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不过是流年弹指一瞬。
琼函醒来的时候,正值谷中桃花芳菲之时,满山桃红柳醉,遍地萦回清翠。和煦的微风里,有莺鸟悄然呢喃的低语声,咻咻不止却缠绵悱恻。
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着似曾相识的香味,她转过头,正看到窗外细雨如丝清似烟画。锦兰玉屏旁的青竹榻上,坐着一名青衣素颜的女子。
仿佛察觉到她的眼光,青乔猛地抬起头,眸中闪过不可置信的狂喜光芒,良久才颤抖着轻唤了一声,“殿下?醒了?”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眨眼之间床上的人又阖上了双眸。
琼函眨眨眼,眼神澄澈如一汪清泉,眸光流转间光华潋滟却又带着如同初生婴孩般的迷惘。
“……”似是对青乔问话的回应,她粉色的双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却并未发出半点声音。
“殿下莫急,药性未除,暂时还不能说话。”青乔僵着身子不敢动弹,琼函这样的反应早在不留谷主预料之中,是以她并不意外。她曾无数次想象过等琼函醒来会是何等情形,该如何应对,可此时真的来临时依确定觉得不知所措。
“殿下,真的不记得奴婢了么?”青乔满含期待地又问了一句。琼函的眼光却不经意地越过了她,如初入尘世的婴孩般静静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懵懂中带着些疑问,像是连她的话语都听不懂。
青乔失望地张了张唇,往昔熟稔亲切的眼神忽而变得陌生令她心底漫起强烈的失落,只能强自捺下心情起身步到床边,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块香料放进了熏炉里。
与此同时,一旁震惊呆滞中的倾绮刹那间回过神,转身急忙向门外奔去,“我去禀告谷主。”
“原来是真的。”淡淡的清香袅袅燃起,青乔喃喃自语着探手搭向琼函的脉搏,不出所料地发现她的脉息沉寂如海,内力被化解得不遗半分。难怪景谦在狱中强调要琼函先救太子再解毒,他怕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罢?
想到这里,青乔的心情变得释然,比起能摆脱蚀月之毒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武功而已,凭琼函的资质日后自当还能练回来。而那些缺失的记忆,有她和倾绮在又有何难?
况且,于私心而言她倒觉得这样于琼函来说是再好不过,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再不必有任何身份的束缚。
……
很快,不留谷主步伐匆匆地赶来,仔细帮琼函把脉之后他极其满意地点了点头,捋须沉吟一会转头对青乔和倾绮二人沉声吩咐,“照我说的做!”
青乔和倾绮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床上神情恬淡的琼函,恭声领命,“是,谷主。”
“殿下的母亲是当今大昱朝的皇后,皇上最宠爱唯一的帝姬便是殿下,在您六岁那一年,皇叔安远侯将您带到了流烟宫……”
本就是陪着琼函长大的两名贴身侍女,几乎将她自孩提时的点点滴滴都说得绘声绘色,仿似那些就发生在眼前般生动细致,丝丝缕缕地填斥着她迷乱的思绪。
琼函极为耐心地倾听着两人的叙述,唇角时而漾起几缕会心的微笑。直至窗外的晨光渐渐被夜色所替,青乔和倾绮这才想起去用些膳食,起身之际却并未注意到琼函轻垂的眼睫里飞快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
疗毒之前师父曾对她说过,蚀月是异域奇毒,若想彻底清除必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可能武功尽失,也可能记忆全消,她依稀记得师父当时的神色颇为凝重,也有着几分让她不甚明了的别样情绪……
可是师父好像还说了什么?她如今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
她庆幸记忆并未如想象中全然消失,却总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譬如当初她是如何中的蚀月,太子惊天的身世等等,这些在她记忆中已经想不起来的地方都在青乔和倾绮婉转的叙述中渐渐变得明晰。
可有一点却让她有些困惑,记忆里她已经嫁人,曾有过一场喜艳明秀的婚礼,驸马是司寇钰的弟弟司寇昊,可为何她对于和司寇昊之间的相处全然没有印象?而青乔在说到此人时仅仅轻描淡写地带过,似是微不足道得不值一提。
“二公子为虎符而娶殿下,大公子痛悔难当,以身试毒。”这是青乔之言,令她想起了那块至关重要的虎符,父皇其实早就部署好了一切,虎符不过是用来引太子出手的诱饵罢了。那么说来,司寇昊想必是为了帮二皇兄才会委屈自己娶了她这么个嫁不出去的帝姬罢?
“殿下对于二公子的因由心知肚明,并未与他圆房,在成亲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倾绮补充的话令她觉得有些疲累,不愿也无意再去深究,直觉那不会是件令自己愉快的事情。此番醒来她如同再世为人,记忆中的前尘往事虽有缺憾有些不再记得,但比起逃过死劫只能算是微不足道,此后她终于可以让疼她爱她的父皇母后不再担心。即使师父不让她再离谷,他们也必然愿意让她在这不留谷中安逸隐世,毕竟这里的生活比起那些曾经繁赘费心的双重身份可算是苦尽甘来了不是?
三个月不长却也不短。据倾绮所说,她名义上的驸马司寇昊从未到谷中探望过她,甚至连口讯也没有一句,而司寇钰非但为了帮她解毒几乎散尽了功力,更是为了寻找黑蛟血差点命悬一线。如此的情形令她有些难以应对,司寇钰在御前悔婚之事她仍旧记得,却是为何在得知她双重身份后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呢?他所在乎的到底是百里冰还是琼函?答案——不得而知,亦不再重要。
她原本便是百里冰,也是琼函。
他不是在这谷中么?如此为她去毒可算是情深意重,可为何在得知她醒来后不见人影?除非——他的情况非常不妙。
心底滑过一丝轻暖的酸楚,为何她偏偏在此时口不能言,身体虚弱得连指尖动一动都觉困难,走路更是奢望,这般的状态谈什么感激牵挂?
她没想到多年来从不示弱的自己竟会有一天会虚弱至此……司寇钰,但愿他安然无恙。
为今之时她暂时不想让师父看出来她真实的情况,如此或许能以无辜之态请求回宫看望父皇母后。对于一个于谷中规矩并不知晓且大病初愈的可怜女子的要求,师父应该不至于拒绝罢?
……
转眼半个月过去,琼函的身体在不留谷主的精心调理下恢复得很快,除了暂时口不能言之外,终于可勉强下地行走。
下床走出房间的第一时间,她提笔写下司寇钰三个字递到了师父的面前,眸光紧紧盯着他的神色不放过一丝一缕的细微变化。
“钰儿没事,你先养好身子再说。”显然,不留谷主对于她这个请求早就想好了说辞,脸上只是一瞬间的异色后便恢复了惯有的严肃。
琼函摇了摇头,伸手拽住不留谷主的衣袖蹙紧了眉头,同在谷中半个月她不曾见到他半点踪迹,她怎会相信他完好无恙?他原本大可以在朝中做他年轻有为的工部侍郎,若不是为了她何至于弄到这个地步?
总以为于司寇府她已做到所有该做之事,却不料会不知不觉欠下司寇钰那么多……此情此景她又怎能对他做的一切无动于衷?
他原本便是她自小定下的夫君,她曾于他苦练般若剑法时悉心相陪,也曾期许过会与他携手相伴一生,但她却清楚地明白他对她真正的帝姬身份并不喜爱,甚至于是厌恶的,为今他这般做到底是因为知晓了她中毒的原因,还是因为终于得知她便是那三年吹埙相伴之人,亦或者……他对她仅是愧疚?
但不论如何,现下已是她欠了他。
琼函倔强而坚持的态度让不留谷主有些无奈,沉吟一会他侧身对青乔做了个手势,继而轻轻叹了口气,“带她去看看钰儿,这时辰正逢我为他施针,莫要待太久才是。”
琼函面上一喜,连忙弯起嘴角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她深知师父的脾气,看来对于她这个身中奇毒又记忆全消且武功尽失的徒儿还是很莫可奈何的,如此便好,待看过司寇钰之后,她便可以请求回宫看望母后一次,想来她这里的情形母后定然担心得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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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桃林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粉色的花瓣在嫩绿的枝叶间芬芳吐蕊,倒映在一望无尽的湖水中缱绻如画般的侠骨柔情。
琼函扶着青乔和倾绮走得很慢,黛烟罗的裙裾于微风里旎出缓慢却柔美的弧度。几个月没有走动明显感觉有些吃力,如今没有半点武功的她确实如预料中的弱不禁风。
“殿下今天气色不错。”青乔由衷地感怀,如果说之前的主子是精致雍容的美,那此时便是浴火重生后的涅磐之美,更凭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韵味。
琼函微微笑了笑,眉头却有些纠结。她身体里再没有了冰冷的蚀心凉意,可此时心头却隐隐涌动着莫名的不安。
前方的路似乎是通往百岁居的方向,那是师父的居所,难道说司寇钰竟是住在师父那里?看来他的伤势确实严重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大公子在谷主那里。”倾绮的话证实了她眼中的担忧。
琼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顾不得再看两旁的风景,直至赶到百岁居的门前时已是满头大汗,几近全身虚软。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整个院落里,几乎连周遭的气息都增添了苦涩的味道。
一颗挺拔的菩提树立于院子正中间,这是师父整座院子唯一的点缀。
不留谷主先于琼函一行人回来,他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凝神施针,察觉到几人的到来,摆摆手做了个勿要打扰的手势又继续了手里的针势。
琼函放缓脚步慢慢踱进房,扶着门边的屏风稳住身形后,目光所到之处正是床头矮几上那碗漆黑的药汁以及旁边铜盆里触目心惊的鲜红血液。
不知是走得时间太久,还是身体太过虚乏,琼函此时的身形有些站立不稳,青乔赶忙上前一步将她扶住,眼里有一丝隐隐的忧虑。
琼函转头僵硬地笑了笑,顺势借着青乔的支撑急切地迈出了几步,抬头时正看到那青色幔账后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司寇钰阖着双眸,往日清俊的容颜此时憔悴得几乎脱了人形,苍白的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而原本乌黑如墨的青丝此时枯槁如暮年的老者般染尽了霜华……
他身上插满了明晃晃的金针,将那些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又添了些狰狞恐怖之色,尤其最靠近胸口的那道深达寸许的伤痕,显而诉说着曾经差点毙命的危机。
这样的司寇钰令琼函生生地倒退了一步,眼里有温热的湿意瞬间漫起,遮住了眼前原本清晰的视线。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琼函的声音涩然含着颤抖,微带吵哑的嗓音里含着不可遏制的悲痛。这样的他,与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侍郎何止是天壤之别?
不留谷主手中动作微微一滞,回头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婂儿,你能说话了。”未待她答话,又转头在司寇钰侧腹巨瘶穴落下一针。
青乔和倾绮相视一眼,欲言顿止。
室内一时悄寂无声,没有人回答琼函的话语。
琼函颓然扶着青乔坐下,心底有难以言喻的愧疚和心痛。若是太傅在世……怕也会心疼难当罢?司寇钰——他毕竟是太傅最得意的儿子。
“我点了钰儿的穴道,等下他会醒来。”不留谷主手中针势收住,抬袖擦了擦额际的汗水,转身走到琼函身边坐下,“针上加了药,非常人所能忍受之痛,黑鲛毒和蚀月毒同发,钰儿受了不少苦。”
琼函心里更觉酸楚,她能想象司寇钰所受的痛苦,连师父都这样说,想必是历经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波折,而她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是清醒的,如此也不愿见她一面?
“你觉得此时钰儿的模样还配得上你吗?”不留谷主眸中闪着洞悉的光芒,隐隐有些复杂的意味。
琼函无力地闭了闭眼,眼角眼角有滚烫的液体滑下,咸而苦涩的滋味渲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一瞬间她脑中有场壮烈的烟花被轰然点亮,星星点点地将记忆中虚空的角落填得满满当当。
当年为救太傅误中蚀月,母后寢殿内皇叔诉说着的种种,和司寇昊相处的点点滴滴,像是潮水冲撞着汐石般敲打着她的思绪,不得已而幡然醒悟。
前尘如梦,那想忘却无法忘却的怅然。
疗毒的前夜,在师父郑重嘱咐她此生不要再出谷之后,鬼医突然凭空出现,她曾求他……
“唔。”一声闷哼自床上传来,琼函心房一颤,艰难地抬起头。
司寇钰拧着眉头缓缓睁开眼,正看到琼函满脸泪水神情凄楚的神情。
不留谷主一边动作迅速地拔着他身上的金针,一边解释道,“婂儿刚刚能下地,我拧不过她。”
“我没事,婂婂,你回去好生休息。”似是不愿看到她一般,司寇钰微微偏头移开目光,清润的声音一如往昔,却饱含着太多的抑郁之意。
琼函身子陡然一震,她抬眸静静凝视他许久,嘴角渐渐扬起抹浅淡的笑容,“钰哥哥,谢谢你。”
“不必客气,你的伤因父亲而起,我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司寇钰低垂的长睫颤了颤,声音平淡没有半点起伏。
琼函默然不语。这段时日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有淡淡的苦涩药味萦绕在夜风中,那味道与她所服的药甚不相同,却与此时司寇钰房中的味道完全相同。
原来,他并非从未来看望过她,只是不想让她知晓罢了。
“你的伤……”她话语说到一半,被门外匆匆而来的仆从跪地声打断,“禀告谷主,司寇府的二公子求见。”
琼函喉头微堵,垂睫咽下了剩下的半句话。
不留谷主脸上有明显的恼意,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的光芒,“他在哪里?”
“半尘桥。”仆恭敬地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