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的女性情感世界
7384100000016

第16章 第二的耶稣(1)

一一封有趣而突兀的来信

一个多月以前,正月十四日的晚上,他忽然接到了一封由薪登三溪口寄来的信。寄信人署名“余抱节”。信中写道:

孤山的梅花这几天一定开得很好了,月也快圆了,你如果想到西湖去玩,最好在这几天,我们也可借此机会得以一叙。

我对于你正像在《残春》里从白羊君口中说出的“得见一面虽死亦愿”一样,正渴望得很呢。

你如有回信请寄杭州某女学校余猗筠小姐转,因为我没有一定的住处。

你到杭州后可住钱塘门外昭庆寺前钱塘旅馆。那个旅馆只要三角钱一天(且可住二人或三人),又是临湖的。我到杭州后也住那里。我明日不动身,后日一定动身,由此至杭须一日半的路程,预计十三日我总可抵抗了。

啊,你恐怕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罢?但是,要这样才有趣呢!

余抱节?这是谁呢?又为什么要邀我去西湖赏梅花呢?郭沫若在灯下读罢信后,不禁纳闷起来了。“余抱节”这个人他从未听说过。自从《女神》震动文坛后,他虽然也收到过不少未知朋友表示祝贺或敬慕的来信,但写得这么“有趣”而且突兀的信却还是头一次。

安娜拖着沉重的身子在收拾桌上的残杯剩碟。孩子们又围在一起看儿童画报了……

信里的文句十分柔和。字迹也非常秀丽。

郭沫若审读良久,他那富于幻想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涌出了一串想象的浪花来:这位“余抱节”一定是“余猗筠小姐”的化名,而且她一定是年轻的。她一定读过他的作品,了解他的为人。“她知道我素来是赞美自然而且赞美女性的人,所以她要选着月圆花好的时候,叫我到西湖去和她相会。啊,在风尘中得遇一知己,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何况这位知己还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呀!”

诗人总是浪漫多情的。这么痴想了一遍,郭沫若的心中真是感觉得有点不可名状。心尖子微微有点跳,如像有人拍着的皮球儿一般。

“啊,人如要说我痴迷,

我也有我的针刺。

试问人是谁不爱花,

他虽是爱花无语。”

他自然不知道余猗筠小姐何以探听到他现在的住址,但不管她是从什么地方打听来的,她无疑是他的诗歌的崇拜者,是他这位“东方诗人”的仰慕者。否则,她就不会这么关心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郭沫若决定如期赴约,到杭州去观赏梅花,去会一会这位像梅花一样富有雅趣的余猗筠小姐……

“我爱兰也爱蔷薇,

我爱诗也爱图画,

我如今又爱了梅花,

我于心有何惧怕?”

然而没过多久,他的决心便又发生了动摇。事情是明摆着的:安娜和三个儿子去年十一月又跟他回到上海居住,她们不会说中国话,如果家里没有他,日常生活难免会发生困难。再说,安娜又有孕在身,过一两个月就要生第四个孩子了。作为妻之夫和子之父,他怎么能置妻儿于不顾,去孤山看梅花——实际上又是去西湖会一位素昧平生、未晤一面的女朋友呢?

去什么西湖哟,赏什么梅花哟!

郭沫若踌躇起来了。他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安娜,对不起儿子们。责任感终于战胜了他的痴情和幻想,接信后的第四天的午后,他决心不去杭州了,这时他才把余猗筠小姐的来信内容,像讲故事一样地讲给了安娜听。

“这位余抱节,吓,怕就是猗筠小姐的化名罢。你看她已经写明了住钱塘旅馆的,为什么叫我写信又要由学校转交呢?这明明是怕我不回她的信,或者是怕信到后被别人看见了,所以才故意化出一个男性的假名来。这真是她用意周到的地方了……”

像做考据一样,他强调寄信人肯定是一位年轻的小姐。安娜听后微微笑了,认真地对郭沫若说道:

“既然如此,那你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才是。你应当去,去了也可以写出一两篇文章来。这正是一举两得的事。”

郭沫若感动地注视着安娜。他从她坦诚圣洁的脸上,看到了对自己的绝对的信任。如果换了另外一个女人,当听到丈夫要去会女朋友,或者一位年轻的女性约丈夫去赏花时,难免不会产生妒意,甚至怀疑到别的更不好的方面去。然而在安娜圣洁的心灵里,每一个人都是无邪的天使,所以她不仅没有阻拦,相反她偏要叫郭沫若去杭州赴约。

“啊,我的女人,你是过于把我信任了!”

郭沫若心中这么暗想道。本来,他接到署名“余抱节”的信后,就产生了要去和另一位年轻小姐会面的念头。也许起初他并非有意要酝酿一段新的恋情,然而他确确实实是在编织一个像梅花一样红艳的梦景。经安娜这么一说,他的心中又跃跃欲动起来了,同时责任感又在阻止他去赴约。这样的内心里矛盾了一会儿之后,他为了缓和责任感起见,就对安娜说道:

“这么办吧,我把大的两个孩子一同带去,一来可以使孩子们增些乐趣,二来嘛……”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的意思是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他自己的一个保险的护符:有两个孩子在身边,可以随时提醒他是有妻儿的人,不能也不应该轻易地再爱上另外的女性;而一个年轻的女性见了带着两个孩子的已婚男子,也就会望而却步,不至于轻易地产生爱慕之情的。

安娜同意了,说:“好,好。”

二“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郭沫若当天下午就给余猗筠小姐回了一封信,约定十九日动身,并且特地说明“有两个大的孩子同路”。他希望猗筠小姐能够到车站上来接他,那么两个孩子在稠人广众之中,便可以做她辨认的记号了。郭沫若觉得自己这样安排,也是为余猗筠小姐着想的成分多。

安娜在一旁笑微微的看着他写完了信,脸上充满信任的神色。郭沫若心里又有些惭愧了,他觉得他终于是滥用了她的爱情,也辜负了她的信任。哪里是去赏什么梅花哟,他分明是要去杭州会另一位年轻的女性,他在幻想中已经把这位小姐看作了知己。这是对不住安娜的,很对不住安娜的。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久已干涸了的心泉,又从他化石的胸中飞过;已经滚下了山头的流泉,只好让它愈趋愈下了……

“梅花,放鹤亭畔的梅花呀!

我虽然不是专有你的林和靖,

但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梅花,放鹤亭畔的梅花呀!

我虽然不能移植你在庭园中,

但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梅花,放鹤亭畔的梅花呀!

我虽然明知你是不能爱我的,

但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给余猗筠小姐的信发出去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旅费。郭沫若没有固定的职业,卖文为生,入不敷出,常常是捉襟见肘。现在他手里总共只有十五块钱了,假如拿出十块钱作为去杭州的开销,只给家里留下区区五块钱,这成什么话呢?他在良心上是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的。无奈何只得跑到闸北去向一位友人告贷。结果钱未借来不说,从朋友口中又得知奉军和浙军说不定近日又要重开战火。——怪不得在北火车站和宝山路一带,到处都是头戴皮帽的兵士,许多商店、铺面都关着门,街上的行人匆匆,带着十分恐慌不安的样子。

晚上回到家里,郭沫若把外边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安娜:

“皮帽军原来就是卢永祥从奉天领来的足球队员,听说什么张宗昌啦,张学良啦,吴光新啦,一些脚劲很好、很会跑的健将,都已经到了上海。军阀混战不休,就和踢足球比赛一样,你来我往,等几时再来掉换一次阵门接战,这未知鹿死谁手了。倒楣的还是老百姓。”

安娜是十分疼爱孩子们的,听郭沫若这么说,她就不让两个大些的孩子跟着到杭州去了。她抚着和儿和博儿的头,对郭沫若说:

“要去,你就一个人去吧。两个孩子可不能去,真要打起仗来,连逃走都不好逃走呢!”

“也罢,”郭沫若点点头说:“不把孩子们带去,也可以少花几块钱。我来回坐三等车,加上一天的食宿费,有五块钱也就够用了。”

十九日清早郭沫若赶到北站,打算乘早车去杭州。不料往杭州的火车久已不开,虽然明明有一架车头呼呼地冒着黑烟正待开发,不过据说那是给陆军总长吴光新专用的。足足又等了一天。二十日清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呢?”郭沫若躺在床上又踌躇起来了……

下雨他倒不怕。打仗他也不怕。

不过,万一那“余抱节”并不是余猗筠小姐的化名,那岂不会把一个满好的幻想自行打破了吗?他毕竟对来信人一无所知呀!世间万物愈神秘才愈美丽,愈诱人,一旦捅破就会索然寡味了。神秘是怕见面的。就保持着那么一个心造的、美丽的幻影,当作偶像憧憬着岂不很好?

即使真有一位余猗筠小姐在杭州等着他,但那封信已经来过一个礼拜了,他又没有直接给她回过信,她还会在杭州痴等这么多天吗?年轻女子大多是骄傲而又多心的,他去了而她又不在,岂不也是一场没趣?

再说,西湖他并不是没有去过。梅花到处都有,何必一定要去孤山赏梅?月轮已经残缺了,孤山的梅花怕也已经开谢了吧?去了又有什么兴味呢?

这么思前想后,郭沫若又决定不去杭州了,对妻儿的责任感,又占据了他的摇摆不定的心。他打算给余猗筠小姐写封信,把情况讲清楚,她一定能原谅他的。以后只要他们能经常通信,彼此做精神上的知己就很好了。难道已经三十四岁的他,果真要赢得一位花骨朵般的妙龄女子的垂青吗?

“我毕竟是已到中年,

怎么也难有欲滴的新鲜。

也难怪她不肯再写信来,

翩飞的粉蝶儿谁向枯涧?”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安娜又来催他起程了:“孩儿爹爹,怎么还躺在床上呀?你不是要到杭州去吗?”

“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

“天在下雨。再说……”

“这是怎么说?”安娜走近床前,对郭沫若说道:“你陷在家里一个钱的事也没有,诗也没有做,文章也没有写,倒不如去西湖转换下心机的好。”

“转换心机”云云,是安娜爱说的话,体现了她对郭沫若的一片真挚的爱。郭沫若不去杭州的决定,本来就像悬崖上暂时静止着的危石,只要受一些儿风吹草动,便可以急转直下的。当下他听到安娜的催促,“嗯啊”了两声,立刻从床上起来穿好了衣服。一边心里想:

“一个同情于我的未知的女性,远远写了一封优美的信来,约我在月圆时分去看梅花。啊,单是这件事情自身不已经就是一首好诗么?的确,我是不能不去的,我不能辜负人家的好心。去了能够写些诗或者写篇小说,那是多么好!对,不能不去,去有好处,下雨时去更有好处,我一定要去!”

他匆匆赶到了南站,买了一张三等票,跨上了开往杭州的早车。在他看来,他冒着开战的危险去杭州会见余猗筠小姐,就犹如是往诗国里去旅行,去和诗的女神见面……

火车轰轰隆隆。三等车里尤其摇震得厉害。

“我已枯槁了多少年辰,

我已诀别了我的青春,

我的心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