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昱朝最为尊贵的琼函帝姬将在半月后出嫁的消息随着昱帝的一道圣旨迅速传遍了朝野。
司寇钰是在下朝的路上接到圣旨的,那时他的轿子正行出东朝门外最热闹的地方。当宣旨礼臣郑重其事地举着明晃晃的圣旨朗声宣读时,跪首接旨的他亦忍不住随着围观百姓们感慨万分。
一府殊荣,便是这一道黄帛。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锦绣云程,就在皇帝大人的一念之间,赏给了司寇一族。那个玩世不恭的二弟,终将要担起不可推卸的重任。
婚仪一概皆由内务府和礼部操办,显而可见皇上对这次婚礼的重视,这样隆重的排场,比起太子大婚怕是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琼函毕竟是大昱朝唯一的帝姬,又是太子最为疼爱的妹妹,这点倒也正常。
轿子一路缓缓前行,司寇钰抱着圣旨蹙眉不语。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是哪里不对劲呢?是因为半月之期太过仓促?可此事有礼部操办,哪里需要他来担忧?那是因为二弟比他先成亲?可虽说昱朝婚娶讲究长幼有序,不兴颠倒,但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又有谁敢多说半句?
禁足半月,婚期半月……为何都是半个月?虽说礼部办事效率甚强,但这点时间依旧仓促,且以昱帝素来稳重的行事作风是不会轻易这般决定,究竟会是什么原因呢?
“去尘函宫!”思量下,他决定先去一次尘函宫。
正待转弯的轿夫听到这声吩咐,立马咧开笑容转了个方向。听说帝姬府上出手阔绰,今日这么大的喜事,想来那打赏银子很是可观。
轿子前行的速度明显的加快,司寇钰若有所思地闭起了眼眸,此事,很让他意外。
他自然不是去道喜的,他曾当面对琼函悔婚,见面总是有些尴尬。但二弟如今还在一水居里,这么大的事情,他总要和他商量一番才是。
……
素来热闹的尘函宫此时被挤得水泄不通,管家熙月站在门口,应付自如地指挥着宫人从各个华贵的马车里接下各色奇珍异宝,嘴角有抑不住的欢喜笑意。
司寇钰的轿子远远便停了下来,他见到不少熟悉面孔,有六部大臣的贤内助们,也有名商富甲的娇妻美妾,还有些个是各皇子府里派来的侍卫家将。
能在这个时辰就得知消息的,不用说都是些手眼通天的人物。他,不过是刚刚才接到了圣旨而已。
等了许久,眼前的人群却似有不减反退的态势,司寇钰摇头叹了口气,再这般等下去,怕是要到入暮才有戏了。不行,他还是走旁门去,正好也看看那糊涂二弟在一水居里过得如何。
“你们留下等我。”司寇钰淡淡吩咐一声,足尖点地,腾空而起,驾轻就熟地纵向林荫深处。
……
一水居里如常的幽静,与外面纷闹的繁华似是隔成了两重天地。司寇钰凝着眼前显然遭过重创的花园皱起了眉,这般的杰作,倒有点像是他二弟的作风。
他心下隐隐有些担心,难道说二弟又做了什么荒唐之事?眼前婚期在即,可莫要再生出什么差错才好。
“大公子!”几道黑影悄然闪现,态度恭谨地拦住他的去路,“请问大公子有何贵干?”
“外面人太多,我来找二弟。”司寇钰淡声回答。显然,他似乎不太受欢迎。
“请容在下前去通报。”为首一人身形闪去。
司寇钰颌首,抬眸张望了下,却没看到半点人影,往常此时……他二弟是必定会在花荫里睡上一觉的。
“大公子,请!”暗卫回来得很快,抬手指向园中深处菩提树的方向,便悄身退去。
……
午后暖阳,从茂密的枝叶间点点洒下,伴有极轻的微风,带着些新翻的泥土气息,隐隐还有几分桂花酒的香气。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慵懒悦耳的男声,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显然属于他酒兴正起的二弟。
司寇钰循声看去,唇角扬起些许笑意。难怪他方才环顾四周找不到人影,那懒懒卧于亭亭如盖的树冠里,翠绿色的衣袍几乎与青绿成荫的菩提树叶融为一体的,不正是司寇昊吗?
“二弟,”司寇钰挥袂落于树下,仰首道,“快下来。”枉他如此忧怀,这家伙倒是过得舒坦得紧。
司寇昊低眸看他一眼,莹光乌润的眼波流转下,带出几分酒后媚态,他手指掩于唇边,悄声道,“大哥,你上来!”
司寇钰无奈摇头,足尖轻点,起身跃到他旁边的树干上坐下,“你在这里做甚?知不知道皇上已经下旨要给你们完婚了?”
“知道。”司寇昊点点头,将酒壶递到面前,“来,你也喝点。这里的酒比府里好喝。”
“我没闲工夫和你喝酒,我来问你,你和婂婂没事吧?这园子……好像被狗啃过一样,是怎么回事?”
“你道能怎么回事?”司寇昊睨他一眼,“反正不是刺客。”
“要是刺客还能这么干净?”司寇钰微微一笑,“我猜就是被狗啃过了,还是只道行很深的狗。”
司寇昊倒也不怒,怡然自得地饮了口酒,“不错,大哥就是大哥,真是了解我呢。”
“你也好意思。”司寇钰叹气,“此地不是府里,你莫要太过放纵才是。”
“大哥此言差矣,半月后我便要长住这里,自然要当成自个地方一般。”司寇昊懒懒地调整了个坐姿,唇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可是……”司寇钰皱眉,“不是应该她嫁到府里吗?”昱朝帝姬出嫁,按理当住在夫家,像这般还是住在帝姬府里,倒是从未有过先例。
司寇昊唇角笑意淡了些,“反正我在不在府里也没有多太差别,婂婂身子不好,又住惯了此地,就别再折腾她了,这点我已向皇上说明,他也同意了。”
“你还真是……”司寇钰叹气,眸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我知道你待她动了感情,可她身边那四个一直跟着总不是回事,不如搬去府里,也好叫那四人知难而退。”他不明白这二弟为何偏偏对这样的女子上了心,他素有洁癖,真能容得下那四人?
司寇昊不语。忽而,他将手中酒壶匆匆藏到怀里,低声道,“嘘,别说话。”言罢翻身转了个方向,支起脑袋,直直地凝向东边那道正缓缓打开的宫门。
一名宫装女子在数人簇拥下款款走来,环佩珠玉,腰如素柳,暗香盈动间,却未见半点妆容。
司寇昊看得弯起了眼睛,探手摸了摸怀里的酒壶,低声道,“还好,没被发现。”转头睨向一旁的司寇钰,却见他像是被施了术一般直愣愣地瞪大了眼睛,动也不动,似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
“大哥?”司寇昊拽了拽了他的衣袖。
司寇钰许久才回过神,低头沉默。
“那是婂婂?”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
“当然!”司寇昊疑惑地转头又看了看。宫缎织绵长裙,烟纹粉霞罗衣,素净清妩的脸庞上,清洌如水的眸子,不是琼函又能是谁?
“我原以为女子容颜多靠妆容,不料她竟是素颜朝天最美。”他狐疑地又扯了扯司寇钰的衣袖,“大哥,是不是她不上妆,你看不习惯了?”
司寇钰垂睫不语。似是思忖了好一会,才犹豫道,“二弟,她长得很像一个人。”这些年来,他竟不知道她雍容精致的妆容下,竟是这般雅如素玉般的气质……那天安远侯曾提醒他,想想她可像谁?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论是气质神韵,那双清妩的眼眸,不正与百里冰有八成相似吗?
可是,安远侯是如何得晓?那块定亲信物又是如何到她手里?私藏信物?以琼函的身份或许根本不屑如此做……否则的话,她只需让皇上不允退婚便成。
他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也许,她和百里冰之间有着什么他并不知情的渊源,那块信物才会落于她手里。而他,却因为百里冰去向她退亲……难怪百里冰对亲事并不热衷,这些天他几次上门求见,都被拒了回来。
“像谁?”司寇昊蹙眉,大哥行事素来沉稳温和,这般失态的表情却是极少见到。
司寇钰俊眉紧蹙,似有化不开的郁结,“容我再想想。对了,不如我先带你去见见百里冰,你也去看看,她们俩是不是很像?”
“她像百里冰?”司寇昊的声音抑不住的响亮了些,引起树下正捧着清茶浅抿的琼函微微仰起了头。
她似是不经意地向这边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喝着手里的茶。
“殿下……”青乔唤了一声。
“我倦了。”琼函阖眸倚到塌上,长长的睫毛蕴下一片阴影,莹洁的脸庞上,苍白得有些透明。
青乔叹了口气,自身后宫手中取过条厚厚的狐裘盖在她身上,“殿下不如回房睡吧?”
“不,我想晒晒太阳。”琼函闭眼轻喃一声,将自己缩了缩,唇角扬起一抹极淡的满足笑意。
“大哥,我尚在禁足,待能出府时,就立马陪你去见嫂子。”不待司寇钰答话,司寇昊已飘身纵下,稳稳地落在了琼函身后。
他弯腰悄悄走到她旁边,探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暗运内力,将融融的暖意绵绵传去。
琼函眉头动了动,将手收了回来,声音同手一般的冰凉,“你喝酒了。”
“我……”司寇昊心虚地蹭了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一点点,就一点点。”鬼医曾再三关照,伤势没有全然恢复前不许喝酒,他实在是忍不住,这躲着她才悄悄喝了点。
“看来,我的话你并不在乎。”琼函抬眸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幽幽叹了口气,“也罢,随你了。”
“我又能管你多久呢?”她有些脆弱地闭上眼睛,低声轻喃。那极轻极柔的声音,却震得司寇昊心底一片荒凉。
几乎是立时的,他起身自怀里摸出酒壶,狠狠摔在地上,脸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肃,“我司寇昊在此发誓,但凡有婂婂相陪的日子,绝不饮酒!”
琼函眼睫颤了颤,她忽而睁开眸子,笑意里带了几份狡黠,“这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司寇昊弯下身,紧紧地盯着她,话出咽喉带了几分沙哑,“所以,你要多陪陪我。”
没有你的日子,唯有醉生梦死。
司寇钰隐在树上,懵懵地看着两人的神情。她的声音,似曾相识。她们……竟会如此相似。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也许,他该马上回府将这喜讯告诉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