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冬服是他初到日本的时候做的,花了十七块钱。现在要做这样一套冬服,怕是四十块钱也不够了,就连一件像样点儿的夏服还要二十九块多钱呢!而他一个月的官费只有四十八块钱。以后虽略有增加,但三人三口要吃饭穿衣,又要缴学费、买书籍、置仪器,所以他们在经济上是十分拮据的。物价又昂贵,一斗米要七块钱,两个大人一个月至少也要吃十块钱的米。
郭沫若和安娜不得不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刚到福冈的时候,他们住在离大学后门不远的一家性质与“当铺”相当、但规模较小的“质屋”的质库楼上,面积只有一丈见方,人站起来可以抵着顶板。东北两面各有一堵铁格窗,看去很像鸟笼,也很像监。狱。就是这样的楼房,每月也要六块钱的房金。
郭沫若六高毕业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东京,向绰号叫张麻子的四川经理员预支了两个月的官费(每月旧额为四十八元)。转入大学以后,第一学期要缴四十八元学费,又要买参考书。医科所用的参考书多是德文书,由于欧战的关系,书籍不能输入,买旧书比原作要贵到五倍以上。他喜欢读书,但他没有钱来买书。望着书店里陈列的如迷宫一样的各种书籍,郭沫若恨不得做一次“万引”。尤其糟糕的是人穷偏遇逼债主,预支时本来约定按月摊还的,可是张麻子从八月份起便全部扣了下来,所以郭沫若在八月底只领到二十四元的增加额。他写信去请求通融,张麻子欺负他是住在乡下的穷学生,竟不予答复。郭沫若无奈,只好把买好了的参考书又拿到当铺里典当以煳口。而黑黝黝的冷麦饭,咸萝菔一盘,煮番薯一碗……这些就是他和妻儿餬口的“佳肴”。
幸好这时成仿吾来看望他来了。成仿吾见郭沫若住处狭窄,就让他们另外在箱崎社前找了一处有楼的房子,和来日本就医的湖南籍的陈老先生同住。于是安娜便成为陈老先生一门的家政妇,郭沫若便成为听差。陈老先生住院动手术时,他下课后常去看望,有时便在病室里陪住。
陈老父子在十一月中旬走了之后,因为租房时预交过三个月的定金,郭沫若和安娜便在那所大房子里一直住到年底。除夕之夜,又搬到了附近临海的那座被鱼腥包裹着的小房子,和渔民为邻。
搬家是在夜里,天上亮着星星,松涛和海涛合奏着低沉的、悲怆的哀音。安娜背负和儿,郭沫若手提行李,在家家户户都在欢度除夕的时候,他们却不得不受迁徙之苦了。受着生活上的压迫,啜饮着人生的苦味之杯,夫妻两人都不免有些伤感。
途经十里松原,郭沫若昂首向天,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
“你笑什么呀?”安娜停下来问道。
郭沫若的眼眶红了,非常伤感地对安娜说:“说来真是巧合,五年前也是在除夕晚上,我离乡背井经朝鲜来日本。五年之后的今天,又是在除夕的夜里,我们不得不搬出那所大房子。我们总没有安生的日子。幸福总是远离着我们。想起这些来我的感伤索性大动了一下,做了好几首绝诗呢。”
“哦哦,是么?”
藉着星光,郭沫若慢慢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吟道:
松原十里负儿行,耳畔松声并海声。
我自昂头向天笑,天星笑我步难成。
除夕都门去国年,五年来事等轻烟。
壶中未有神仙药,赢得妻儿作挂牵。
寄身天地太朦胧,回首中原叹路穷。
入世无才出未可,暗中谁见我眶红?
到处随缘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
朔风欲打玻璃破,吹得炉燃亦可嘉。
穿过十里松原,便到了海边了。一般浓重的鱼腥味迎面扑来,渔家处处吐放着朵朵有凉意的圆光。原来这是一座只有六七户人家的渔村,名叫网屋町。
好在地方近,行李又不多,郭沫若和安娜手提背负地搬运了一两次,也就搬空了。新居一楼一底,虽然简陋得很,但住在海边,住在森林的怀抱里,清风明月不要钱,松声海声任耳听,倒也怡然自得。每当夕阳落海时,血霞涴天,海色猩红。人在松林中,自森森的树柱望出海面时,最是悲剧的奇景。
三日暮的婚筵
一对青年男女立在海边昏茫的旷野里。女的一只手持着洋烛,另一只手罩着西北风,免得把烛吹熄了。她的修长的手指被灯光照透,好像一条条鲜红的美丽的珊瑚。男的借着灯光在图谱上寻索星名。女的问道:
“那北斗星下鲜红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男的把头举起来,朝天上看了一会,又找寻图谱:“唔,那是牧夫呢。”
“那同牧夫品起的一颗清白的星子呢?”
“……那是少女呢。牧夫燃到了那个样子,少女总是淡淡的。”男的回答说,分明在暗示着什么。
“你是想说?——”女人的声音带些领悟的笑意了。只见那男的把她手中的烛光吹灭,两人在天星之下拥抱着了,紧紧地接吻着……
这一对拥抱接吻的男女,就是郭沫若和安娜。
安娜为了让丈夫专心学业,独自承担了全部家务,带孩子,洗衣,做饭……整日忙前忙后,累得汗津津的。两个人正值年轻欲炽,阳刚阴盛,于是每每便有“日暮的婚筵”发生:
夕阳,笼在蔷薇花色的纱罗中,如像满月一轮,寂然有所思索。
恋着她的海水也故意装出个平静的样儿,可他嫩绿的绢衣却遮不过他心中的激动。
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笑语娟娟地,在枯草原中替他们准备着结欢的婚筵。
新嫁娘最后涨红了她丰满的脸儿,被她心爱的情郎拥抱着去了。
安娜被郭沫若拥抱着去了,如像新婚时一样欢爱……
微微喘息着,安娜在枕畔对郭沫若说:“你把我当成了女工兼娼妓……”
“哦哦,是么?”郭沫若微微脸红了。幸好安娜是在开玩笑,否则他真是感到有些羞愧难当。
在网屋町住了不到半年,安娜便又怀孕了。生活的重担压在她身上,所以她不赞成郭沫若放弃医学改上文科。
但郭沫若却执意要改人文科,曾拟往京都想转学进那儿的文科大学。成仿吾来信劝阻,说研究文学没有进文科的必要,“我们也在谈文学,但我们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是在有科学上的基础知识”。成仿吾是学工科的,他的这些话把郭沫若想转学的心事暂时克服了。
郭沫若虽然打消了向京大转学的念头,他的烦闷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竟至狂到了连学堂都不愿进了,一天到晚踞在临海的这所小房子的楼上,只是读文学和哲学一类的书。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左拉的《制作》,莫泊桑的《波南密》、《水上》,哈姆森的《饥饿》,波奕尔的《大饥》,还有好些易卜生的戏剧,霍普特曼的戏剧,高尔斯华绥的戏剧。它们给他展示了一个无比辉煌的文学殿堂,一副多姿多彩、千奇百怪的人生的画卷。他愈是和这些文学书籍接近,便愈是厌弃医学,回国的心事便抬起了头来……
四投进“爱人”的怀抱
正在这时,上海泰东图书局邀请成仿吾回国任文学科编辑主任。踌躇满志的成仿吾把临到头的毕业试验也抛弃了,决定三月底由神户乘船动身,四月一日可以抵门司。郭沫若听到这个消息后,便急转直下地决定在四月一日到门司,和成仿吾同船回国。
“这样急迫么?”安娜问他道。
“是的,我想马上回到国内去。”郭沫若向安娜解释说:“‘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位很葱俊的有进取气象的姑娘,她简直就和我的爱人一样。”当国内许多青年感受着知识欲的驱迫,都争先恐后地跑向外国去的时候,处在国外的郭沫若却苦于知识的桎梏而欲求自由解脱,跑回国去投进“爱人”的怀里。
安娜平常虽是阻挡他,不要他转学,不要他回国,但她看到郭沫若就像成为了狂人一样,呆在家里几个月不进学校,也就决心让丈夫把医学抛掉,回国去另外找寻出路。
“这样也好,”她对郭沫若说:“你的天性如此,谁也不可强求的。”
回国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了。走的时间特意安排在三月三十一日的夜里,因为白天两个孩子会哭着不放爹爹走的,而从福冈到门司坐火车也只要两个钟头便可以到了,完全来得及和成仿吾会合。
白天,郭沫若忙着在楼上整理书籍。安娜帮他收拾行装。他们自同居后这是第一次要远别了,两人的心情都不免有些依依。
从楼上的窗户望出去,博多湾水和十里松原尽收眼底。太阳高高地在碧空中照耀着,无限的大自然成了一个光海了。琉璃一样的碧水,翡翠一样的青松,银箔一样的沙原,还有那正在沙中跳跃的一群儿童,凡人目者到处都是生命的光波,到处都是新鲜的情调,到处都是诗,到处都是笑。这不禁使郭沫若想起了去年三月间,也是这样一个晴空万里、诗笑满地的日子,他领着和儿在海边上散步的情景。当时他曾笑着问和儿:
“阿和,哪是青天?”
阿和伸出小手指了指头上的苍昊。
“哪儿是大地?”
阿和指着海中的洲岛。
“哪儿是爹爹?”
阿和指着空中的一只飞鸟。
郭沫若哈哈大笑了,说:“我便是那只飞鸟!我便是那只飞鸟!我要同白云比飞,我要同明帆赛跑,你看我们哪个飞得高,你看我们哪个跑得好?”
如今他真的要飞了,要跑了,飞过黄海,跑回祖国去。一想到这些,郭沫若真是又兴奋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惆怅。
突然,楼下有粗重的脚步声。郭沫若和安娜下得楼来看时,只见屋主已经从敞开着的那一面径直走进屋子里来了,脸上的表情也颇不友善,是一副催交房金的样子。
郭沫若和往常一样客客气气。安娜从衣袋里取出房金来交给了屋主,圆圆的脸上堆着笑容说:
“这是六元,请多多关照。”
屋主收了房金,又东睃西睃地把屋子环视了一遍,然后,他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对郭沫若和安娜说道:
“这房子要改建了,你们必须在一个礼拜之内搬出去。”
郭沫若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什么?叫我们搬出去?”
安娜上前一步,对屋主请求说:“我们不是刚交了房金么?能不能让我们继续往下去呢?”
“房金是这个月的。今天是三十一日,已经满期了。”
“那……”
“一个礼拜之内,必须搬出!”
屋主吩咐完后就扬长而去了。其实所谓房子要“改建”云云不过是一个借口,实际上他是找到了一家愿出一倍房金的佃客,所以才限期叫郭沫若一家搬出。郭沫若想到自己走了之后,留下的家人却要被人驱逐,回国的决心不免发生了动摇。
“啊啊,我是走不得的呀!我走了你们可怎么办啊?”
安娜的性格是坚强的,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她一下了决心,便没有什么游移。——当初她一旦爱上了郭沫若,便不顾家庭的阻拦,宁愿受“破门”的处分,也要毅然决然地跑到冈山和郭沫若同居,便是一个有力的证明。今天亦复如此,当郭沫若动摇着的时候,反倒是她来鼓励郭沫若执行既定的计划:
“你不是日夜都梦想着要回到祖国去么?你曾经把自己比作炉中燃烧的煤,把祖国比喻成年轻的姑娘。‘啊,我年青的女郎,我自从重见天光,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这首《炉中煤》充分表现了你眷恋祖国的情绪,就连我这个日本女子也受着了深深的感动呀!”
郭沫若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眼睛望着安娜说:“我最放不下心的,便是我走之后,你和孩子们在一个礼拜内不能不另寻巢穴。”
安娜把眼泪强咽下去,安慰他道:“在村上有些熟人,你回国之后,暂时也还有官费可领,我们的事情你可不用担心。只希望你回国去努力,有了职业时,我们便同去跟着你。”
这一天晚上,安娜按照日本民间的风习,特地煮了些红豆饭,烧了一匹红鲷鱼来替郭沫若饯行。
“表示喜庆或祝贺的时候便要用这些东西……”她笑着对郭沫若说道。“还要不要喝点酒以壮行色?”
“好的,喝点酒。”
郭沫若呷了一口酒。三岁多的和儿和一岁的博儿分享着红鲷鱼。安娜望着丈夫和两个孩子,红红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郭沫若忽然伸出手指头来在计算着什么。安娜以为他在计算去车站的时间,便笑着说道:
“离开车的时候还早,慢慢吃,来得及的。”
“不,我不是算这个。”郭沫若带着回忆的神情说:“安娜,我们从冈山同居时算起,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另三个月了……”
“时光过得真快啊!”
今天晚上,他们夫妻第一次要做长久的分离了。走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雨。夜雨淋漓,前途茫茫。丢着一妻二子在后边,郭沫若觉得自己虽说是回国,实际等于是出外漂泊,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安娜为他准备了一把伞。又怕他独自上路心里愈发难过,就主动提议道:
“两个孩子我都安顿睡下了,我送你去箱崎车站吧!”
郭沫若阻止她,说:“两个孩子都还小,夜间醒了怕没人照顾。”
“可是……”
“安娜,我一个人走能行。”
“那,你多多保重呀!”
安娜的脸上滚动着几滴水珠,不知是雨滴还是眼泪。郭沫若和她吻别后,独自一个人到箱崎车站去搭夜车。在夜雨中从十里松原穿过时,他回头望了一下那座临海的小房子——那里犹自亮着灯光,安娜仍伫立在门首向他眺望……
她的心一直紧紧跟随着他,就像圣母玛利亚一样在为他送行。
郭沫若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和夜雨一样淋淋漓漓地洒落着。他的心中这时涌起了万千的感慨,就好像古代的武士出去上阵一样……
“不是说自己很勇敢,有视死如归的精神;是自己的漂泊的前途,吉凶莫卜。”
这样思量着,他冒着夜雨大步朝前走去。无数的古松高擎着一枝枝的手儿在空中战栗,郭沫若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不一会儿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黑黝黝的松原之中了,而声声海涛仿佛在身后催促着他快快赶路,又仿佛在呼唤着他早早归来……
啊啊,博多湾哪,博多湾!
这是我许多思索的摇篮,
这是我许多诗歌的产床。
我忘不了那净朗的楼头,
我忘不了那楼头的眺望。
我忘不了博多湾里的明波,
我忘不了志贺岛上的夕阳。
我忘不了十里松原的幽闲。
我忘不了网屋汀上的渔网。
“五·四”运动以后,郭沫若为了推动新文学的发展,往返奔波于上海和日本之间。一九二一年七月,他和郁达夫、成仿吾等人组织了著名的文学团体“创造社”,并为《创造季刊》、《创造周报》撰写和组织稿件。同年八月五日,他的第一部诗集《女神》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中影响最大、成就最高的一部新诗集。
在文学事业上取得卓著成就的同时,一九二三年三月,他从九州帝国大学医科毕业并获得了学士学位。这一年的年初,安娜又生了第三个儿子,取名佛儿。
毕业前夕的一天,郭沫若曾收到长兄郭橙坞的来信,让他回四川谋职,并对郭沫若的婚姻问题提出了两种解决的方案:一是与张氏离婚,二是和两位妻室同居。前一种勉强可以称之为“咸与维新”;后一种则是沿用的旧习了(旧时妻妾同居者甚多)。但郭沫若考虑了半天,终觉不妥,于是便给大哥回了一封信,表明心意道:
“离掉张氏,我思想没有那么新;二女同居,我思想没有那么旧。不新不旧,只好这么过下去。”
只好这么过下去,与安娜母子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