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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半尘终身

不留谷位于烟波浩渺中的一座小岛,隐匿于云霄山流烟宫旁的深湖急流之中,多年来甚少有外人能踏足。

半尘桥是不留谷中一道极为独特的风景,也是琼函经常流连之地。桥身被分为两半,谷内的半边锦绣椽瓦繁花鲜妩,谷外的半边却年久失修,在风吹雨淋下显出苍驳的沧桑,而桥石所及的土地上更是寸草不生,寂寥荒芜,远远望去与那片光秃秃的山石融为了一体。

同一座桥却是如此不同的风景,琼函对此曾百思不得其解,不留谷主却是颇有得色,按他的话来说,此桥半边红尘半边仙阙,繁花鲜妩的这一头正如九重宫阙般的美不胜收,而那荒凉之地正等同红尘俗世,不过是片荒芜之地。

琼函对此言论一笑置之,却单纯喜爱上了此地的各种珍稀花草。不留谷主将谷中至为珍贵的药草尽数种在桥这头他自拟为仙境之处,而桥另一头的荒凉之地则是全谷入口,布下了奇局迷障,任人对他的奇花异草垂涎三尺却不能靠近半分,其怪异脾气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这些年倒是极少有人擅自闯入这不留谷,至少她是没有见到过。

从方才师父的态度来看,明显是非常不欢迎司寇昊的到来。她深信以师父的能耐不可能让他亲手布下的阵法随意任人闯入,司寇昊又如何能进来?他若是真能破得了师父所布的阵法,她还真当对他刮目相看了。

显而,此人一直是出乎她所预料的。

半尘桥上,司寇昊甚为惹眼地临风而立,绯色衣袂飘如流云,毓雅的眉目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婂婂,你醒了。”无视不留谷主不善且排斥的眼神,他撩起衣袍飞快地绕过几个阵眼就掠到了琼函的面前,几名守阵的仆从瞬时神情大变,跪地向不留谷主求饶。

不留谷主的脸立时变得铁青,却并未如寻常般的发怒,而是一脸复杂地看着司寇昊。

琼函有些呆怔地看着司寇昊含笑向她走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停下,顺势十分熟稔地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灼烫得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我家娘子的手终于是暖的了。不记得为夫了么?”

为夫?琼函静静地注视着那双乌润莹玉般的含情目,那里面有种久违的流盼光华,几分委屈,几分期待,却没有她料想中的担忧。

三个月对她不闻不问,此时他居然若无其事的来自称为夫?

“我要去镇守边关,等我凯旋归来就来接你回府。”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的自信,慵醉的声音低沉悦耳。

琼函依旧沉默,为了不让不留谷主看出她已恢复记忆,她此刻什么也不能说。只不过——镇守边关?父皇居然派给他这个差事?此举倒委实令人费解。

“解决边城之战后,我便能功能身退,乖乖只做你的驸马任你欺凌,”司寇昊的话音在看到她发间一抹轻紫时蓦然顿住,表情似窘似喜,竟有些傻怔得不知该怎么再说下去。

“殿下,他便是未来姑爷的弟弟,太傅的二公子司寇昊。”青乔从远处急急赶来,一双水灵灵的杏眸恼怒地瞪着司寇昊。

“原来是小叔啊,”琼函似是恍然大悟,声音轻柔却带着些客套的笑意,然后用力将手从司寇昊掌中挣脱出来。

“未来姑爷?”司寇昊将青乔特别咬重的未来姑爷四个字在唇舌间品绕了一回,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终而凝着空落的掌心咬牙切齿恨声开口,“我这既成事实的姑爷你们倒是不待见了?婂婂,你当真不记得我?”

琼函眉间一动,转头无助地看向旁边的不留谷主。

“婂儿,这人不合适你。”不留谷主冷哼一声,示意倾绮将琼函护在旁边,“带她回房休息。”

倾绮应声扶着琼函往回走,转身之时身形却被司寇昊伸手拉住,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带着质疑的语气直逼不留谷主,“婂婂已是我的妻子,为去毒救她性命我才会让你带她回谷,为今她已醒来,你凭什么改变她的记忆?”

“我容你见她一面已是宽仁,去毒之前我就曾和她说过此后将不再出谷!”不留谷主神色莫测难变,态度明显的居高临下。

司寇昊气得胸口急剧地起伏,好半晌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下情绪。他转头无声地看了琼函一眼,而后突然扑通一声对着不留谷主跪下,无比郑重地行了个大礼,语气尊敬而恳切,“曾祖,曾孙儿不孝,还请您老人家成全我与婂婂。”

曾祖?琼函一头雾水,他的曾祖要么是太傅夫妇的祖父,要么便是他们的外祖父……那她岂不是成了司寇昊的祖辈?师父到底有多大年纪?

不留谷主对于司寇昊的大礼全然漠视,素来严肃的唇角扬起抹讥讽的弧度,“我凭什么成全你?你既然有违背我燕山祖训的勇气,就要有准备承担后果!”

琼函愣了愣,燕山祖训?

“身为燕山弟子,你藐视祖训惘顾门规,这三个月你更是从未踏足此地,又置婂婂于何地?你还有什么颜面来求我成全?”

“曾祖教训得是,但二皇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报则不成仁,至于婂婂,”司寇昊默默地看向琼函,语气认真且诚挚,“我从未弃她于不顾,请曾祖明查。”

琼函偏眸避开他的眼光,脑中思绪尚有些反应不过来,燕山门规?那师父竟是江湖中传言中神秘归隐的前任燕山掌门景岱?那不是景谦的父亲?也就是太傅的外祖父?

那她和太傅所中的蚀月之毒竟是师父的儿子下的?那师父在这其中到底知道多少?

景谦曾经说过,燕山历有祖训门人不得参与皇室之争,当年太傅正是因此被贬出燕山此生不得再返,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司寇昊必定是为了二皇兄重蹈覆辙这才如此不受师父的待见……

不留谷主面沉似水,于司寇昊的言语丝毫不为所动,带着嘲讽的清凉声音重重响起,“你不想知道你大哥现在的情况?你为婂儿所做的事可能及到他之万一?他待婂儿的情意又岂是你所能及?也罢,你若真在乎婂儿那不如就此留下,此生不再出谷。”

司寇昊默然。言而无信的事他做不到,眼前琼函清澈平静的眼光更是让他原本忐忑的心渐渐坠入无底的深渊,如何也找不到方向。

她,还是爱大哥的罢?

“二弟。”清润平缓的声音不急不徐地响起,如春风化雨般的和熙。

司寇昊抬头看向远处正缓步走来的清瘦身影无力地闭上了眼眸。

华发如霜,面色苍白。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

“大哥……”司寇昊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神凝在司寇钰胸口似是要看透那衣服里的伤痕,许久后怠然垂睫。

“我没事,再养些日子就好了。”司寇钰温润似水的声音如微风拂过水面,清雅如昔,“娘亲可好?”

“娘很好。”司寇昊颌首而答,“你何时回府?”

“我……”司寇钰转头看向不留谷主,又瞥了眼琼函,思忖一会淡淡回答,“再过些日子罢。”

司寇昊怔怔然低下了头。在大哥面前,他确实无法再说什么。

“婂儿,”不留谷主忽然开口,眼神在司寇昊和司寇钰之间梭巡一轮后停在了琼函身上,“师父问你,你可愿嫁与钰儿为妻,照顾他一生一世?”

“啊?”琼函的思绪尚停留在狱前与师父相逢的一幕,她在想那时师父到底是特地去接她还是去看他的儿子景谦的呢?景谦是他的儿子,却杀了他的外孙,这滋味怕是很不好受罢?那皇叔之前没有参加她的婚礼是不是因为师父不愿承认司寇昊?

“谷主问少宫主,可愿照顾大公子?”倾绮小声提醒着琼函,话语明显有些断章取义。

“照顾——钰哥哥?当然愿意。”琼函下意识回答得飞快,待看到司寇钰素白的脸庞上迅速漾起些可疑的红晕时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回答的话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师父刚刚问的是什么?

“婂儿,不愧为师一番心血,今后你与钰儿在谷中陪伴为师,要相亲相爱多给为师生几个重孙玩玩。”不留谷主捋须微笑,表情十分欣慰。

重孙……琼函耳后发烫,侧眸瞅了一眼司寇昊,轻轻叹了口气。

司寇昊原本莹润闪亮的乌眸刹时一片黯淡,他猛然转过身大步迈向半尘桥的荒芜之地,低怆的声音很是艰难,又含了几分苦涩,“祝大哥幸福。”一字一顿,似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琼函默然看着他,他腰间正系着她无聊时所编的绦带,因为不用心甚至没有编完……

“绵绵,吾妻。”有一道极轻的声音随风而来又弥然消散,他的背影挺拔孤直,在那块萧索而寒凉的荒漠之地渐渐再也不见。

“三个月后成亲!”不留谷主一语定音,眉梢眼角都是喜意,“婂儿,到时为师一定将钰儿养得白白胖胖与你洞房!只不过他的头发……为师真是无能为力。”

琼函摇了摇头。师父的心意她隐约有感,司寇钰待她的情份也确实值得她许以终生,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婂婂,你是不是不愿意?”司寇钰苍白的面容上有几许淡淡的粉色,清雅的双目直视着她,神情却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师父的意思……”

“你是说你不想娶我?”琼函微微一笑。

“不是,”司寇钰犹豫了一下,直直看向她,“你刚才摇头……”

琼函唇角缓缓扬起一抹轻笑,毫不退避地回视他,“是谁为我风露立中宵?又是谁为我遍体鳞伤,华发早生?”

司寇钰脸色一窘,久久不能言语。

“你……真的不记得二弟了?”许久后他迟疑着开口,神色中有不易察觉的担忧。她若只是感恩而嫁,待恢复记忆后岂非要恨他一辈子?

琼函神情微微一滞,挪步慢慢走到司寇钰面前停下,沉默良久后忽而促狭一笑,“那你是要娶婂婂还是冰儿?”

司寇钰楞住,反应过来后他眸中瞬间迸出狂喜的光芒,“你恢复记忆了?”

琼函但笑不语。

青乔和倾绮见状掩袖吃吃地笑,笑完后后兴奋地跑到司寇钰身边弯身行礼,“见过姑爷!”

司寇钰神色尴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好一会这才干咳一声,嘴角漾起些许略不自然的温雅浅笑,“辛苦二位了。”

“辛苦什么?辛苦我们给殿下做嫁衣么?”两个丫头嬉笑着闹开,窃窃私语间对司寇钰投去极为满意的眼神。

琼函不由失笑,这两个丫头何时对司寇钰的态度转变成这般殷切了?

也罢,司寇钰么?她抬头凝向天边风轻云淡的湛蓝天空,唇角缓缓笑开。太傅的话果然从来都没有错,她会嫁给他最得意的钰儿。

从此以后,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