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神与产婆
博多湾畔一座一楼一底的小房子,楼上有两间房屋作为寝居,日本人称之为“部屋”。底下是渔家式的建筑,一边是墙壁,一边是敞开着的,虽然也是两间的间隔,但并不成其为房间。
从这小房子出来向左转,再往西走不上一百步路远,便可以到达海岸了。莹洁的沙岸上时常空放着许多打鱼的船舶。厚厚的、柔软的、海绵似的沙滩,又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
沿着海湾绵延五六里远的“千代松原”,像围墙一样在村子的南北紧贴着海岸穿过,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松原中,离大学后门不远处有一座箱崎神社,供奉的是日本人的守护神——八幡大明神。
郭沫若和安娜就住在这所临海的小房子里。
约莫是上午九点多钟的光景了,邻近的渔民早已出海打鱼,大学里上课的钟声也早已响过多次了。
安娜背着博儿在楼下烧茶。阿和三岁多了,独自在沙滩上弓着背儿拾拣蚌骸。海水时不时地涌上来舔吻他的小小的、赤裸的双腿。
“孩儿爹爹!你今天又不上学堂去了么?”
安娜朝着楼上喊道。没有应声。此刻郭沫若又沉浸到那一堆文学和哲学的书籍中去了,他的诗魂正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在梅花树下醉歌,在笔立山头展望,在夜步十里松原,在电火光中,在演奏会上……
这两三个月来都是这样,郭沫若一天到晚在楼上读书和写作,连学校也不愿意进。他对安娜解释说:“轮船要煤烧,我的脑筋中每天至少要装进三四立方尺的新思潮。”但安娜却断定他是因为烦闷而发狂了。今天又是如此,从早起来郭沫若的脑袋便成了一个灶头;他的眼耳口鼻就好像一些烟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烟雾,飞起火星,他的耳孔里还轰轰地只听着火在叫;灶下挂着的一个土瓶——他的心脏——里面的血水沸腾着好像干了的一般,只进得他的土瓶不住的跳跳跳。安娜见他这个样子,摇了摇头,也就没有再催促他去上学。
壶里的水滚沸着,茶煮好了。她接着又要忙着哺乳、洗衣、做饭。这是安娜每天固定的工作程序,一个善良的灵魂消磨在繁琐的家务劳动里了……
一九一八年夏天,郭沫若从六高毕业以后升入九州帝国大学,由冈山转到了福冈。
福冈是位于日本西南端九州岛的中心城市,由两个旧市合并而成,西段是福冈,东段是博多。九州帝国大学的医学部在博多市外,背面就是碧水琉璃、平明如镜的博多湾。一条极细长的土堤把博多湾水与外海间隔开来,所以看上去它就像是一个大湖。
郭沫若虽然学的是医科,但他酷爱文学,有志于新文学的开拓事业。一九一九年伟大的“五·四”运动爆发了,个人的郁积,民族的郁积,在这时找到了喷火口,也找到了喷火的方式。将近三四个月的时间,差不多每天都有诗兴来猛袭,郭沫若抓住这瞬间迸发出来的思想的火花,并及时把它们写在了纸上。这些内容和形式完全崭新的诗作,经宗白华之手陆续发表在上海《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上。看见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印成了铅字,他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陶醉,从而更给了他炽热旺盛的创作欲一个很大的刺激。在一九一九年的下半年和一九二。年的上半年,郭沫若便得到了一个诗的创作爆发期。
岁末的一个早晨,刮着大风,下着大雪。博多湾上簇拥着雪浪花,十里松原银装素裹,比往日又妖娆了几分。郭沫若很早就起床了,只见那银白的雪团正满天飞舞,风声和海涛、松涛互相应合着,怒吼一般一阵一阵地卷来。但在一阵与一阵之间,却因为强弱反差、动静对照的关系,有一个差不多和死一样沉寂的间隔,连檐溜子的滴落声都可以清晰地听见,简直神妙极了。
郭沫若久久地立在檐下,微扬着头,看那雪花飞舞,听涛声和风声阵阵,全身心好像要化为了光明流去,同雄浑的大自然融为一体。
“你不冷么?”安娜问他道,又从壁橱里取出一套冬服来。
正全神贯注于大自然的郭沫若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指了指楼头那水晶珠儿一般滴滴答答往下垂落的檐溜子,吟道:
“那可不是我全身的血液?
我全身的血液点滴出律吕的幽音,
同那海涛相和,松涛相和,雪涛相和。”
还有一天上午,他在学校的课堂上听讲,突然诗意袭来,便在抄本上东鳞西爪地写出了长诗《凤凰涅盘》的前半部分。晚上行将就寝的时候,安娜为他铺好榻榻米,但郭沫若却毫无睡意。诗的后半部的意趣又袭来了,一行行昂扬、铿锵的诗句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诗不是‘做’出来的,只是‘写’出来的。”他伏在枕头上,用铅笔只是飞速地写呀,写呀,全身都有点像发疟疾似的乍寒乍冷,连牙关都在打战。安娜奇怪了,关心地问道:
“怎么啦,你病了吗?”
火光熊熊,香气蓬蓬。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从此不再死。郭沫若一口气把长诗写完了,乘兴又用歌吟似的声调给安娜朗读了一遍: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切。更生了。
一切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安娜不大明白诗的含义,郭沫若充满感情地向她解释道:
“这诗是在象征着中国的再生,同时也是我自己的再生。诗语的定型反复,是受着华格纳歌剧的影响,是在企图着诗歌的音乐化,但由精神病学的立场上看来,那明白地是表现着一种神经性的发作。”
安娜一边听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里又高高地隆起了,她不久就要为郭沫若“再生”一个孩子。
果然在三月尾上,安娜又生了一个儿子,乳名博生,取其生于博多市,更祝其将来成个渊博的学者。
因为没钱请佣人,一切家中的杂务完全是他们自己动手。孩子刚生下三天,田汉(寿昌)由东京到福冈来访问郭沫若了,在这之前,他们两个还有国内的宗白华已经在通信中建立了友谊。田汉来到寓所的时候,郭沫若正在厨下烧火煮水,好等安娜来替婴儿洗澡;手里还拿着一本Svmons英译Verhacren的诗剧在读。安娜听到有客人来,也就起了床。郭沫若不顾烟熏火燎,一面做着家务,一面和田汉谈笑。两个都是自命不凡的人,郭沫若自比歌德,田汉自比席勒。谈到高兴处,郭沫若偶而说了一句:
“谈笑有鸿儒。”
安娜下楼来为婴儿洗澡了。田汉借题发挥,笑着对道:
“往来有产婆。”
田汉这么说也许是出于无心,但郭沫若听了却感到受了不小的侮蔑。他想:“寿昌大约是嫌我太不清高,太不自重,往来是产婆下女,关心的是柴米油盐,这样是会把诗艺之神骇到天外去的。但他却没有想到我假如有钱,谁去干那样的事?”
上得楼去,田汉犹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郭沫若侧耳敬听,几乎没有插口的余地。古罗马时代最下等阶级的市民除了产育儿女之外,无任何资财奉仕国家。因为郭沫若又添了一个儿子,田汉就向他开玩笑道:
“照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讲来,你要算是粗制滥造了。”
郭沫若听后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又想到古人说的“多男子则多惧……非所以养德”的教训,他只好使泪湖里面的水灌向鼻孔里去。
郭沫若烧了水还要煮饭。平日他们吃的菜只是些白水煮豆腐,萝菔(萝卜)打清汤,为了款待田汉,郭沫若特地烧了两片牛肉。他看了看火又跑上楼谈天,谈了谈天又跑下楼去看火,两片牛肉竟烧得个“巫焦巴龚”。田汉咬了一口,味同嚼蜡,就奇怪地问道:
“这是?
郭沫若解嘲似地说:“一道别致的番菜。”
“哈哈哈!”田汉大笑不止,把两片牛肉一古脑儿吃了下去。
婴儿又啼哭了,安娜顾不上吃饭,连忙跑上楼去哺乳。
晚上去十里松原中散步。田汉尚未结婚,正在和表妹易漱瑜女士恋爱。郭沫若则是过来人,所以田汉用征询意见的口吻问郭沫若道:
“结婚之后,恋爱能保持么?”
郭沫若不加思索地回答说:“结婚是恋爱之丧礼。”
“也有人说结婚是恋爱之坟墓的。”田汉皱着眉头说道:“我现在正在研究中,如没有好方法时,我不想结婚。”
郭沫若想到了安娜和两个幼子,便点点头说:“能永不结婚,常保Pure love底心境,最是理想的。结了婚彼此总不自由。这层倒还容易解决。有了生育更不自由,这层简直没有解决的方法。”
春日融融,樱花烂漫。接连两天,郭沫若陪着田汉游览了福冈附近的太宰府和市内的一些名胜。光照灿烂的自然供给了他们无限的诗料,从两个青年诗人的心中唱出了许多自然的牧歌。
路旁有株老梅。田汉数道:“一、二、三、四、五……”花开可数。郭沫若蹁跹于梅花树下,引颈放歌:
“花呀!爱呀!
宇宙底精髓呀!
生命底源泉呀!
假使春天没有花,
人生没有爱,
到底成了个什么世界?”
归时已是黄昏了,夕阳返照中一切物相都像在燃烧着一般。途中,田汉忽然对郭沫若说道:
“其实你很像席勒。”
“何以如此说?”
“席勒曾学医,你也学医……不过你有种关系又像歌德。”
“何种关系?”
“同妇女底关系!”
一句话把微醺的郭沫若喝醒了过来。大诗人歌德可以称之为德意志的贾宝玉,海涅就曾说过歌德只晓得和女人亲吻。田汉不在别的方面,偏偏在和女人的关系上把他比作歌德,郭沫若不禁吓了一跳,心中只是有说不出来的苦。“我想我今后也不学席勒,也不学歌德,我只忠于我自己的良心罢!”一路之上他都在这么告诫着自己。
安娜产后仅仅五六天,本应绝对保持安静的,但郭沫若陪着朋友外出游玩去了,家中无人帮助,她不得不忙前忙后,无论烧水做饭、哺养婴儿,还是照料三岁的阿和,样样事情都是她一人做。由于劳累过度,弄得奶水断了,生出了种种的苦痛。孩子因为奶水断了不得不用人工哺养,哺养又不得法,因此发生了食物中毒症。抱到大学病院里就医,医生诊后摇了摇头,说:
“孩子恐怕是不能保的……”
安娜一听就哭起来了,双手紧紧地抱住婴儿,唯恐自己的亲生骨肉真要离她而去,郭沫若毕竟是医科大学生,他用商量的口吻对医生建议道:
“有没有最后的手段可以采用?”
医生想了一想:“用饥饿疗法来调治,等到中毒现象的热度退了,才有希望。”
于是一家人搬进病院的一问小小的病室里,守着发高热,因饥饿与痛苦而啼哭的半死的婴儿。郭沫若白天守了一天,到晚间又眼睁睁地守了一夜,百感交集,做了一首《密桑索罗普之夜歌》。那是在痛苦的人生的负担之下所榨出来的一种幻想,恰如由葡萄中榨出的葡萄酒,只有葡萄自己才晓得那是它自己的惨淡的血液。
第二天清早,婴儿的热度退了,安娜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尽管如此,但因这一件事,她对郭沫若打算放弃医学而改上文科所持的异议却有增无减。
原来在去年(一九一九年)暑假时,郭沫若就想改人文科。原因有两个:一是对于文学的酷爱和创立新文学的历史责任感;二是听诊系医生诊断病情不可缺少的重要手段,但他在十七岁时曾患过一次重症伤寒,两只耳朵得了中耳炎,耳鸣、重听,在学医上造成了很大的障碍。因此在进人大学后不到一年功夫,他便深深感到自己学医是走错了道路。
然而,安娜认定医学既可以普救众生,实现基督施爱于人的教义,又可以作为将来生活的保障。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的看法有了矛盾,有时便不免争论了起来。郭沫若在身心两方面都感受到了痛苦,便迁怒于安娜,并且唾弃了一切的科学。“中宵倚案,烦恼齐天,残书散帙堆满前,一轮明月来相见。”歌德的《浮士德》投了他的嗜好,便是在这个时候。
二赢得妻儿作挂牵
从一九一九年夏天开始,郭沫若便开始零零碎碎地翻译《浮士德》。次年七月十九日,他意外地接到了《时事新报》主笔张东荪的一封来信,请他把《浮士德》全译出来,条件是在《时事新报》上刊登广告,售稿抑或抽取版税都听随自便。郭沫若对这项提议感到异常高兴,安娜觉得有了版税可以接济家用,所以也喜出望外。
整整一个暑假郭沫若都没有休息,每天清早四五点钟便起床,连吃饭的时间都疼惜着。费了两个月的工夫,好不容易译完了诗剧的第一部。初稿是用毛笔在质地柔软的日本“改良半纸”上写出的,涂抹得厉害,所以他又工整地誊写了一遍。不久学校开课了,郭沫若把译稿放在一个小小的壁橱里,打算等有机会时再译第二部。
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有一个星期日郭沫若想把译稿取出来整理一下。当他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壁橱以后,脸色顿时变了!——原来那壁橱有一个窟窿并且和旁边的一个橱子的地板相通,约莫三分之一的译稿被老鼠拉去做窠了,纸头咬得和粉末一样碎!
面对着译稿的残骸,郭沫若目怔怔地,惊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本来还有一份底稿,在第二次清写时已经先先后后消费到厕所里去了,而被老鼠咬坏了的这一部分(《街坊》以前的各场),在诗剧的第一部中又恰恰是最难译的部分,把它重译出来不知还要花费多少精力!
郭沫若真是失望极了,连声叹道:“不幸呀,不幸呀,我又遇着了一次‘鼠灾’!”
安娜也感到很失望,她摇摇头对郭沫若说道:
“这是说你不应该做文学家,所以你第一次出马便受到这样的打击。”
这样说,自然是安娜为劝阻郭沫若弃医从文而在借题发挥,但郭沫若听了觉得自己受了老婆的“批判”,心里头多多少少有些窝火。于是乎上次因鼠灾同安娜勃谿的情景,便又在他脑海里复活了起来……
那一天学校开运动会,郭沫若因为没课,从早起来便去朝鲜人某君处教汉语,然后又在城里买了一本高尔基的《我的童年》的英译本。回到家时已经是十一点钟了,上得楼时安娜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突然地对他说道:
“今天我做了一件坏事,不晓得你要怎样地怒我?”
“怎么一回事?”郭沫若忙问道。
“……”安娜怀中抱着睡熟了的和儿,垂着头跪坐在草席上不动。旁边搁着一套冬服——羽缎制的学生装。
“书扯坏了么?”郭沫若又问了一句,平常和儿最爱扯坏他的书籍。
安娜摇了摇头:“不是。”
“是什么?”郭沫若盯着她莫名其妙。
“不是二三十块钱的东西!”安娜提高了声调说。“不晓得你是怎样地怒我?”
“真讨厌!油嘴!”郭沫若这样想着,又忍着问道:“到底是什么?”
安娜一脸愧容说道:“你的冬服被耗子咬坏了!我是包得好好地放着的。”
郭沫若把咬坏了的冬服拿出来一看,只见上衣的左手袖拐上赫赫然一个大洞,背心上还有几个小洞,简直不成物什了。他看后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走到书桌边翻开《我的童年》便读,但是他的心里呀,却包藏着一座火山,冒着火,烟雾层层地在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