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岑寂心中一凛,接着往下看,却见有关影疏的记载寥寥无几。
岑寂忖度了片刻,举着油灯,走出屋去。
将铜门关上后,他先后又进了两三间石室,内里皆与第一间无甚差异,一排排书架上满满堆得都是各种秘笈图谱,散发着一股陈年累月的腐朽气味。
灯火黯淡,似是比风中残烛还要垂垂危矣。
岑寂站在最后一扇铜门前。
他有些疑惑,同时也在猜测。
这是最后一间石室,或者说,是他所能发现的最后一间。
如果与前几间相同,都不过是存了很多书籍,那么容孚在哪?他明明是看着容孚走进山洞,却寻他不见。
岑寂伸出手,在指尖触及铜门的一瞬,顿住了。
门是开着的,虽然不甚明显,却仍能看到那一指宽的缝隙。
容孚在里面?
一个闪念,岑寂推开门去。
屋内漆黑一片,却无甚异味。岑寂悄然迈入,将油灯高举,昏黄的灯光下,室内整洁的陈设从暗黑中跃然浮现。
这间石室比适才的四间要小很多,却是干净整洁,似是时常会有人来此小住。
岑寂不禁猜测此屋是容孚的住处,可他却并未发现容孚的身影。
他缓缓向屋内走了几步,蓦地怔住。
他仰起头,看见漫天的画卷,沉默地拥挤着他的视线。
说漫天,其实不过是他一瞬的幻觉罢了,因为那大大小小的无数画卷,被贴了整整一面墙。
那贴画之人似是无比随性,将画贴得错落无序,毫无规整可言。
满墙的画纸重复着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
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靡靡灯火下,显得似近还远。
岑寂走上前去,将手中的油灯移近面前那副画,火光下女人的脸庞栩栩如生,岑寂一看之下,不由大惊。
温黙吟!!
手中的油灯一颤,整个屋子仿佛随之微微晃了晃。
岑寂定了定神,细细看去,才发觉那画中女子的相貌虽与温黙吟极为相似,却仍有不同。那女子双眸莹然有光,神采飞扬,眉梢眼角透着点点清冷,笑起来却有三分邪气,与温黙吟沉静傲然的神情迥然不同。
看得多了,岑寂便愈发觉得这女子不是温黙吟,虽然面目像了七分,但神态表情却是完全不同。
岑寂抬手,缓缓抚过卷纸,指腹下传来淡淡潮意,想是在此阴湿之地放的久了,原本干燥的纸张也变得有几分潮软。
画上并未题字,岑寂无迹可寻,只得将油灯移开,去看其他画作。
岑寂不是个懂得风雅之人,对于鉴赏画作更是一窍不通。初看之下,他只觉一张张跃然纸上的美貌女子神情各异,或薄怒浅嗔,或黯然神伤,实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大致看将下来,心中却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难过得紧。
他想起了班澜。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画中的女子与班澜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可他竟开始不可抑制地想念班澜。
那种想念是可怕的。
似是沉淀经年后的瞬间爆发,毫无征兆,压得他负重不起。
他不明白。他是想念班澜的,但那种记挂与思念,更像是雷雨前沉闷的天气,呼吸间都是令人忧悒的味道。而此刻所爆发的感觉,却如一阵瞬间袭来的海啸,顷刻将他倾覆。
岑寂握着油灯的手,愈收愈紧。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幅画,蓦地将目光移开,逼着自己向别处看去,却忽然瞥见墙角处一幅掉落的画作。
他走上前,俯下身去,将那画捡起,放在油灯下一看,竟发现那画的左下角有几行字,字迹瘦长,儒雅洒脱。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塌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岑寂怔怔地看着那几行字,不由出神。
即便是再不通词赋,这句话的含义,岑寂也看得明白。
这满墙画的,不过是相思罢了。
只是那些相思,被一丝丝地化作墨韵,渗透纸背,再一点点地被风干,与撩人的墨香相互纠葛,如慢性毒药一般,无知无觉地侵袭着岑寂的心。
一塌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岑寂浅叹一声后,缓缓起身,最后扫了眼墙上无数动人的倩影,扭过头去,再也不去朝墙上看一眼半眼。
他将地上那画拾起,走至屋内的石桌边,将画放了上去的时候,蓦地瞥见桌角处一物。那东西细长柔软如发丝,却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岑寂伸手过去,才捏起那发丝样的东西,身后蓦地传来容孚的声音——
“我说,该睡了吧。”
岑寂一凛。
辛巳年初,容孚,暗卫一,前龙门教教主。
听到容孚声音的时候,岑寂脑中首先浮现的却是这句记载。
他转过身去,缓缓道:“龙门教教主傅容,果然好轻功。”
容孚淡笑道:“我记得那册子里面,有标注一个‘前’字。”
岑寂道:“有些东西,不说或许比说要好。”
容孚眉梢翘动,道:“既然你很想强调这一点,那你想知道什么?”
岑寂道:“龙门邪教与空山岭素有怨仇,却在十年前那场大战后,不化而解,看来大抵是因为教主跑到空山岭做了暗卫。”
容孚神色有些飘忽,似是回忆道:“那场大战?嘶……是了,争夺中原霸主那次吧?”
“啊,那次啊…… 那次…… 太远了,记不清了。”他垂下眼,隐了眸色。
岑寂道:“是记不清了,还是不愿意记清?”
“呵,”容孚抬眼回视,“有些事情,不说或许比说要好,不是吗?”
岑寂的唇角划过短促的笑意。
“我想,你十年不愿意离开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那个拖着长音的“为”字,随着岑寂的指尖,落到了画作中的少女身上。
容孚苦笑道:“你很厉害。”
岑寂摇头道:“不过是猜罢了。”
容孚道:“一个暗卫该有的素质,你都有了。”
岑寂淡淡道:“谢谢。”
容孚道:“你的表情不像是在言谢。”
岑寂道:“因为我并不觉得当一个暗卫令我有多荣耀。”
容孚挑眉道:“空山岭并不是个不讲情理的地方,只要没有做出什么背叛空山岭之事,若你想离开,空山老爷也不会强留你的。”
“可是……你却当了十二年的暗卫。”容孚饶有兴味地砸吧着这句话。
岑寂面色平静道:“做自己喜欢的事,到头来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容孚一怔。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很怕付出代价?”
“呵,你想错了。”
“那又为了什么?”
“代价这东西是一种资本,挥霍一点少一点。我只是不想,”岑寂蓦地一顿,继而续道:“不想自己在遇到最喜欢的东西时,再无代价可以付出,将其换回。”
“看来你遇到了?”
“我想你不需要知道。”
容孚突然抚掌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然有趣得紧!”
岑寂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你是第一个说我有趣的人。”说完,他又指了指墙上的画,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容孚一脸无奈,道:“我想我的确应该收回刚才那句话。”
“不用,”岑寂淡淡道:“我不会记得的。”
容孚浅浅叹了口气,道:“你猜得没错,我留在这里十年,的确是因为她。”
“她是谁?”
“温瑾岚。”
“温瑾岚?”
“就是温黙吟的姐姐。”
岑寂愣住,半晌才道:“默吟有姐姐?为何我没有见过,也从未听她说过?”
容孚道:“你没有见过,是因为在你来空山岭的前一年,瑾岚被上一任空山老爷,也就是她父亲,逐出了空山岭。你从未听大小姐提起,是因为她不愿提起。谁都有不愿提起的事,不是吗?”
岑寂微一沉默,道:“温瑾岚为何会被逐出空山岭?”
“因为一个邪教中的混人。”
“你?”
容孚苦笑。
“这些画是你画的?”
“不是。”
“那是谁?”
“空山老爷。”
岑寂又是一怔。
他觉得脑中开始乱了起来,剪不断理不清的。
容孚似是站的累了,缓步走至那张巨大的石椅旁坐了下来。
“简而言之,就是温瑾岚爱上了我,因为我被逐出空山岭,而我却由于一时的顾虑拒绝了她,于是她一气之下嫁给了现在的空山老爷。”说这话的时候,容孚眼中惯有的散漫和慵懒,不知何时,竟全部消失不见。
容孚说的很简单,轻描淡写地似是在说着别人的回忆。
可岑寂却知道,那不过是因为他不想提,却不能不提,所以他只能一语带过。
“从这些画中,你应该看得出,老爷很爱瑾岚。”
岑寂默认。
“其实娶瑾岚的时候,老爷就知道她不爱他,可他还是对她很好。很好很好。”容孚有些出神,他呆了良久,才缓缓道:“像空山老爷这样的男子,世间很少有女人能够拒绝的了,瑾岚也一样。可是……”
“可是什么?”见容孚许久不出声,岑寂不禁追问。
“你有没有觉得,人最初的执着,其实是一种珍贵?”
岑寂没有回答。
“当瑾岚真的投入他人的怀抱中时,我却后悔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的确可笑。”
容孚一愣,“哈,你真直接。”
这话真是耳熟。岑寂抚着额头,宽大的右手盖住了脸上的表情。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因为难产。”
岑寂不禁抬眼看他,却见他身子向后一靠,所有表情都隐进一片黑暗中去。
“瑾岚死了,教主之位我也无心再坐,可顾及教中一些长老的反对,我也不好立时让位,只得借着十年前与空山岭的大战,换了姓名,来这里陪瑾岚。”
“陪瑾岚?”岑寂不禁重复道。
容孚沉声道:“瑾岚死前,说想葬回空山岭。你还记得门口的碧潭吗?”
岑寂点头。
“便是那里了。”
“她……被葬在潭底?”
容孚未答。他低下头,目光不知落到了何处。
“她为了你,甘愿被逐出空山岭,而你却顾虑她是空山岭的大小姐而拒绝她,你不觉得自己很懦弱吗?”
闻言,容孚直起身,昏黄的灯光下,他嘴角的弧度显得愈加嘲讽。
“是啊,我的确懦弱。那么你呢?”
岑寂心中一震,顿口无言。
容孚嘴角的弧度又弯了弯:“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岑寂淡淡道:“可我的事情我要如何处理,你应该不知道。”
“哈哈,好,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就好,只是莫要让自己后悔,像我这样,用一辈子忏悔自己的懦弱。”
岑寂并不接话,眼中一闪而过的坚决,快的无人察觉。
“岑寂。”良久,石椅上那人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嗯。”
“其实温黙吟有时候的确强势的不像个女孩子,可你一定要理解她。”
岑寂有些不解。
“你不觉得,默吟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吗?”
岑寂蹙眉沉思。
“她什么都想要,并不是因为她野心太大,而是因为她害怕,害怕自己像她姐姐那样,无可奈何地选择失去。瑾岚的一生对她的影响着实太大,她总认为什么事情,都只有真正掌握到手里了,才是属于她的。可殊不知,天下不可掌控的事情太多,她怎能都握得进手里?”
容孚无声地一叹,不再言语。
岑寂抬眼,瞥了眼隐藏在阴影中的容孚,忽道:“如此看来,她是不是以为,将我握进手里,就真正得到我了?”
容孚转脸看他。
“我要离开这里。”
“等空山祭那日一到,你就可以出去了。”
“为何非要等到那日?”
“因为自那日起,你便是新一任空山老爷了。”
注: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塌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摘自元曲无名氏的《雁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