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止梦》正文中,我们一直在对“围绕《红楼梦》的研究”做文章,《红楼梦》的研究盛况固然惊人,而另外不可忽视的是,针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残缺进行的续书工作也同样纷纷扬扬。
可以说,在有人迷醉于参悟作者原意中后四十回的发展和整个故事的结局,从而一路研究探索下去的时候;同样也有一批人就像我在《红楼止梦》中说的那样,人家干脆不去钻牛角尖儿非去在研读上做苦活儿,而是自己动手,拿起笔来续写。
或是接着写完未竟的后四十回;或是索性全篇重写,另立新君,自己单来了一部全新的《红楼梦》;或是拿出其中存在迷惑的一些章节,进行放大改写;或是从《红楼梦》中借鉴一二分的营养感悟,另作情调大类似的儿女小说,也取得了不俗的成果。在上篇“在《红楼梦》研究上下了多少功夫”中,我们也看到了续书的书目和由《红楼梦》衍生出来的作品,足足有上百本之多。
这样的续写历史也几乎是和对《红楼梦》的研究工作同步进行,自乾隆至道光、嘉庆年间开始一直陆续绵延到现在,其中比较著名的有:续写的如逍遥子的《后红楼梦》30回,临鹤山人的《红楼圆梦》,王兰沚的《绮楼重梦》,嫏嬛山樵的《补红楼梦》,秦子忱的《续红楼梦》;也有另起炉灶的《镜花缘》、《儿女英雄传》、《品花宝鉴》、《青楼梦》、《海上花列传》、《水石缘》、《一层楼》等;稍近一些的有端木蕻良《红楼梦补》30回和刘心武的《秦可卿之死》等;甚至朝鲜都有仿《红楼梦》的两部小说,南永鲁著的《玉楼梦》64回和无名子所写《九云记》35回。
据有心人的归纳,《红楼梦》续书仅品种就有上百个,至于情节、手法和结局、主题更是五花八门、百花齐放,各人凭着对《红楼梦》的参悟和理解,顺着自己拟定的“续书路线图”写的洋洋洒洒百十万言不等,但还是一言以蔽之,说得坦率些,基本没法看!
为什么这样说呢?首先,很多的续书人尤其是清代的文人,无法跳出时代的局限和社会文风的禁锢,另外在生活历练和思想凝聚上更难以达到和作者的契合,所以虽然热情高涨地续写了不少的部作,但是且不说狗尾续貂那样难听的话,连高鹗的现存续本的水平也没能比得上的。高鹗的续书即使有不妥之处,但宝玉出家总算也是个凄凉的下场,而清代包括民国年间的很多续书则又掉入了大团圆式的窠臼,所谓“遂使吞声饮恨之红楼,一变为快心满志之红楼”。
比如逍遥子的《后红楼梦》,开篇就用倒叙手法,写道现况是宝黛钗三人共处和美,宝黛终结为夫妻,宝钗也放弃了正室的名份,甘愿和黛玉同侍一夫,最后在黛玉的带领下,贾府依靠林家的家产度过危机从而中兴,岂不令人当场晕倒!
在陈少海的《红楼复梦》中,大概是接受了我的意见,嫌众女子不够硬朗,遂描写了一出大概相当于杨门女将“十二寡妇征西”的全武行场面。
十二金钗在满腹韬略有如女诸葛亮般的宝钗大将军的带领下,奋勇杀敌,力抗外侮,经过一场奋战,终于凯旋归京。因为战绩卓越,受到皇帝赏赐,贾府最后赎回大观园,贾家人搬回京城时也颇有不胜今昔的隔世之感,而宝钗更是感悟最深,最后看破红尘,于是潜心修道,终被点化成仙,而其余贾诸人氏则尽享各种荣华富贵,快乐生活一直到老。看起来这也是一个足以让曹公再淌十年辛酸泪的歪曲之作!
秦子忱的《秦续红楼梦》则从因果感应上入手,把天庭的力量引入,说是上天顾念太虚幻境中的佳人皆为有情之人,特令大家回人间一圆婚姻之梦。命林如海升任城隍爷,使得贾家人与贾母间阴阳两界往来无阻,以此种方式达到真正的团圆。最后,宝玉与妻妾和乐且中了进士,贾母随行升天与祖先团聚,太虚幻境改成了太虚仙境、离恨天改名补恨天、薄命司改名钟情司、对联换成了“愿天下才子佳人,生生世世,永作有情之物;度世间痴男怨女,夫夫妇妇,同登不散之场”的无比美好的仙界祝愿。这样的结局想必是理想的爱情乌托邦了!
仅举这么几例就可看出,所谓的这些续书真的是没法看下去的,不说能把曹雪芹再气死一百遍,就是今人之你我,也会忍不住动以老拳的。照这样的续法,只能叹一声:不续也罢!
再者说了,横躺在有志续书者之前的、谁都绕不过去的是:还就有个现成的高鹗君的后四十回在那里搁着,经过年代的沉磨,一百二十回的完整故事结局已经在读者的脑子里面根深蒂固了,而且我在前面也提到过,高鹗的续书虽然不太令人满意,但毕竟大体上是顺延了原作者的基本思想脉络和人物下场设计的,所以要想突破高鹗这一层就很困难,更别说直抵曹公之思髓,还要兼顾大家之认同,可以说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也没人非要你去完成,因此上就不要再试图做这强为冯妇的笨活路了。
再有,尚不论是书籍文字这样文思精细的续补工作了,任何一点需要重新接植的活计都难以和原来的根须发脉对合得顺顺当当,不露痕迹。比如《红楼梦》中,以俏晴雯的七窍玲珑之心思和女红巧手之针法,补个雀金裘上的一点烧糊痕迹都费了一夜的时间,还只是冷眼看去才能蒙混过关,因此还坐下了病根,最后搭上了一条命去,可见这补续工程比起再造之身,不知要难上多少倍去。且不说这些,我们上学时学习遣词造句,有的时候常听老师感叹,说有的同学的句子,与其给他改,还不如重新再造一个更容易。
大概如常说的笑话,即使是一个笨人作下的事情,一百个聪明人都难以猜得出来。所以,顺延别人已经谋划好的格局,猜测出未来的发展变化,恐怕是神仙也难做到的事体。更别说按照《红楼梦》作者自己都这样说的,人家下了十年的辛苦,写起来都是一把鼻涕一把辛酸泪的,分明是拉开了架势要“和一个大的”,里面有万千繁复的精细设计,光对众多人物的结局和命运就花费了大量的判词和隐语,再加上按很多研究者推测的那样,简直是处处机锋、暗道连回,岂是容易接续起来的事情。
另外我们看到,清人的续书固然不成功,自有他们的思想局限性存在,那么到了今天,用当今豁达开明的眼光,不对续书强加勾画,就是完全顺着原作者的心思和意愿,是否可以续得好书出来呢?我想说,可能也未必!
因为,思想性的确立只是指导方针的谋定,但是不能说有了策划就能有实在的东西呈现,这中间还有个“制作”的过程,而不利之处在于,世易时移,我们的生活经历和社会制度以及物质条件乃至精神世界的充盈,和清初的“大家鼎盛”已经有了沧海桑田的天壤之别,今天的你我是体会不出那种“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生活情态的。
何况我们今天的语言文字体系和动辄“之乎者也”的传统文化相比较,更是有了截然不同的符号记录规法,难以想像操着“喉喉哈嘿”式说唱句法的80后们,用“丝竹雅韵、辞章细合”式的语句去重补古人留下的难疑之作。据说,前段时间一度盛传有个19岁的女孩子声言要续写文学名著《红楼梦》,我当时就狠狠地怀疑了一下子,到现在也没看到有什么年轻人的续作问世,我想即使有,恐怕也会属于不能看的归类里面。
再有的一种情形,就是我在《红楼止梦》里对目前迷乱错杂的“《红楼梦》研究”所担心的那样,有人就是掐准了《红楼梦》原本的后四十回已经不可能再现江湖了,于是或出于搭车跟风,或出于借力顺势,不在小说的本手范围内下功夫,老老实实地谋划创意,辛苦地爬格子码字儿,而是转而跑到《红楼梦》后头,在续书上做起了文章。
这样的手段说来也算高明,没有什么规定不允许,也没有什么是非曲直好论,续得好不好先不提,反正是又凑成了《红楼梦》一段的续书,在这杆红色的大旗之下也好乘凉。
但是到今天为止,呈现的局面却是:续书的成色良莠不齐,续书的内容乏善可陈,续书的数量虽多质量却难言精妙,虽然续写的作者队伍里也不乏大家高手位列其中,但是老实说,一本得到读者认同和学界首肯的续作也没有出现。
除了我上面提到的那几点原因,我想还有一个难以摆平的情结就是我之所以要写《红楼止梦》的原因,目前关于《红楼梦》的研究尚无太统一的结论,这方面都已经是搞得七荤八素的了,这样的一个烂鱼头尚且没有人拆开,诸多标新立异的探索和发现,都没有得出一个定论来,更别谈为打了二百多年笔墨口舌之仗的《红楼梦》续上一段“真身之尾”了。
所以,无论续书的方向往“考证”、“探秘”、“文本”等哪一派的坚持方向上靠,总会有另一些持“不同政见者”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
因此,究其以上复杂之因缘,《红楼梦》的续书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反正我断言,当今之世,不会有一本大家赞同的续《红楼梦》能在江湖上行名立万儿的了。
其实,续书虽不成,另一条路一直都是畅通无阻的,那就是从《红楼梦》的立意谋篇和下笔隽永中学得一二技法,领悟《红楼梦》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之后,巧妙而顺畅地用于自己的创作里面去。
比如鲁迅先生就在心灵深处与《红楼梦》产生了深深的共鸣“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这样的灵魂契合自然在鲁迅先生创作《狂人日记》、《药》、《伤逝》等作品时有所体现。另外像巴金、茅盾、白先勇等小说名家的作品也显然受到过《红楼梦》创作经验的感染。
而这当中最有红楼笔法传承之灵性延续的当属二张,张爱玲和张恨水了。在《红楼梦》的熏陶下,张爱玲不但撰写过《红楼梦魇》这样的研究书籍,她那在平淡之下波涛汹涌的笔法,分明就是曹雪芹的“文脉”附体,不但创作手法神似,而且连《红楼梦》那种微言大义、暗伏隐事的本事也似乎一并给学了来,一部《色戒》,如果不是借助李安的电影直观的表现,说实话,光是读小说的话,一般人还真看不太出来里面的惊险暗杀行动和伟大的革命意义来。包括鲁迅先生的《药》,上中学语文课时,还是老师反复提示,才把“华”和“夏”这两个姓氏和中华民族的“华夏”喻意联系在了一起,要不然的话,只注意到了“那硬硬的还在”这样无聊的玩笑话呢。
张恨水先生的“鸳鸯蝴蝶派”虽然很是被一些严肃作家们挤兑了好久,但不可否认,恨水先生运用红楼笔法的技巧之纯熟,《啼笑因缘》和《金粉世家》几乎就是民国初年的《红楼梦》再现,于无声处惊风雷的感觉在这两部作品中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张恨水先生也籍此跻身于小说大家之行列。
所以如此看来,倒是不必死守“续书”一条死路,在发展中才能更好地延续生存,在新生命中的魂脉显现才是对旧生命的最好祭奠,之于《红楼梦》亦当如此,不但红楼研究要“红楼止梦”,关于续书的妄想也就赶紧“红楼止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