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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南炕吉烟袋一伙儿老辈人,喝的差不多了,抽着烟唠着闲嗑,二叔说:“咱那股子的大星子,不也在黑龙镇上吗?听说在松花江码头上干脚行,扛大个儿,混的不咋样儿?腰挂笊篱,捞不上干的,连个窝都没有?睡觉没铺盖,不用脱裤子,省了那二遍事儿了?媳妇也没混上,柳条去皮,光棍儿一条!”二婶子说:“你别糟尽人不花钱,混的不好是实情,也没有你说的那邪乎呀?她娘是气的。去了好几年了,一个大子儿也没给家捎来?”二姑说:“那哈自古就是兔子不拉屎的地界,要是好成啥似的,那满清皇帝还能死乞白咧的打破三海关,往咱这关里跑啊?”吉殷氏冲二姑说:“得得,得了?你坐庙堂,俺住草房,净说那些跟咱们不着边际的远边子话,谁能听得懂啊?天不早了,春芽拾叨喽,俺还要和面发上,明儿个一大早烙发面饼,给仨小子带着路上吃呢?”二姑品个烟袋说:“瞅你这火燎猫的脾气,说呛锅就呛锅?俺这不担心吗,别取卵杀鳖似的,就指望他仨搬个金山银山回来?那得秀才、举子、进士一步步的来,你看谁一下子连中解元、会元、状元的了?从隋唐两朝兴科举,到今儿个,满打满算,连中三元的,只有十三人。咱这仨小子,一准给你抱个金娃娃回来,俺看咱家祖坟得冒那个青烟喽?”大姑说:“二妹子,你也不用这么说,那啥事儿,是得一步一步来不是?那山海关,也不是满清打下来的呀,唱吕剧的不说了嘛,那不是吴三贵损玩意儿打开的关门吗?你也记混了,俺也就这么一说,你别跟俺掰哧,俺也掰哧不过你?俺说呀,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贫寒,那可没准仨小子会抱回一个金娃娃呢?你别一碗水看到底,门缝瞧人把人看扁了?这仨大小子,俺打小看就行。又学了做买卖的手艺,抱成团,拧一股绳,不出三年,这房子得推倒重盖?你不用咂巴嘴,俺信!”吉烟袋下了炕说:“别拿棒槌就当真[针],呛咕啥你俩,回吧?”

南炕老辈人这要走,北炕的吉德起身下地说:“别喝了,送送老辈人?”二滑蛋忙跟上一句,“咱也走吧!再不走,大哥就拿出孙悟空的绝活,抓耳挠腮了?明儿个就要走了,今下黑儿还不扒扒炕掏掏炕洞子?”吉德上去给二滑屁一个脖溜子,又摁摁脖梗子说:“你小子嘴就会放嗤溜屁,你留下和泥吧?”三嘠蛋一高下炕,蹦到地下的起哄,“嗷!二滑屁留下喝汤拉蜜吧!嗷!嗷!”

送走客人,吉德伸个长长的懒腰,仰望天上爬到半空的弯月和满天繁星,吉盛也跟着看,“大哥,你看那是天河。河那边最亮的是织女,河这边最亮的挑着两个小星星的是牛郎。俺听说王母娘娘是叫织女和牛郎七天一会面,传话的天使是个大舌头,给说成七夕了,这就苦了织女和牛郎了,得苦等一年才能夫妻圆聚一场。”吉德唉了一声说:“俺还不如牛郎呢,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一趟呢?”吉盛问:“大哥,这月亮跟星星不是跟人走吗?”吉德说:“人走月亮走,人头一颗星。”吉盛孩子气的说:“啊,俺只要想娘了,俺就瞅瞅月亮,娘就知道了。大哥,你要想嫂子,也瞅瞅月亮,她也会知道的。”吉增叫三嘎蛋拽出去,唠了一会儿,回来赶上吉盛的话茬,“大哥瞅月亮,还不跟月宫里的嫦娥对上眼啊,还能想嫂子啦,魂早叫嫦娥勾去了?”吉德刚要抢白吉增,就听春芽站在房门口,哎哎的轻声招呼他,“快来。俺给你拾叨的东西你看行不,还有这盘缠放到哪哈好啊?”吉增念秧,“大哥是有人疼喽!老三有娘疼。咱是秃尾巴老李,不着娘稀罕哟?”吉盛推着吉德说:“大嫂等不及了,快去吧?小俩口好好亲热亲热,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吉德被吉盛推着,扭扭达达来到门口,装模作样,又怨又怪地申斥说:“你喳喳啥,馋嘴猫似的,叫爹娘听见了,你不臊得慌啊?俺还有事儿商量呢,你进屋去吧?”春芽瞟一眼两个傻愣愣的小叔子,拿手偷偷拽一下吉德的衣襟,羞达达地低头进了屋,带上了门。吉德俨然地又煞有介事的回身对两个弟弟说:“你俩把娘赶做出来的棉袄、棉裤,还有棉鞋、皮帽子、棉手闷子分开捆扎好,弄利索点儿,要不然路上累赘?盘缠俺带着了,才你嫂说藏掖好了,俺进屋瞅瞅,路上歹人多,弄丢了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吉盛又推了吉德一把,老人似的吧吧,“屋去。你可别褶了哥,俺没吃过肥猪肘子,还没见过猪跑啊?哪个爷们闯关东,娘们不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哭啼啼的。牵肠挂肚,就像生离死别似的。你也别嘴硬,个顶个?别说你小俩口,才钻进蜂蜜罐,刚咂巴点儿甜味,又要扯黏花糖了,搁俺是受不了啊?”吉增轻轻撸了吉盛一脖溜子说:“贫嘴!”就又推吉德进屋。

门“呼达”一下,“ 唧吜”一声,一抹灯光射出,春芽一闪笑脸儿,把吉德用门扇子裹进了屋。吉增吉盛小哥俩嘻嘻的佝偻个腰,惬慊的垫着个脚儿,回了上屋,一进外屋门,就听爹娘再悄悄地绊嘴。

“你个蔫老屎,比螃蟹都横?俺算看透你啦,欺瞒到俺的头上了啊?俺弟弟这些年来信来电报,你凭啥不叫俺知道,二上给觅下了?你以为俺喇喇呼呢,好糊弄是不是?你心里那小心眼儿,别以为俺不知道?不就怕俺弟弟要回……”吉盛一听吉殷氏说的话,就长个心眼儿,按住吉增,猫声雀动的,猫腰蹲在里屋门口旁,就听吉烟袋咬着牙,使狠地说:“俺的活祖宗哪,你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小点儿声?你不怕包子不漏馅儿是吧?你再胡咧咧瞎嗙嗙,俺撕烂你的嘴?俺不是怕你知道了,又哭天抹泪的吗?这都瞒了二十年了,这回你弟弟认不认俺也豁出去了?养都养了,俺也不怕那一天?你老殷家就这一个后,俺再心疼,再舍不得,俺也得对得起明喜呀?他对俺不薄,俺能丧那良心?”

“凭良心说话,俺老殷家是欠你的,可你也不能断了俺的念想啊,叫俺误会俺弟呀?俺心里骂了多少年俺弟狼心狗肺呀,俺那苦跟谁说去?瞒着俺爹俺娘,他们临咽气都没闭上眼,就认为俺老殷家从此绝后了,连个上坟烧纸的人都没有啦?还叫俺劝劝你,过继给俺老殷家一个,这话俺咋跟俺爹俺娘说啊?”

“那你不早说,那不就……”

“早说,俺能二上做主啊?你不觅下这信这电报,俺不早问俺弟了呀?你说你蔫嘎的误了多大事儿,俺记你一辈的大疙瘩?好人歹人都你当了,你得活活气死俺哪,护犊子玩意儿?”

“这回肉包打狗,有去无回了?俺一想到这哈,这心拉拉的疼,像猫挠狗刨似的。嗨!这就是命啊,该遭这养猫养狗的罪?”

“俺舍得呀,你说?一口米汤一口馍的,俺易呀?呜呜……”

“就知嚎嗓子,破老娘们?神龛供的肉,谁供上的还不是谁得呀?这臭小子,面善,不像那丧良心的?”

“文静她……”

“你小点儿声吧,别提名道姓的了?俺到外瞅瞅,你再看看别落下啥?”

吉盛和吉增听见吉烟袋下炕的声音,就猫雀的退出外屋,回到东厦屋,俩人坐在灶沿上哈哈的喘粗气,吉盛自语地说:“憋死俺了?这没头没尾的,老俩口说的啥呀?神神兮兮的,叫人犯猜疑?啥大舅,又老殷家绝后的,蹊跷?哎二哥,咱们这回闯关东,大舅是不是想从咱哥仨中过继个谁呀?”吉增铺好被褥,躺在炕上说:“你呗!”吉盛轱辘辘地躺下问:“俺?不会。听爹那口气,像似大哥?那还说,瞒啥的干啥玩意儿?啊,大舅跟爹早商量定是谁了,就瞒娘一个人呢。要不然,爹压下那些电报和信干啥呢?哼,准是这么回事儿。”吉增不愿费心地说:“别瞎猜了,困死俺了,睡觉!”吉盛嘟囔一句,“猪!不长脑袋的玩意儿,就知道吃了睡?”

灰暗暗的屋里,传来吉烟袋轻轻的招呼声:“老二老三,起来。跟爹上祖坟,烧点儿纸磕个头,告诉先人一声。这要不,该挑礼了?”吉烟袋听没动静,就凑到炕前,拨拉吉盛,又推推吉增。吉增迷登登的翻个身,“你瞎折腾啥你,该死的玩意儿?”吉烟袋拿烟袋锅,磕磕吉增的脑壳儿说:“你小子还懒啊,给俺死起来?”吉盛霍地爬起来,揉着惺忪忪的眼睛,叫声“爹”,又拿脚蹬吉增,吉增火火的撅达两下,吼道:“小崽子你找死啊?”吉烟袋撩起吉增盖的棉被,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吼啥你,就知道瞎吼?快爬起来,跟俺上坟去。”吉增爬起来说:“爹呀,这天刚灰矇矇的,就……”吉盛穿好衣服,下了炕说:“别磨唧了二哥,爹都急了?”

爷仨拿了祭品等物出了村,在地埂的毛道上,七拐八绕的到了吉家坟茔地,在小山似的大坟头前,摆下又白又暄的馒头和适节气水果,吉增拿三张纸压了坟头,吉盛到靠后的一排坟头,给自家一股的祖辈坟上压了纸,又一一磕了头。吉烟袋点上一炷香,虔诚的插在香炉里,念叨,“请老祖宗保佑俺儿一路平安,事事顺溜,大业有成。”然后,又叫吉增和吉盛点着纸钱烧了,爷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

回来的路上,吉增撅个嘴嘟囔,“爹就是偏心眼儿,一大早就把俺薅起来了,上坟咋不叫上大哥呢?”吉烟袋拿眼睛狠狠的剜哧吉增一眼,哼哼撅达两步,背个手,竟直朝前走去。吉盛扯扯吉增的衣角说:“二哥,你别不懂事儿,大哥他不还有大……”吉增攮气地一句一扽地说;“你多懂事儿?你多会来事儿?你又多善处事儿?净装好人!”

爷仨拉拉尾似的,来到吉家祠堂。戏台对个的祠堂,三间青砖大瓦房,被青砖大围墙,围得严严实实。门楼檐下挂着,“吉家祠堂”匾额。据说是清朝宰相大学士刘庸书写的。苍劲有力的金粉墨宝,金光闪闪,灿烂夺目。两扇厚墩的大门紧闭,两只石狮忠实守护在大门两侧。吉氏家族子孙,路过时都肃然起敬,板着脸走过。

吉烟袋踌躇不前的看看刚刚烧红的东边天,又沉吟一会儿,才走上台阶,扣响铜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