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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和日丽,艳阳高照。迎亲送嫁的队伍,一路从碧波万顷的渤海之滨黄村,一溜烟儿的赶往吉村。两只雄狮随着喇叭锣鼓镲欢快的吹打,在轿子前面生龙活虎的舞耍。亲戚里道的婆家人、娘家人,在轿子后面拖成个好长好长的一条大尾巴,熙来攘去,说笑唱唱,闹闹哄哄。大汗淋漓的轿夫,颠着轿子喊着俏皮号子,更逗起人们的好兴致,一路上附合的喊号子声震撼着齐鲁大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十多里的黄土路腾云驾雾一般,扬起一路的尘土,花轿转眼就到了张灯结彩的吉家大门口落轿,土坯土墙灰黑瓦都冲着喜气儿。鞭炮炸响,轿帘掀起,押轿的娘家小舅拿到婆家给的押轿喜钱,摘下挂在轿头上的离娘肉,新娘放下怀里“抱福”的斧头,娘家舅婆从轿子里扶出新人,爬上了新郎官吉德宽厚踏实的脊背上,新郎新娘在一帮调皮的半大小子呼嚎声中,迎着打过来的簌簌冰雹般的五谷杂粮跨过院门槛儿,新郎在红烘烘的炭火盆前把新娘放在铺着红布的地上。捞头忙的支活人仰脖高喊:“跳火盆喽!”新娘在舅婆的搀扶下,红燕子一般跳过火盆。繁文缛节,拜天地、拜公婆、夫妻对拜,拜过堂后,新郎吉德抱起新娘进了西屋的洞房。

洞房里,红幔帐从中间分开拢挂在东西两墙上,一盘丈二炕铺着红被,上面洒满了核桃、栗子、落花生、大红枣儿,其意是小两口和和美美的淘气,早生儿子。炕桌上摆着纸壳糊的荷花瓣盒子,里面浮浮溜溜装满了红豆子、花豆子、黄豆子、蚕豆子、大豆子五色豆子,意在五子登科。地上的八仙桌上,放了一瓶滴水观音瓶的烧锅,一绺绿绿的韭菜泡在瓶里,取意夫妻平平安安,天长地久。

迎亲这一路上,吉德心里都闷闷的乐不起来。本来吉德就对爹娘听媒婆瞎喔喔包办的婚姻不满,可又不能表现出来,就得忍气吞生地装得乐呵呵的,黄连再苦也得当蜂蜜水喝,他可不愿担不孝的坏名声,只要哄爹娘高兴。他自个儿安慰自个儿,就是说个‘凹头深目,长胀大节,昂鼻结喉,肥顶少发’ 丑八怪的钟离春,‘丑妻近地家中宝’嘛,俺也得认喽!

从打定下这门亲,吉德就净往好处想啊,暗暗祈祷一切都像媒婆所说,可别真的弄来一个砢碜闺女摊到俺自个儿身上。一百个大枣儿里有几个劣枣儿,那么大雨星子就醢在俺头上,俺咋那么倒霉呢?可事情往往事与愿违,还真的出了点儿岔子,节外生枝。没有和吉家攀上亲的就在暗地里嚼烂舌头根子,风言风语就像不长腿的瘟疫在村里就传开了,说啥的都有,说的可埋汰了,把春芽儿说得一无是处。有的说,春芽儿这丫头长得如何如何的看不下去眼儿;也有的说,春芽儿这闺女不安分,跳墙爬狗洞钻杖子,扯七挂八的,早破了女儿身;更有甚者,坐在吉家炕头,颠着两半屁股跟吉殷氏瞪着眼瞎扒,说春芽儿早看上本村鱼窝棚里一个打鱼的了,经常夜里在一起鬼混,还找老郎中打过胎儿,好悬没折腾死了。说媒婆拿了老黄家老鼻子钱了,猪肉半子她能不净捡好处楦(xuàn),癞蛤蟆说成金蟾,癞皮狗说成杨二郎的天狗,大鹅说成天鹅。对这玄之又玄,有鼻有眼的传闻,吉殷氏坐立不安,偷偷把媒婆叫到自家苞米地一顿审问,媒婆骂东家操李家的,拍着肉嘟嘟的胸脯打保票。吉殷氏这也没全托底,心就跟水缸里的葫芦瓢,漂漂浮浮的。吉增又跟着添乱,往吉殷氏心上捅刀子,当面逼着吉殷氏退婚不说,还把媒婆诓到村头沤大粪的大坑旁,往媒婆嘴里抹大粪汤,又把捡来的一双破鞋挂在媒婆的脖子上。吉盛可留有个心眼儿,对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不急不噪,有天他约了几个当年的光腚娃娃,一块堆儿去了趟黄村,回来后和吉殷氏背后嘀嘀咕咕好一阵子,吉殷氏抬头纹舒展得溜平,喂猪还哼着自个儿顺嘴遛哒的小曲儿,把吉烟袋当活鱼焖在锅里干翻白眼。

吉烟袋和吉德爷俩儿下地耪地头蒿草时,吉烟袋叼个短杆儿烟袋锅,心事重重的问吉德,“儿呀,爹是不做错啥事儿了,俺心里老咕咕的不淤作,你有啥不痛快的就跟爹说,爹去跟你娘说,大不了爹就不守信了,一辈子也就这一回,爹的老脸还能挂得住一张门帘子。”吉德听了爹的话,心里暖和多了。

这些传闻,对吉德来说是雪上加霜,还不如说是妓女接客不分生熟,把郁闷憋在心里,暗暗地把泪落在肚子里。吉盛把他偷摸相看的事儿又添油加醋对吉德学说,“春芽儿烂麻其糟的事儿没有,就是箩圈腿,豁子嘴,说话就漏水……”吉德再奸活再鬼道,也得信以为真,老弟能跟自个儿开这样弥天大谎的玩笑吗?心里的愁云又添了一层,脸上整个被喜事儿包裹得严严实,谁也看不透他心里咋想的。吉殷氏瞅吉德不吭不哈,还和往常人一样,该跟他爹下地干活该干活,有说有笑的,娘长娘短的问缺啥少啥,还赶家里毛驴车跑两趟黄县县城买结婚用的东西,把家里人扎咕得里外三新。吉殷氏有一搭没一搭的试探吉德,问吉德对这桩婚事满意不?吉德瞥一眼娘,高兴地说:“满意。娘做主的事儿准和儿的心意。这日子过的真慢,俺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媳妇说到家,娘您好早点儿抱孙子,当奶奶那滋味多美呀!”吉殷氏净任儿提醒说:“瞅俺这大儿子多会说。娘可丑话说在头里,不管娶个啥模样的回来都不许埋怨娘?好看赖看都得好好待人家,今天打明天吵的娘可不饶你?”吉德说:“娘,你这是水没来先叠坝,没有尿先脱裤子,你大儿子是那样人吗?”吉殷氏剜哧吉德两眼,留露出一丝诡诈的笑意。

吉烟袋看一旁耪草的吉德没吭声,又问大儿子对这门亲事咋想的啊,对心思不?还顺嘴骂几句,这帮瘟大灾烂舌头的,搅得你爹俺这心哪整天价都翻翻着。这大粪汤可劲的灌哪,都快没脖儿了他娘的。吉德铲下一棵长在道埂上趴趴的车轱辘菜,对吉烟袋说:“爹,这车轱辘菜平常喂猪,荒年人也可以吃,对庄稼来说可就是一害了。草一茬茬的长,人一代代的活,不都是这样吗?娶个天仙能当饭吃吗?只要能侍奉公婆,长的啥样俺不再乎,顺其自然吧!你们老辈人经的事儿多,会过日子才是真格的。谁愿崩豆放屁就让它嘣去吧,骡马没遛咋知好孬呢?”吉烟袋抬脚在脚底板儿搕掉烟灰,“你咋没气性呢俺说你啊?啥都听你娘的,这点像爹,不像你大舅?嗨,你娘这辈子,爹就没造过她?有理没理儿,都是爹当那瘪茄子?哎呀,你拿回这关东山漠河烟挺好抽的。你大舅叫人捎来的那蛤蟆头烟叶子太冲,不抽就往嗓子眼儿里钻?俺看哪,你大舅在关东山那噶达混的不错,买卖做的挺大的。你哥仨俺也撸哧大了,静心了。你知道爹为啥叫你们哥仨学做买卖吗?都是冲着你大舅啊!嗨,俺这辈子,土埋半截子了,指望不上了。”吉德领情的瞅着吉烟袋,眼睛酸酸的:爹的心思埋得深哪!吉烟袋杵个锄头,望望地头的桃树说:“你那个娘呵,爹……去前儿,给你大舅带点儿咱龙口粉丝,你大舅就好这一口。”吉德顺从的点点头:“俺听爹的。”爹的话虽没像挑灯那样挑明,暗示更有份量。指给你,俺就是这个想法,你自个掂量着办。不伤人,还具有更大的权威。爹的想法看来埋在心里很久了,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正中吉德下怀,他早有这个打算。从跨过渤海到营口学徒开始,就想到到处都铺满金子的关东山去,爹这一说更给了他鼓舞,坚定了他走大舅经商的路子——闯关东。

吉德迎亲才见到春芽儿的人影,就没见春芽儿立立铮铮自个儿站在哪噶达。是不是像吉盛说的“箩圈腿”,根本无从看到。至于最让吉德揪心的“豁子嘴”,更是白捞毛,难见尊容。红布盖头盖得密不透风,想看个脖颈都没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造次揭开盖头,就欠盖头个缝儿也无从下手,看来只有挨到软玉温香那一刻,疑团才能大白于天下了。吉德厌弃的一进洞房门,就没好气的把春芽儿往炕里一墩,一颗大核桃正好咯在春芽儿的屁股上,春芽儿情不自禁的柔声娇气的“哎哟”尖叫一声,吉德惊疑的纳闷,哈腰低头想问春芽儿咋回事儿,“嗖”一颗大核桃飞向吉德,“叭”砸在吉德的礼帽上,吉德惊吓得晕头转向的捂住头,还以为是哪个哥们藏在屋里取闹呢。一串儿串儿银铃般的“咯咯”笑声,随着红盖头颤颤的抖嗦,越发串儿串儿不可抑制,笑声竟然放肆得春芽儿扎巴个小脚儿一把抱住吉德,自个儿嘤嘤磨唧:“板凳腿,撅达嘴……咯咯……哪编派的呀吓死俺了?”吉德吃惊不小,这咋的啦,小娘们可够疯的,还没到那瓜熟蒂落那一刻就等不及了,真像传言所说坐过绞锥了?要不然咋说过水面条不禁泡,采过蜜的花早结妞儿呢,这不,见了男人就上劲了?还泥瓦盆一套一套的,把俺当成她那“板凳腿撅达嘴”,还翘翘尾巴呢?啊,把俺当成你家的狗了还是把俺当成你的那个他……吉德有些犯膈应春芽儿腌(ā)臜(za)(不干净)的传言,可长这么大还没有尝试一个女人这么搂抱过,惊吓得他两手直往外支撑着春芽儿的热身子,尽力把自个儿身子往后仰仰。一股茉莉花香,伴着柔柔的咯咯声颤抖着软软的身子,还带有暄暄的顶着胸膛的感觉,诱惑得吉德浑身肌肉紧紧的发绷,心砰砰提溜到嗓子眼快跳出来了,脑子里疑惑的幻影离这个朦胧女人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么稀罕人的玉体咋能会“罗圈腿豁子嘴”呢?一层迷雾笼罩住吉德的一双聚光眼,困住八面玲珑的心廓,凝固的“罗圈腿豁子嘴”吉德咋样撵也不愿逝去。他刚鼓足勇气想掀开蒙在春芽儿头上在他心里像狗皮膏药似的盖头,突然一声吓得他缩回了手。“喂!大哥这就粘乎上了?啥好玩意儿的东西呀,待会揭开盖头你就傻啾啦,等着喝不完的含喇水吧?快走吧大哥,乡里乡亲都等你敬酒呢。嫂子,你先歇着,攒攒精神头,一宿呢,俺大哥会叫你受的。嘿嘿,走啊大哥?”吉德不知吉盛啥时辰进的屋,晕糊糊的让吉盛拉出洞房。

“哼?”进屋来叫吉德的说话声音,春芽儿一搭耳就隐约听出点儿啥来,叫嫂子的说话腔调咋这么耳熟呢,好像在哪听过这么刻骨铭心的音调,可又一时晕菜在那儿,“哪呢啊?”

迎亲时,春芽儿才在盖头后面,见到夜思梦想的虚飘飘幻觉觉的心中男人,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媒婆登门提亲那会儿,春芽儿就躲在隔壁门帘后面偷听,媒婆一言一语都刻在心里。当媒婆说男人家二十没零长得英俊帅气赛潘安,她眼前就浮现出个戏台上《西厢记》中的张生模样;当媒婆说男人家是个学做生意的,她就想起村里小卖铺儿老掌柜抠抠馊馊的样子,不禁压住笑;当媒婆说男人家孝顺仁义还会帖慰人,她就想起家里羊羔跪乳的样子,又浮现出她瞅见邻居黄大哥和黄大嫂作嘴的亲热情景,不禁嘿嘿一声又咬住嘴唇。当娘心满意足征寻她的想法时,她羞涩地低下头默许了,娘的一块心病也化解了。正当春芽儿如饥似渴的想入非非,憧憬甜美的婚后生活时,有一天晌午头,春芽儿和她娘在海边滩头补鱼网,来了几个讨水喝的大小子。春芽儿端起泥水罐子倒水,边问来人是哪村的人。来人痛快的说是吉村的。春芽儿娘就访听开吉德了。来人不客气的说他呀人还可以,就是长的有点儿那个‘板凳腿撅达嘴’。生得花一样娇粉一样嫩的春芽儿听了,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凉透了心,幻影变成了泡影。娘只有抹着眼泪劝慰春芽儿认命吧,摊上啥样是啥样,娘照你长的丑吗,和你爹这不也一辈,砢碜好赖的瞅着能当饭吃啊?春芽儿怔怔挨到迎亲,娘和家里人一瞅姑爷吉德,心里的疑窦一下炸开了,娘心里这个骂那几个讨水喝的坏小子,春芽儿临上花轿前,娘贴在春芽儿耳边说:“丫头,娘心老挂着,你比娘强,有福气啊!你是咱家的福星,掉进福地了。福地是啥呀,按道家说是神仙待的地方啊闺女?你随心了,娘就有指望了,媒婆没糊弄咱。俺在观上摇签也这么说,‘小人捣乱,小人也是贵人’。娘悟开了。”春芽儿从盖头里传给娘一串“咯咯”的笑声,娘疼爱的拍打一下春芽儿,春芽儿心里一酸,“呜呜呜”洒下离娘泪。

春芽儿坐回炕里,‘啊呀!’ 心里一下想起来那胡谄的说话声音了。‘该死的小叔子!’春芽儿破冰的透亮了。‘耍戏俺也没有这么耍戏的,拿没过门的嫂子当猴儿了,这不作孽吗?’春芽儿咬碎牙恨透了。‘为啥呀?闹?俺没听说有这风俗啊,小叔逗嘘嫂子?’春芽儿雾里看花没看透。‘婆家听说了啥,想打退堂鼓,下聘礼了不好开锣,开弓没有回头箭,逼俺娘家自个儿退婚,好拿回他们的彩礼?哼,八成?’春芽儿想,‘多玄啊?这小叔子损透了?吉德没相中俺,后悔了,才让小叔子整这一出?’春芽儿这可是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心掉进冻窖里凉透了。春芽儿坐着没事儿,胡思乱想,心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咋也解殆不开小叔子为啥这么做?她是大夏天戴棉手焖子,纳了闷了?

吉德心里苦涩涩地站在洞房门口青砖砌的台阶上,瞅着满大院一直扯到大院外来祝贺他新婚大礼的亲戚乡邻们,面上笑逐颜开,不露一丁点儿不快的郁闷而又忧心忡忡的蛛丝马迹,玩世不恭的侃侃而谈,卖弄博才识广的学问背后,掩盖着内心的疑虑跟疑惑。他如瀑布流水,妙语如珠,谈性大发: