无奈的看着那个日益消瘦的少女,道:“我们回去吧。夜风太凉。”
班澜哀伤地看着凰,又重复道:“凰,我不怕黑了。”
“我知道。”凰重复答道。
“但为什么我可以学会面对黑暗,却学不会忘记他?”班澜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到凰以为她在梦呓。
凰垂目,她不想去看班澜脸上的表情,因为她认为那不应该属于她。
“回去吧。回鱼目谷吧。”
班澜一怔:“凰?你……”
凰抬头,道:“我有墨生就足够了。”
班澜紧紧盯着凰的双眼。
“就像你的名字,”凰拍了拍她的肩:“你属于斑斓的世界,而不是静寂的青鸾林。”
“所以,回鱼目谷去吧。”
“鱼目谷。”班澜轻轻咀嚼着这三个字。
是啊,都出门好久了,师父不知道背着她又藏了多少好酒呢。
于是,班澜忽然觉得,她有些想念卫骊了。
三、
除了翟欢之外,班澜对苏樵也没什么好感。
苏樵的形象对她来说,代表了一大批酸儒书生,就比如此时围在客船甲板上附庸风雅的那几个。
“风过破晓。”
“月撒清霜。”
“妙啊!哈哈……”接着又是一阵拍掌叫好。
班澜朝窗外瞧了一眼,青天白日的,哪来的月亮?太扯淡了吧?
她拿着手中的竹筷,不停地戳着碗里的白饭,一点食欲都没有。
船舫外头聚了几名头戴儒巾的书生,吟诗作对,一片阿谀才落,几声叫好又起,听得班澜头晕脑胀。
乘船南下回鱼目谷果真不是个好选择。班澜把筷子一扔,索性没心情吃下去了。她懒懒得往椅背上一靠,无聊的目光在舱内一圈圈的打转。
客船很大,船舱中摆了数张桌子供客人喝茶用餐。除了班澜外,其他几张桌子旁零落地坐了三四个游客。
窗外聒噪又起。
“一阵秋风挽落红。”
“满身香汗湿襦襟。”
“哈哈哈…… 子际兄这下联怎么一股胭脂味啊?”
“胡说,子际兄这胭脂味的对子,岂是寻常之人作的出的?”
班澜听得浑身一阵恶寒。
班澜的学识并不如何,可她却不乏文采斐然的师兄弟。竹篮打水还能沾湿一片篮底,分辨个优劣或许她还不行,但对子的含义,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一群大雁天上过。”
上联又出,只是不待他人接口,船内蓦地传出一声脆喝——
“半只烧鹅地上爬!”
众人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半只烤的皮焦肉嫩的烧鹅飞了出来,展展地趴到甲板上。接着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少年跳了出来。
那少年肤色白皙,面目灵秀,身材很是纤弱。
众书生看了看地上的烧鹅,又看了看那少年,都在想着那烧鹅是不是这少年丢出来的。
班澜一身男装打扮叉腰站在船头,头一歪,道:“爷这下联做的怎么样?”
“粗俗!”
“平庸!”
“毫无文采!”
班澜磨了磨牙,“那啥叫好对子?”
一瘦瘦高高的青年张口便道:“你这下联一点意境都……”
“没”字尚未出口,众人眼前一花,见地上那半个烧鹅不知怎的被塞进那青年的嘴里。
明眼人一看便知班澜是会拳脚的,霎时有几个便噤声不语。剩下几个不知好歹的,还要指手画脚,班澜展开轻功,眨眼功夫,响亮的耳光一人赏了一个。
那青年见状,悻悻地吐了烧鹅,看也不敢看班澜。
班澜心里暗笑。她本就一直情绪低落,此刻难得生出一丝恶作剧的念头,她是如何都不肯轻易放过的。
“这样吧,爷出个上联,你们给爷对下联,让爷看看你们的文采。对不上来,就把那烧鹅吃了。”班澜指了指那早已被蹭的黑糊糊脏兮兮的烧鹅。
众人胃里齐齐翻腾了一下,忙把目光从烧鹅上移开。心中却暗自窃喜:眼前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满口粗话,恐怕大字都不识几个,更遑论出联作对。
班澜冷哼一声,转过身,对着江面,道:“听好了,上联是——”
众人登时凝神。
“去他娘的岑寂——”
江水滚滚,船过无痕。唯有班澜那一声清亮的大呼,徘徊于江面,久久不散。
众人依旧保持着适才竖起耳朵凝神静听的模样,一个个呆如蜡像。
班澜缓缓回过身。
不知怎的,骂完岑寂后,她忽觉心情大好,竟没来由的哈哈大笑起来。
她这一笑,更叫众儒生莫名奇妙。
一灰袍儒生首先反应过来,以为班澜得意于自己那难解的上联,于是连忙伸手“啪啪”的鼓起了掌:“千古绝对,千古绝对啊!”
班澜头皮不自觉地抽了抽,想也没想,五指一张,一把将灰袍人的脸打了开去:“最讨厌马屁精!”
接着,她大摇大摆地晃至瘦高青年的身前,抬手戳了戳他。
“哑巴了?”班澜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那青年的脸似被骄阳烘烤过的腊条,堆起的表情一点点被烤化,眉梢眼角慢慢下垂,最后连嘴角都耷拉了下去。
“这位小爷,您确定这是上联吗?”
“尽他妈废话!”班澜忽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十岁前自己与一群小丐骂街的那段日子。虽然隔三差五的脸上挂两行鼻血,疼的却只是身体,不是心里。
她嘴角勾了勾。
是啊,这才是老子真正的面目,不爱的,就滚开吧。
班澜伸手,不紧不慢地拍了拍那青年的肩,淡淡地拖长了调子:“要是对不上——”
那调子拖得青年腿都软了,连眼皮都直打哆嗦。
“——那就算了吧。”说完,班澜吐了吐舌头,顽皮一笑,灿若夏花。
众人齐齐掉了下巴:“啊?!”
作弄够了,班澜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两手一负,摇头晃脑的便进了船舱,将那些个书生统统晾在风中,再也不管。
班澜刚刚踏进船舱,便觉四道异样的目光向她投了过来。
她扭头一看,见角落那张桌子前坐着的两个男子正直直盯着她看。
班澜有个习惯,谁要是死盯着她看,她一定要瞪回去。
于是班澜反倒止了步,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处,回瞪着墙角的那两位。
角落的两人,一个魁伟强壮,面目微黑,四十上下年纪,一个衣着考究,白面微须,年近而立。
还是白面男子看着舒服点。班澜暗道。
她微扬着脸,面色蓦然,眼神挑衅,直直看向那个白面男子。
片刻,白面男子开口:
“姑娘,你挡住我们视线了。”
班澜的脸红了红,转身看去,原来身后的壁橱旁挂着一幅仕女图。
班澜有些尴尬地挪了挪脚,“咳咳……你们,接着看。”
她低着头匆忙离开。
等等,那白面人叫她……姑娘?
班澜不自觉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男子装束,又摸了摸盘起的头发,毫无破绽。
“你们认识我?”她转身质问。
白面男子与他朋友对视一眼,笑道:“如今江湖上的人,没听过班姑娘大名的,恐怕还没我盘中的花生米多呢。”
班澜瞟了眼他面上所剩无几的花生米,道:“为什么?”
“为什么?班姑娘在温小姐婚宴那天又摔酒坛又踢凳子的时候,可真叫在下开了眼界呢。”白面男子半是调笑半是不屑:“我看姑娘这身男装挺合身的,不如以后出门行走,便这般打扮,以防被人认出,徒增耻笑。”
班澜却道:“二十年后,谁记得我班澜是个谁,想笑便笑去吧。”
白面男子一愣,他万万没想到班澜会毫不在意。
班澜回到自己的桌前,才一坐下,便半身扑到桌上,将头埋进了臂弯。
累啊。真是好累……
连自己的事都无力去再想,谁还去管天下人说些什么呢。
况且人活一世,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天下人呢?
班澜挪了挪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