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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舢舨子贴进了江通子岸边儿,岸边上的泥土叫水桄的滑出陡隘子,露根的柳毛树树枝倒吊挂进江水里,舢舨子很难靠上岸边儿。云凤焦急地寻找靠岸的地场,吉德提醒地说:“找到船,就找到上江通子的道了。”冬至手挑着马灯,低头猫腰的手拄船头张望,“云凤,前边儿,前边儿!有两条江上队的舢舨子,看见了吧?”云凤答应看见了,叫冬至把灯吹灭喽。灯熄了,借着灰暗的夜光,云凤把舢舨子靠到那两条舢舨子夹空儿,停牢靠了,冬至摸到一条舢舨子上,拉着锚链上了岸,捞舢舨子前头托住沙地,拴好锚链,云凤头里上岸。

黑煞煞的柳毛树,叫江风吹得波苍涛涌,沙啦沙啦的齁齁。柳毛下没腰深的大叶樟夹杂着芦苇,绵连的厮混缠磨,如烟似醉。云凤扒拉开湿漉漉得像悠悠刚刚沐浴过女人披发一样抽打人脸的柳毛条,往里窥探。黑擦擦的柳毛挡住视线,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只有像似黑压压看不见的风鬼在耳边打呼噜。

云凤摸索的找到猫狗道,说声跟上,就长虫似的扒着柳毛树条,摸到四马架前的柳毛茬子垒砌的院墙旁,身子跪蹲在半人高的茅草里,怄双眼观察动静。

屋里静悄悄的,微弱的灯光,透过窗户纸印着一个佝偻的背影,不时的抖着肩膀传来两声咳嗽。

云凤摆手叫吉德一伙儿人等着,个个儿站起身,捋捋辫子上沾的树叶和草屑,拿着菜刀,义无反顾的朝房子走去,大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英雄气概。

到了房门前,云凤停了停,稳稳神儿,伸手拉开房门进去,敞开没关,留走时方便。转眼,窗户纸上印出云凤秀溜溜的身影,吉德一伙人清晰地听到:

“大娘,你一个人大半夜点啥灯啊,这不瞎子点灯白费蜡吗?”

“哪又冒出了丫头,说话这个冲?”

“没听出来呀大娘?”

“耳熟!是云凤吧?”

“都说瞎子耳尖,真不假?我是云凤啊!”

“哎呀真是云凤儿媳妇啊,你咋来了呢,都想疯了我你呀?”

“瞎谝,就嘴上会说?你那么想我,咋不叫大虎吱会我一声呢?”

“这咋说的。大虎头脚回来,你后脚就叮上了,这回呀,你来就别走了,和大虎圆房得了?上回的镯子,你咋没带走啊,叫我瞎想浑想的睡不着?”

“圆房好啊,大虎他人呢?”

“他呀,掉魂了?说是等啥人没等来,就到北撇子鱼窝棚吃鱼去了。大虎等的人,八成说的就是你吧?”

“他们几个人哪,都去了?”

“几个人,闹哄哄的,我也分不清有几个人,反正有一帮子人,都去了。”

屋里沉默了。

吉德一伙儿人心凉了,‘牛二没在这旮子,叫鲁大虎弄到哪去了呢?’

“啊,我想起来了,那西屋好像捆个啥人,叫我听着点儿。”

“那屋还捆个人,知道是谁吗?”

“大虎能捆啥人,仇人呗!”

窗户纸上印的云凤人影不见了。

“云凤!你干啥去呀?”

“我到院子里看看大虎回来没有。”

西屋门,“吱嘎”响了一声。

“云凤!云凤!晚上江风大,看别抽喽着啊?你这孩子,还不错眼珠儿了,大虎叫你那么上心?”

院里灯光影下,有两个人影哈腰躬背猫行鼠蹿的,急速来到杖子院旁的吉德一伙儿人跟前,熟悉的人影面孔,吉德抓住牛二的手,紧紧地捏了又捏,催促云凤,“快走!”

“云凤!丫头你听好喽,我知道你把人救走了。我造的孽,我不能再叫我儿大虎再替我扛着。”大虎娘拄个烧火棍似的柳条拐棍儿出现在房门口,齁喽齁喽地冲黑里大声喊道:“从打你把我给你的镯子掖在棉被里那会儿,我就知道你做不了我的儿媳妇。谁好人家的丫头,愿嫁给一个胡子。我儿大虎孝顺啊,他把娘的话搁在心里,拿这个你相好的命来换你,我心目中你这个儿媳妇,这太损了!我知道,你是我家老三的干侄女,大虎敢这么做,都为了我这瞎老婆子。丫头,我这都念你伺候过我一场的份上,快走吧!等那头犟驴回来,一根筋,死胡同,拧上劲儿了,恐怕你走不了,还得搭上一条人命,不是你相好的,就是我的大虎啊!大虎整这一盖帘子,粘豆包算沾上了,论人情世故呀,老三我和我儿大虎对他有恩哪,大虎也是死罪可饶活罪逃不过啊?这大绺子,老三容不下瞎说八道的。孩儿呀,大娘对不住你了,怪就怪咱瞎老婆子吧!”

一伙儿人,猛然听到大虎娘静寂中的天惊地骇的话音,吓了一大跳,愣神的听完,激动得眼潮唇颤。云凤从松开绑在牛二身上的绳子时起,就一直攥死牛二的手,拉拉牛二,走到院门前,双双跪下,“老太太,你就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我俩给你老磕头了!”

“哪来那么多礼数这孩子?”大虎娘挥着拐棍儿,急切地催促,“快走、快走啊!”

云凤捞起牛二,向吉德一伙人一招手,“快走!”老鱼鹰在岸边接住云凤一伙人,压低嗓子问:“找到了?”云凤说:“找到了!”老鱼鹰拽起锚链,“快上船!”呼噜呼啦人开始上船。

“哈哈哈啊呀,胸膛打眼儿,内腔透风了啊!猫拦老虎,哪只眼睛瞎了呢?云凤妹子,你留下吧!”鲁大虎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的,冷丁出现在船头前,透着囊中之物的喜色,打着酒嗝,“人都来,走啥走啊,老太太还等圆房呢。牛二这小子正好赶上,就当我的傧相吧!哈哈哈弟兄们,把新娘子请下船吧!”

八九个人的枪口,从柳林中探出头,人就跳到船头前。

“大虎!”老鱼鹰像老黄忠,凛然的捋着鹤白的虎须,又似当阳桥上猛张飞,大声断喝,“你别胡来,老鱼鹰在此!”

“嘿唬啥呀老鱼鹰,我鲁大虎敢做下这事儿,就是吃下了豹子胆,还怕谁了呀?云凤是个个儿给老婆婆装的烟袋,今儿又个个儿送上门的,你老绝后头是不知这老礼是咋的,还是倚老卖老装糊涂啊?”鲁大虎桀骜不驯地不把老鱼鹰放在眼里,我行我素,“我就按这老礼儿了,你能咋的我你个老不死的?”

“鲁大虎你又上驴劲是不?鱼鹰爷爷这可是大当家的干爹,他绝后,那你眼里还有大当家的吗?”云凤发疯的指着鲁大虎,歇斯底里的大骂,“你也有老娘在堂,说出这畜生都不如的牲口话来,我都替你害臊?”

“骂,骂得好!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我不跟女人瞎扯,好男不跟女斗。哎牛二,我不跟你说了嘛,立秋那天你该跟你的小樱桃结婚还结婚,她那个她爹订的男人我做了他,不就完了吗?你看你随了你的心愿,我也还了我老娘的心愿,两下都合胃口的事儿,咋还把老爷子惊动了呢?瞅这整的,整的老爷子多不够脸儿这个?也整的我两面不够人,骑老虎下不来了,我也只有砸了锅,沉了船,抽了锅底的柴火了?”鲁大虎断然的一挥手,“崽子们,抢亲了!押上娘家人,拜堂!”

“慢!”吉德跳下船,走到鲁大虎面前,“鲁大哥,你宅心仁厚,一向不欺负人的。你老娘相中云凤是实情,也不假,可云凤不认可呀?她和牛二已有婚约,这就强人所难了?你硬来,嗤尿,戗嗓子,强拧的瓜不甜不说,也太霸道了不是吗?咱绺子扯大旗,保的是一方平安,不欺负百姓,你这行为,有违山规,这是绑老百姓的票,你可知罪?”

“大少爷,违不违山规那是我的事儿,你管得着吗?再说了,云凤是我们绺子上的人,我这也不算欺负老百姓,违背了哪条山规?”鲁大虎上了颟顸劲儿,对吉德的话就当擀面杖吹火。“我问你,那牛二呢,你咋说?”鲁大虎叫吉德问得哑口无言,理屈词穷的强词夺理,“我告诉你大少爷,我打逮你那天,我就一向很尊重你,你别撕破脸?这事儿你别跟着瞎搅和我跟你说,别说我翻脸不认你大贵姓啊?你有老婆的人,哪知在场这些全打光棍儿人的难处啊?我三十好几的人,胡子也是人,我******就不该说上个老婆吗?崽子们,平常我鲁大虎咋对你们的,还不上?”

“上!把鲁大虎给我捆喽!”

两下僵持之下,曲老三陡然出现,横空大喝一声,众啰喽一向以曲老三之令是从,愣眉愣眼瞅瞅鲁大虎,二话不说,拿下了鲁大虎。

“大当家的,崩了我!我三十好几了,整天枪里来弹里去的,替你挡枪子儿,没功劳还有苦劳吧?咱老娘瞅上的包子,狗来抢食,我能眼瞅着?我绑人,不就想讹个老婆吗,有啥错?我告诉你老三,老娘相中的娘们,不管是玉皇大帝的七仙女还是皇上的格格,我定弄到手,叫我那瞎老娘高兴!哼,有云凤这天仙,我鲁大虎还不想死了呢,艳福谁不想享受呀?老三,你拔我一根汗毛试试,问我老娘答应不答应,你敢吗?”

曲老三弃船上岸,瞅也不瞅醉哞哈的鲁大虎一眼,就一声不吭的倒背着手,顺毛道走向四马架。众人拥着还拧在酱菜缸里耍髻子的鲁大虎,跟着曲老三进了院子进了屋。曲老三进门,见了大虎娘,叫声“娘”,“噗咚”跪下。

“是老三吗?”说着,两手摸摸馊馊摸着曲老三的头,“我儿这是咋啦,男儿膝下有黄金,好好的下啥跪呀?”

“老三对不住娘了,该跪!”曲老三梗直脖子,“崽子们,鲁大虎夺人所爱,绑票害人,执行山规!看在老娘一个孤寡,一把屎,一手尿,拉扯大不易的份上,死罪可饶,活罪不免,折罚二十大棍。”

“是!”

“老三哪,你有情有义!”大虎娘搂头抱住曲老三,抹哧着,泪花闪闪地说:“这畜生,该打!”

“三叔,你别激溜,瞅在干侄女面上,饶了鲁大哥吧?”云凤拉一把牛二,给曲老三跪下,“亲不亲,一家人。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当娘的面打她儿子,太……”

“打!”大虎娘颤巍着手,指着外头喊:“你们不打,我就动手!”

“我愿赌服输,动手啊,听见没?”趴在院子里柳条垛上的鲁大虎,听老娘发话了,叫喊:“娘!儿不孝,惹下这人不人狗不狗的大祸,连累你老生气了,该打!”

“三儿,你干爹不夺你的面子,大虎作下不是人的事儿,该打!”老鱼鹰在窗下求情地说:“不过,这事儿事出有由头,云凤不该装那袋烟,更不该拿话哄骗老太太,鲁大虎又是个孝顺孩子,咬了死筋头,认了死理儿,才绑了牛二,要挟毁了这门亲事儿,是该打该罚,就打几棍子罚戒一下算了,叫他长长记性。那二十棍下去,人打瘫了,谁伺候啊?”

“听爹的,就不忍心打了?”曲老三两难地又果敢地说:“可我是大当家的,由不得我念私情,打还是要打,减十棍。”

静得吓人,“嘭!嘭!……”曲老三一直跪着,老娘涕泣哭着,在场的人酸心的,气愤归气愤的怜悯着,老天只有默默数着‘一、二、三……’

临走,曲老三给大虎娘磕了三个响头,留下十块大洋,又把鲁大虎搀回屋里炕上,敷上治枪棒伤的鹿角粉,安抚地说:“兄弟好好养伤,云凤我带走了。等天下太平了,我给兄弟张罗一门好亲,叫老娘抱上孙子!”鲁大虎感动地说:“我鬼迷了心窍,叫大当家的分神了。”又拉着牛二的手,“兄弟,到嘴的肉叫你抢去了,你好好享用吧,我没那个福份啊!你要欺负云凤妹子,我可不饶你小子?”牛二也感动的拉过云凤,邀请鲁大虎喝喜酒。

牛二结婚这天,艳阳高照,天爽气爽人更爽,全圩子人不用请,都来捧场看热闹。

牛二一身的长袍马褂,肩挎彩绸红大花,笑挂在脸上有些牵强,老有啥事儿惦记着。

冬至明白,拽起牛二,快步走向去小樱桃家的道上。

“干啥呀冬至你这,坟圈子还有活气了,我不去?”

“了却了你的心愿,打今儿往后都安分守己过日子,不许再扯犊子了?”

一家离小樱桃家很近的死胡同苞米楼子下,跑出一身红嫁妆的小樱桃,紧紧搂住牛二亲个嘴,又亲个嘴的,洒泪匆匆跑开了。牛二傻愣的挂着泪花,望着渐渐远去飘飘的红云红霞,拐弯不见了。

“走吧新姑爷?你老婆叫云凤!小樱桃死了,搁在心里,不许挂在嘴上啊?”

“我忘了她。她忘了我吗?”

“你这么想,就是不想忘了她吗?云凤可是个死心眼儿,一脚能踩死口肥猪,你别脚跐两只船,依念旧情,死灰复燃啊?啥情啥意,啥一朵花啊,都是豆腐渣!”

“我试试吧!”

牛二在吉德和吉盛一帮小哥们簇拥下,由鼓乐班子和西洋乐队陪同,到江沿村迎回一顶大花轿。曲老三和老鱼鹰骑马亲自押着大花轿,后面两队送亲的马队,人人腰里插一把黑黑的带红绸穗的驳壳枪。再后是两队骑乌骓马和赤兔马,穿皂色服和红色装的侠客和壮士,威风凛凛,凛凛威风,彰显着胡子的霸气和悍勇,也透着侠客和壮士的豪情和豪迈,一路吹吹打打进了圩子,乡邻街坊头一回开眼,这结婚还有这种结法的。

在圩子的十字路口,牛二浩浩荡荡迎亲队伍与小樱桃寥寥可数接亲的人群碰到了一起,双方鼓乐班子叫劲儿地对着鼓噪,斗狠,显摆,互不相让。

土狗子和土拨鼠刚婚未出月,回避“新人不出月不迎亲”的风俗,在家捞忙。土狗子在十字路口等着接亲队伍,见着牛二,凑到马前,“这整的,要不和小樱桃两家就错过去了,可都叫小樱桃他爹为少给两块押轿钱,耽误了时辰。我给小樱桃忙活人俩儿买路钱,叫他们遵守‘嫁让娶’的老规矩,这咋还不让呢,都连在一起了?”牛二问土狗子,打灾星棒子带了吗?土拨鼠递给牛二一根儿大擀面杖,“婶子早防这一手了?”土狗子嚷嚷,“让了让了!”对方收了喜钱的忙活人,“嫁让娶了!”往旁一撤,牛二迎亲队伍打小樱桃接亲队伍擦身而过。本来两家新郎不期而遇,双方搭个棒槌驱邪避灾应个景就得了,可心中嫉恶如仇的牛二,照小樱桃的大烟鬼夫君背后猛的来了一擀面杖,“牛粪!癞蛤蟆!”打得那新郎“哎呀妈呀你打冤家呢呀?”土狗子看了没容空,怕引起麻烦,就照那新郎骑的马屁股鞧醢了一拳头,“去你妈的吧!”那马就快窜几步,耍单帮了。

两轿子相错,撩开轿窗帘的云凤,看见回头盯着牛二瞅的小樱桃,呵呵地喊:“恭喜小樱桃!”小樱桃喜喜幸带着忧伤,“哎云凤,同喜同喜!”说着,投过一枚缀着红绢布的大铜钱儿,云凤接住后,也投过类似的避灾星的大铜钱儿。

“新娘来了!”

“新娘来了!”

新娘“抱福”的抱个斧头下轿,牛二刚抱起,土拨鼠就指挥小孩伢子们蜂拥而上,五谷杂粮雹子般的砸向一对新人,“打魔鬼!打魔鬼啊!”新娘还有个盖头,可苦了牛二,噼啦啪啦的五谷杂粮夹带着坏人的小石子,叫牛二吃尽了苦头,“土拨鼠你小子报复啊?”土拨鼠笑嘻嘻地冲牛二喊叫,“哈哈你忘了,我结婚那会儿,你咋对付我和我哥的?”牛二一听,想起土拨鼠和土狗子结婚,是哥俩手搭手当花轿,把春花抬过门的。牛二冲土拨鼠不得不说:“好小子,有你的。”

约定俗成的婚礼仪式一过,如云的宾客落座,推杯换盏,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