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班澜跑回去的时候,孙大夫正在翻看桌上的那本书。
“岑七不见了!”她跑到孙大夫身前急道。
“哦。”孙大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师姐也不在山中!”
“哦。”依旧是一声平淡的回答。
见孙大夫一副烟不出火不进的样子,班澜只得往一旁的大椅上一坐,深深叹了口气。
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炭火味,将原本苦涩的草药味,冲得淡了三分。
老人都怕冷,孙大夫也一样。所以尽管岭南的冬天并不是寒冷异常,但孙大夫还是在初秋之际便早早存了炭火,现下终于拿了出来,派上了用场。
班澜是一路跑回来的。
她拽着衣袖,一下下地擦着脸上的汗,时不时瞄一眼屋里的炭火盆,似乎在忍着冲动,不让自己跑过去一脚将那火盆踢出门外。
“今天的药还没有喝。”孙大夫翻了一页,继续看着。
“哦。”班澜随口应了声,却坐着没动。
孙大夫也不催她,自顾自地看着书。
不知过了多久,孙大夫突然发觉对面那个绯衣丫头似乎半晌没有开口,于是便抬起头来看她。
这一看,倒勾起他几分好奇。
班澜正怔怔地看着那盆炭火出神,思如走马,神色说不出的奇怪,似是费解,却又带着三分羞涩,两分犹疑。
孙大夫放下书,道:“想什么呢?”
班澜微惊之下,面色一动,脱口道:“没什么。”
说完她就蹙起了眉:明明就是在想些什么,干嘛要矢口否认,倒显得自己心虚。
“是在想些什么。”
见她这么快的改了口,孙大夫微讶之下,对这个女子率直的性情,倒增了不少好感。
班澜见孙大夫没有继续低下头看书,便道:“那个……那个夫妻不是应该同房而居的吗?为什么……呃……岑七他……却一个人住?”
孙大夫一怔。
此事被温黙吟视为大忌,空山岭上下无人敢提。此时这丫头突然问了起来,倒真叫他着实为难。
孙大夫思忖半晌,道:“他若想复明,需得一方静地,安心休养。”
班澜直起身,疑惑道:“那和同房有什么关系?”
孙大夫只得道:“既然看不见,生活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这样比较方便。”
班澜了然。
“还未出阁的丫头片子,一天脑袋里就想这些。”孙大夫不知哪来的心情,竟破天荒地拿班澜开起了玩笑。
只是他一辈子古板怪了,这玩笑一经他说出口,早就变了味儿。
班澜下巴微微一扬,道:“这有什么不能想的。”
接着,她又向后靠去,缩在椅子上,像一只即将入梦的小动物。
缩了会儿,她又觉不甚舒服,便侧身趴在桌子上,只露出两个眼睛,怔怔地眼神不知正盯向何处。
这孩子,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空山岭这种地方的。孙大夫看了她一眼,心中暗叹。
班澜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她只是觉得心里难受。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让岑寂很为难,所以岑寂才躲起来不见她。
她不会怀疑岑寂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可她知道,岑寂那样的人,是不会为了她而丢下自己的妻,更何况她也并不希望温黙吟因为她而被休。
背叛温黙吟,等同于背叛空山岭。
而背叛空山岭的下场,班澜不是没有替岑寂想过。
班澜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待得自己病愈,真的是时候回去了。
二、
皓月西沉,斜斜照着山谷里的一方碧潭。
碧潭不大,却很深,水面若不细看,便以为凝住了一般,光滑如镜。
潭边坐着一个人。
远看上去,冰冷的水面似乎将那人的身影衬得极是寥落。可看得久了,又觉得是那人周身缭绕的孤寂,覆没了他身前的那一方寒潭。
潭面折射出的月华,洒了他满身满脸。
那人穿着很普通的粗布衣衫,大概是洗得多了,衣服原有的颜色渐渐褪去,在月光下显出一片淡淡的灰白。
耳旁传来一阵响动,那人闻声抬头。
岑寂拉开门,才发觉自己似是身处某个悬崖底部。
他从醒来的时候,就满心惊疑。
他一睁眼,发觉原本模糊不堪的视线,竟变得清晰不少,虽说并没有恢复到从前的那般清明,但已能朦胧地看到身周的事物。
他感到头颈很痛,似是受到什么重击,可伸手摸去,却并未发现有任何伤口。
兴许是晕倒前那一击,意外地令他颅中淤血散去,才逐渐开始恢复视力。只是那一击下手委实不轻,岑寂只觉后颈现在还疼痛不已。
四周一片森冷潮湿,他就着一豆微弱的灯火,向四下看去,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室内有四五个铜门,似是还有其他石室与此间相连。岑寂所在的这一间,几乎无甚陈设,除了他身后的床,便是身侧的石桌。
面前有一扇门,门上有十余枚碗大的门钉,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而开。
岑寂推开那门,于是便看到了坐在潭边的那个人。
“是你?”
“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那人冲岑寂笑笑,道:“我十年没离开这个地方了,怎么可能是我?”
岑寂一怔,朝那人走去。
走得近了,他这才看清,那是一个中年男人。
岑寂不由问道:“既然不是你偷袭我,那你又是谁?”
“容孚。”
容孚说话的时候,眼角的细纹会微微上扬。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应是个精明的人,可他的眼神却透着松散和惫懒,似乎很难打起精神去做什么事。
岑寂转过身去,对着一平如镜的碧潭看了半晌,却始终觉得陌生不已,只得问道:“这是哪里?”
容孚道:“空山岭。”
岑寂道:“为何我从未来过这里?”
容孚笑笑:“空山岭何其大,你没去过的地方多得很呢。”
岑寂道:“那倒也是,却不知岑某为何会在这里?”
容孚摸了摸下颚,道:“你是空山岭第七个暗卫吧?”
岑寂点了点头。
容孚将脸转向岑寂,缓缓道:“我是空山岭第一个暗卫。”
闻言,岑寂侧目看向那个中年男子。
“你十年没有离开这里了?”
“是啊。”容孚道:“空山岭历来第一个暗卫,都负责看守此地的。”
岑寂有些糊涂,追问道:“此地有什么重要之物需要看守吗?”
容孚轻轻一摇头,“没有。”
“没有?”
“曾经有。后来没有了。”
容孚站起身,负手走上前,和岑寂一同面对着碧潭,续道:“空山岭既为武林第一大组织,必有其不同之处。”
那自然是如此。岑寂赞同。
容孚又道:“七十年前,空山岭就号称收集了天下各个门派的武功秘笈。此言一出,江湖鼎沸。”
岑寂追问:“是真是假?”
容孚道:“当然是真。”
岑寂面露微讶,却未做声。
容孚抬手,指着岑寂适才呆过的山洞,“秘笈就藏在那里。”
“如果你想看的话,随便看,只要不带出去就是了。”容孚拍了拍岑寂的肩膀。
岑寂淡淡一笑,“谢谢。”
那声“谢谢”说得淡漠随意,似乎根本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后来呢?”岑寂接着问道。
“有秘笈的地方,必然会有人来抢。只是若想来到这个地方,要么就从上面跳下来,”说着,容孚指了指头顶上直耸如云的悬崖,“要么,就被空山老爷带进来。”
“所以大伙儿忙着找了十几年秘笈,却连半页纸都没找到。于是关于‘空山岭有秘笈’云云的,就顺理成章地被认为是谣言了,即便空山岭再怎么说,也被江湖中人视为笑谈。真不知道那时候的空山老爷是怎么想的,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树大招风的后果。”容孚说着,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曾经有,后来没有’。岑寂眉峰微蹙,目中闪过一丝不解。
“既然现已无人觊觎那些秘笈,为何还需暗卫看守?”
容孚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缓了缓,道:“不是每一个空山老爷都如七十年前的那个一般,一生狂傲不拘,睥睨天下,根本不屑那些抢夺。”
“其实……”容孚的话音忽顿,他极目苍穹,半晌,方才道:“其实这一任空山老爷曾让我离开这里,只是我不愿罢了。”
岑寂侧目看向容孚。他的眼神中满是打量,他不理解眼前的那个人,但他也没有打算去理解,于是他只是浅浅一叹,不再言语。
两人谁都不说话,一时间,偌大的山岭静谧地可怕。
片刻后,岑寂蓦地开口:“如此说来,是空山老爷将我带进来的?”
“不是。”容孚一挑眉,“是影疏。”
“影疏?”
“空山岭第九暗卫,一个哑巴。”容孚淡淡道。
岑寂陷入沉思。
他犹记得当时奔出孙大夫房间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一阵令人悚然的杀气。若不是他心急班澜,加上体力不支,目不视物,也不会被猝不及防地击中后颈晕了过去。
“影疏是空山岭唯一一个只服从温大小姐的人,即便是空山老爷的命令,他也要看大小姐的意思。”容孚道。
“也就是说,让我来此,是默吟的授意?”岑寂不由推测道。
容孚点了点头。
岑寂不禁想起前日里温黙吟将他幽禁之事,“默吟她……她又想做什么?”
容孚道:“依我看,大小姐只不过不想在空山祭开始前的这段日子,发生什么事端。”
岑寂愈发糊涂起来,“空山祭不是空山岭祭拜历任空山老爷的日子么?”
容孚道:“还有呢?”
“还有?”
“最重要的却被你忘了。”
岑寂垂目忖度,容孚却打了个哈欠,道:“困了,去睡了,明天再说吧。”
说完,容孚转身便朝山洞走去。
岑寂忽道:“我要出去。”
“不行。”容孚也不回头,边走边道。
“为什么?”
“因为你出不去。”余音犹在,人已进了石室。
岑寂不自觉地握紧了拳。班澜还在病中,他无论如何都要从这里离开。
他环顾四周,一片鸦黑。大半夜的实是难以看清地势,他只得作罢,寻思待得天明,再找出路。
岑寂转身回了石室,容孚不知跑到哪一间去睡了,于是他拿了一盏油灯,随手推开了一扇铜门。
还未跨步进去,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
岑寂皱了皱眉,想是连容孚都很久没有踏进此屋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此间石室较适才那间要大上许多,室内竖着一排排木制书架,书架上凌乱地堆着无数书籍。
岑寂随手拿起一本扫了一眼——《澄静心经》。
他将书放回远处,连看了几本,都是些心法内功。想来这便是储藏武林各门派秘笈的地方。他对那些并无多大兴趣,想要退出门去,忽见墙角处的石桌上摊开来了几本书。
他走了过去,将油灯放在桌上,借着微弱的灯光随手翻看着其中的一本。
“甲辰年七月,顾少青,暗卫四,擅轻功,路数亦正亦邪。”
甲辰年?岑寂伸指推算,发现竟是五十多年前。
他往下扫了眼,见是关于顾少青的各种详细记载,便翻过一页。
“翌年三月,玄柯,暗卫五,擅养洛花,身负多门绝学。”
洛花不是早已灭绝了吗?岑寂一惊。相传那洛花是天下巨毒,无药可解,但养起来也是极难成活。
他又翻了几页,见每页都记载了一个空山岭的暗卫,于是便将书一合,朝封面看去,见那封面上只标了“甲辰年至丁巳年间”几个字。
岑寂一一看过几本书的封面,发现一本封页上只标记了“辛巳年至”四个字的书。那“至”字后是一片空白,想是还未填写。
岑寂略一推算,发觉辛巳年距今不到二十年,便将那书拿了过来,翻开浏览。
“辛巳年初,容孚,暗卫一,前龙门教教主。”
岑寂一怔,翻过一页,果见第二页上首标记着:“同年三月,凤,暗卫二,凤凰城主”。许是这本记载多年未改,空山岭第二暗卫易主之事并未记载其中。
他又向后翻了几页,包括自己在内,空山岭剩下的九名暗卫皆在其上。
原来空山岭历年的暗卫,都是有所记录的。
岑寂一番喟叹,便要离开。
蓦地,他顿了身形,将油灯移近,看着页眉处的一行字:
“庚寅年十月,影疏,暗卫九,无门派,武学天赋禀异,尤擅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